玄字辈众老僧曾听虚竹述说入主灵鹫宫的经过,得知就里,其余少林众僧和旁观群雄俱各大奇:“这老婆子内力修为着实了得,其余众男女看来也非弱者,怎么竟都是这少林派小和尚的部下,真正奇哉怪也。”有人见虚竹相助萧峰,而他有大批男女部属到来,萧峰陡增强助,要杀他已颇不易,不由得担忧。
星宿派门人见到灵鹫八部诸女中有不少美貌少妇少女,言语中便不清不楚起来。众洞主、岛主都是粗豪汉子,立即反唇相稽,一时山头上呼喝叱骂之声,响成一片。众洞主、岛主纷纷拔刀挑战。星宿派门人不敢应战,口中叫骂可就加倍污秽了。有的见师父久战不利,局面未必大好,便东张西望的察看逃奔下山的道路。
段誉心不旁骛,于灵鹫宫众人上山全不理会,凝神使动商阳剑法,着着向慕容复进逼。想到王语嫣一言一动,尽在回护慕容复,心中气苦已极,六脉神剑既已使动,内力持续激出,剑势不衰。慕容复这时已全然看不清无形剑气的来路,唯有将一笔一钩使得风雨不透,护住全身,时时缩在大槐树之后躲避剑气。
陡然间嗤的一声,段誉剑气透围而入,慕容复帽子遭削落,登时头发四散,狼狈不堪。王语嫣惊叫:“段公子,手下留情!”段誉心中一凛,长叹一声,第二剑便不再发出,回手抚胸,心道:“我知你心中所念,只你表哥一人,倘使我失手将他杀了,你悲痛无已,从此再无笑容。段某敬你爱你,决不愿令你悲伤难过。”
慕容复脸如死灰,心想今日少室山上斗剑而败,已是奇耻大辱,再因一女子出言求情,对方才饶了自己性命,今后在江湖上怎还有立足的余地?大声喝道:“大丈夫死则死耳,谁要你卖好让招?”舞动钢钩,向段誉直扑过来。
段誉双手连摇,说道:“咱们又没仇怨,何必再斗?不打了,不打了!”
慕容复素性高傲,从没将天下人放在眼内,今日在当世豪杰之前,给段誉逼得全无还手余地,又因王语嫣一言而得对方容让,这口忿气如何咽得下去?他钢钩挥向段誉面门,判官笔疾刺对方胸膛,只想:“你用无形剑气杀我好了,拚一个同归于尽,胜于在这世上苟且偷生。”这一下扑来,羞愤满胸,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段誉见慕容复来势凶猛,若以六脉神剑刺他要害,生怕伤了他性命,一时手足无措,竟然呆了,想不起以凌波微步避让。慕容复这一扑志在拚命,来得何等快速,人影一晃,噗的一声,右手判官笔已插入段誉身子。总算段誉在危急之间向左侧身,避过胸膛要害,判官笔却已深入右肩,段誉“啊”的一声大叫,只吓得全身僵立不动。慕容复左手钢钩使招“大海捞针”,疾钩他后脑。
段正淳和南海鳄神眼见情势不对,又再双双扑上,此外又加上了巴天石和崔百泉。这一次慕容复决意要杀段誉,宁可自己身受重伤,也决不肯有丝毫缓手,竟不理会段正淳等四人的攻击,眼见钢钩的钩尖便要触及段誉后脑,突然间背后“神道穴”上一麻,身子已给人凌空提起。“神道穴”要穴被抓,登时双手酸麻,再也抓不住判官笔和钢钩,只听得萧峰厉声喝道:“人家饶你性命,你反下毒手,算什么英雄好汉?”
原来萧峰见慕容复猛扑而至,门户大开,破绽毕露,料想段誉无形剑气使出,一招便取了他性命,万没想到段誉竟会在这当儿住手,慕容复来势奇速,虽以萧峰出手之快,竟也不及解救那一笔之厄。但慕容复跟着再使那一招“大海捞针”时,萧峰便即出手,一把抓住他后心“神道穴”。本来慕容复的武功虽不及萧峰,也不至一招之间便为所擒,只因其时愤懑填膺,一心一意要杀段誉,全没顾到自身。萧峰这一下又是精妙之极的擒拿手法,一把抓住要穴,慕容复再也动弹不得。
萧峰身形魁伟,手长脚长,将慕容复提在半空,其势直如老鹰捉小鸡一般。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风波恶四人齐叫:“休伤我家公子!”一齐奔上。王语嫣也从人丛中抢出,叫道:“表哥,表哥!”慕容复恨不得立时死去,免受这难当羞辱。
萧峰冷笑道:“萧某大好男儿,竟和你这种人齐名!”臂上运力,将他掷了出去。
慕容复直飞出七八丈外,腰板一挺,便欲站起,不料萧峰抓他神道穴之时,内力直透诸处经脉,他没法在这瞬息之间解除手足的麻痹,砰的一声,背脊着地,手足摊开,只摔得狼狈不堪。旁观群雄低声私语,哗声连连。
邓百川等忙转身向慕容复奔去。慕容复运转内息,不待邓百川等奔近,已翻身站起。他脸如死灰,一伸手,从包不同腰间剑鞘中拔出长剑,跟着左手划个圈子,将邓百川等挡在数尺之外,右手手腕翻转,横剑便往脖子中抹去。王语嫣大叫:“表哥,不要……”
便在此时,猛听得破空声大作,一件暗器从十余丈外飞来,横过广场,撞向慕容复手中长剑,铮的一声响,慕容复长剑脱手飞出,手掌中满是鲜血,虎口已然震裂。
慕容复震骇莫名,抬头往暗器来处瞧去,只见山坡上站着一个灰衣僧人,脸蒙灰布。
那僧人迈开大步,走到慕容复身边,问道:“你有儿子没有?”语音颇为苍老。
慕容复道:“我尚未婚配,何来子息?”那灰衣僧森然道:“你有祖宗没有?”慕容复甚是气恼,大声道:“自然有!我自愿就死,与你何干?士可杀不可辱,慕容复堂堂男子,受不得你这些无礼言语。”灰衣僧道:“你高祖有儿子,你曾祖、祖父、父亲都有儿子,便是你没有儿子!嘿嘿,大燕国当年慕容皝、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慕容龙城何等英雄,却不料都变成了断种绝代的无后之人!”
慕容皝、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诸人,都是当年燕国的英主名王,慕容龙城则是“斗转星移”绝技的创始人,各人威震天下,创下轰轰烈烈的事业,正是慕容复的列祖列宗。他在头昏脑胀、怒发如狂之际,突然听得这五位先人的名字,正如当头淋下一盆冷水,心想:“爹爹昔年谆谆告诫,命我以兴复大燕为终生之志,今日我以一时之忿,自寻短见,我鲜卑慕容氏从此绝代。我连儿子也没有,还说得上什么光宗复国?”不由得背上额头全是冷汗,当即拜伏在地,说道:“慕容复识见短绌,得蒙高僧指点迷津,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灰衣僧坦然受他跪拜,说道:“古来成大功业者,那一个不历尽千辛万苦?汉高祖有白登之困,汉光武有冀北之厄,倘若都似你这么引剑一割,只不过是个心窄气狭的自了汉而已,还说得上什么中兴开国?你连勾践、韩信也不如,当真无知无识!”
慕容复跪着受教,悚然惊惧:“这位神僧似乎知道我心中抱负,竟以汉高祖、汉光武这等开国中兴之主来相比拟。”说道:“慕容复知错了!”灰衣僧道:“起来!”慕容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站起。
灰衣僧道:“你姑苏慕容氏的家传武功神奇精奥,当世罕有,只不过你没学得到家而已,难道当真就不及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了?瞧仔细了!”伸出食指,凌虚点了三下。
这时段正淳和巴天石二人站在段誉身旁,段正淳已用一阳指封住段誉伤口四周穴道,巴天石正要将判官笔从他肩头拔出,不料灰衣僧指风点处,两人胸口一麻,便即向后摔出,跟着那判官笔从段誉肩头反跃而出,啪的一声,插入地下。段正淳和巴天石摔倒后,立即翻身跃起,不禁骇然。这灰衣僧显是手下留情,否则这两下虚点便已取了二人性命。
只听灰衣僧朗声道:“这便是你慕容家的‘参合指’!当年老衲从你先人处学来,也不过学到一些皮毛而已,慕容氏此外的神妙武功不知还有多少。嘿嘿,难道凭你少年人这一点儿微末道行,便创得下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大名么?”
群雄本来震于“姑苏慕容”的威名,但见慕容复一败于段誉,再败于萧峰,心下都想:“见面不如闻名!虽不能说浪得虚名,却也不见得惊世骇俗,如何了不起。”待见那灰衣僧显示了这一手神功,又听他说只不过学得慕容氏“参合指”的一些皮毛,不禁对“姑苏慕容”四字重生敬意,只人人心中奇怪:“这灰衣僧是谁?他和慕容氏又有什么干系?”
灰衣僧转过身来,向着萧峰合什说道:“乔大侠武功卓绝,果然名不虚传,老衲想领教几招!”萧峰早有提防,当他合什施礼之时,便即抱拳还礼,说道:“不敢!”两股内力一撞,二人身子同时微微一晃。
便在此时,半空中忽有一条黑衣人影,如一头大鹰般扑将下来,正好落在灰衣僧和萧峰之间。这人蓦地里从天而降,突兀无比,众人惊奇之下,一齐呼喊起来,待他双足落地,这才看清,原来他手中拉着一条长索,长索的另一端系在十余丈外的一株大树顶上。只见这人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冷电般的眼睛。
黑衣人与灰衣僧相对而立,过了好一阵,始终谁都没开口说话。群雄见这二人身材都甚高,只是黑衣人较为魁梧,灰衣僧则极瘦削。
只有萧峰却又喜欢,又感激,他从这黑衣人挥长索远掠而来的身法之中,已认出便是那日在聚贤庄救他性命的黑衣大汉。此刻聚在少室山上的群雄之中,颇有不少当日曾参与聚贤庄之会,只是其时那黑衣大汉一瞥即逝,谁也没看清他的身法,这时自然也认他不出。
又过良久,黑衣灰衣二人突然同时说道:“你……”但这“你”字一出口,二人立即住口。再隔半晌,那灰衣僧才道:“你是谁?”黑衣人道:“你又是谁?”
萧峰听到这声音正是当日那大汉在荒山中教训他的声调,一颗心剧烈跳动,只想立时便上去相认,叩谢救命之恩。
那灰衣僧道:“你在少林寺旁一躲数十年,少林派武功秘本盗得够了么?”黑衣人道:“我也正要问你,你在少林寺旁一躲数十年,少林寺藏经阁中的钞本钞得够了么?”
二人这几句话一出口,少林群僧自玄慈方丈以下,无不大感诧异:“这两人怎么互指对方偷盗本寺的武功秘本?难道真有此事?”
只听灰衣僧道:“我藏身少林寺旁,为了借阅一些东西。”黑衣人道:“我藏身少林寺旁,也为了借阅一些东西。咱们三场较量,该当已分出了高下。”灰衣僧道:“不错。尊驾武功了得,多蒙指点,甚为感激。”黑衣人道:“阁下心不自满,精进不懈,兄弟甚为佩服。”
灰衣僧道:“既然如此,你我不用再较量了。”黑衣人道:“甚好。”二人点了点头,相偕走到一株大树之下,并肩而坐,闭上了眼睛,便如入定一般,再不说话。
往事依稀
灰衣僧在大树下闭目打坐,过去几十年的往事,一幕幕的在心中纷至迭来:
这个灰衣僧,便是慕容复的父亲慕容博。这些年来,他隐姓埋名,诈死潜伏,其实常在中原暗中活动。
那一年,慕容博魂飞魄散的从雁门关外逃回苏州燕子坞参合庄,在门户紧闭的地窖里躲了七天。这七日来,他全身颤抖,心下骇惧,不论妻子如何柔声安慰,温言开解,他心中的恐惧始终减不了一分一毫。雁门关外那血肉横飞的情景令他难以成眠,便是在睡梦之中,也总见到那个满脸虬髯的大汉,圆睁双目,眼中似在滴血,又似要喷出火来,他左掌挥击、右手刀劈,便有人筋骨碎裂,脑袋落地。慕容博远远躲在山岩之后,见到这契丹人片刻间便杀了己方十几个汉人豪杰,见他踢倒带头大哥和丐帮帮主汪剑通,见他以短刀在山壁上刻字,见他纵身跃入深谷,又见他从山谷中抛上一个婴孩……慕容博在山岩后躲了良久,直到天色已黑,一名汉人武人抱了那孩子,带着带头大哥和汪剑通离去,他依然浑身僵直,要走一步路也难……
慕容博自幼受祖父、父亲之教,以“中兴燕国”为毕生职志,然其时宋辽友好,兵戎不兴,全无可乘之机,于是慕容博携带资财,远赴辽国,设法与契丹贵人结交,更进一步熟识了辽国宫廷内情。得知辽国太后掌权,而太后最信任的族人,乃属珊军总教头萧远山。此人武功极高,平生主张辽宋交好,每当辽朝有将帅官员倡议侵宋,萧远山必向太后进言,力陈两国休兵之福:辽国正坐收宋朝银帛,朝野富足,一旦兵连祸结,不但生民涂炭,且奸佞弄权,家国必乱。
太后对萧远山甚为信服,因此侵宋之议始终未成。慕容博料知复国之机当在除去此人,于是暗中筹谋,打听此人平素喜好,欲设法从其弱点下手。这日听得萧远山的一个亲戚说起,九月初八是萧远山岳父的生辰,该日他必携同妻儿前往武州拜寿。自辽国前往武州,往往取道雁门关至长城之南,再西向武州,此途地势平坦,远较塞北的崎岖山路易于行走。
慕容博获此消息,其时正当八月炎暑,便即赶赴少林寺报讯,说道辽国派出高手,于重阳节前后大举进袭少林寺,意在劫夺寺中所藏武学典籍,以上乘武功传授辽国兵将。不出数年,辽国大军南下,疆场之上,宋军决非其敌,汉人江山便危亡无日了。
此事关系着天下苍生及中原武林的命脉,少林群僧当即传讯,召集各路英雄共谋对策。慕容博甫自辽国上京南归,于辽国朝廷动静、军情兵马,无不说得一清二楚,没半点破绽。群雄议定,便分批前往武州、代州、朔州、应州设法阻截。雁门关是辽国南下要道,中原武人更集中好手,守在雁门关外隐僻之处,终于截到萧远山一行。虽然杀了他妻子,但萧远山武功之高,委实令人骇怖万分,难以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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