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道:“你要请教晚生,须得有礼才是。”王夫人给他弄得没法子,但听他说这四株茶花居然各有一个特别名字,倒也十分欢喜,微笑道:“好!小诗,吩咐厨房在‘云锦楼’设宴,款待段公子。”小诗答应着去了。
阿碧和阿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见段誉不但死里逃生,王夫人反待以上宾之礼,都不由得喜出望外。
先前押着那无量剑弟子而去的婢女回报:“那大理人姓唐的,已埋在‘红霞楼’前的红花旁了。”段誉心中一寒。只见王夫人漫不在乎的点点头,说道:“段公子,请!”段誉道:“冒昧打扰,贤主人勿怪是幸。”王夫人道:“大贤光降,曼陀山庄蓬荜生辉。”两人客客气气的向前走去,全不似片刻之前段誉生死尚自系于一线。
王夫人陪着段誉穿过花林,过石桥,穿小径,来到一座小楼之前。段誉见小楼檐下一块匾额,写着“云锦楼”三个墨绿篆字,楼下前后左右种的都是茶花。但这些茶花在大理都不过是三四流货色,跟这精致的楼阁亭榭相比,未免不衬。
王夫人却甚有得意之色,说道:“段公子,你大理茶花最多,但跟我这里相比,只怕犹有不如。”段誉点头道:“这种茶花,我们大理人确是不种的。”王夫人笑吟吟的道:“是么?”段誉道:“大理就是寻常乡下人,也懂得种这些俗品茶花,未免太过不雅。”王夫人脸上变色,怒道:“你说什么?你说我这些茶花都是俗品?你这话未免……欺人太甚。”
段誉道:“晚生怎敢相欺?夫人既然不信,也只好由得你。”指着楼前一株五色斑斓的茶花,说道:“这一株,想来你是当作至宝了,嗯,这花旁的玉栏干,乃是真正的和阗美玉,光润晶莹,没半点黑斑,很美,很美!”他啧啧称赏花旁的栏干,于花朵本身却不置一词,就如品评名人书法,一味称赞墨色乌黑、纸张古雅一般。
这株茶花有红有白、有紫有黄,繁富华丽,王夫人向来视作珍品,这时见段誉颇有不屑之意,登时眉头蹙起,眼中露出杀气。段誉道:“请问夫人,此花在江南叫作什么名字?”王夫人气忿忿的道:“我们也没什么特别名称,就叫它五色茶花。”段誉微笑道:“我们大理人倒有一个名字,叫它作‘落第秀才’。”
王夫人“呸”的一声,道:“这般难听,多半是你捏造出来的。这株花富丽堂皇,那里像个落第秀才了?”段誉道:“夫人你倒数一数看,这株花的花朵共有几种颜色。”王夫人道:“我早数过了,至少也有十五六种。”段誉道:“请你再细数看看,共是十七种颜色。大理有一种名贵茶花,叫作‘十八学士’,那是天下极品,一株上共开十八朵花,朵朵颜色不同,红的就全红,紫的便全紫,决没半分混杂。而且十八朵花形状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处,开时齐开,谢时齐谢,夫人可曾见过?”王夫人怔怔的听着,摇头道:“天下竟有这等茶花!我听也没听过。”
段誉道:“比之‘十八学士’次一等的,‘十三太保’是十三朵不同颜色的花生于一株,‘八仙过海’是八朵异色同株,‘七仙女’是七朵,‘风尘三侠’是三朵,‘二乔’是一红一白的两朵。这些茶花必须纯色,若是红中夹白,白中带紫,便属下品了。”
王夫人不由得悠然神往,抬起了头,轻轻自言自语:“怎么他从来不跟我说?唉,他每次见了茶花,便唉声叹气,定是想家想老婆。”
段誉又道:“‘八仙过海’中必须有深紫和淡红的花各一朵,那是铁拐李和何仙姑,要是少了这两项颜色,虽然八花异色,也不能算‘八仙过海’,只叫作‘八宝妆’,也算是名种,但比‘八仙过海’差了一级。”王夫人道:“原来如此。”
段誉又道:“再说‘风尘三侠’,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凡是正品,三朵花中必须紫色者最大,那是虬髯客,白色者次之,那是李靖,红色者最娇艳而最小,那是红拂女。如果红花大过了紫花、白花,便属副品,身分就差得多了。”有言道是“如数家珍”,这些名种茶花原是段誉家中珍品,他说起来自是熟悉不过。王夫人听得津津有味,叹道:“我连副品也没见过,还说什么正品。”
段誉指着那株五色茶花道:“这一本茶花,论颜色,比十八学士少了一色,而且驳而不纯,开花或迟或早,花朵有大有小。它处处东施效颦,学那十八学士,却总是不像,那不是个半瓶醋的酸丁么?因此我们叫它作‘落第秀才’。”王夫人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这名字起得忒也尖酸刻薄,多半是你们读书人想出来的。”
到了这一步,王夫人于段誉之熟知茶花习性自已全然信服,当下引着他上得云锦楼来。段誉见楼上陈设富丽,一幅中堂绘的是孔雀开屏,两旁一副木联,写的是:“漆叶云差密,茶花雪妒妍。”再旁边是一块绿漆字的木牌,写的是“小楼一夜听春雨”七字。不久开上了酒筵,王夫人请段誉上座,自己坐在下首相陪。
这酒筵中的菜肴,与阿朱、阿碧所请者大大不同。朱碧双鬟的菜肴以清淡雅致见长,于寻常事物之中别具匠心。这云锦楼的酒席却注重豪华珍异,什么熊掌、鱼翅,无一而非名贵之极。但段誉自幼生长于帝王之家,什么珍奇的菜肴没吃过,反觉曼陀山庄的酒筵远不如琴韵小筑了。
酒过三巡,王夫人问道:“大理段氏乃武林世家,公子却何以不习武功?”段誉道:“大理姓段者甚多,皇族宗室的贵胄子弟,方始习武,似晚生这等寻常百姓,就不会武功。”他想自己生死在人掌握之中,如此狼狈,决不能吐露身世真相,没的堕了伯父与父亲的威名。王夫人道:“公子是寻常百姓?”段誉道:“是。”王夫人道:“公子可识得几位姓段的皇室贵胄吗?”段誉一口回绝:“全然不识。”
王夫人出神半晌,转过话题,说道:“适才得闻公子畅说茶花品种,令我茅塞顿开。我这次所得的四盆白茶,苏州城中花儿匠说叫做‘满月’,公子却说其一叫作‘红妆素裹’,另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脸’,不知如何分别,愿闻其详。”
段誉道:“那本大白花而微有隐隐黑斑的,才叫作‘满月’,那些黑斑,便是月中的桂枝。那本白瓣上有两个橄榄核儿黑斑的,却叫作‘眼儿媚’。”王夫人喜道:“这名字取得好。”
段誉又道:“白瓣而洒红斑的,叫作‘红妆素裹’。白瓣而有一抹绿晕、一丝红条的,叫作‘抓破美人脸’,但如红丝多了,却又不是‘抓破美人脸’了,那叫作‘倚栏娇’。夫人请想,凡是美人,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总不会自己梳妆时粗鲁弄损,也不会给人抓破,只有调弄鹦鹉之时,给鸟儿抓破一条血丝,却也是情理之常。因此花瓣这抹绿晕,是非有不可的,那就是绿毛鹦哥。倘若满脸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跟人打架……”说到这里,蓦地里想到了木婉清,接着道:“虽仍娇美可爱,惹人疼惜,总不免横蛮了一点儿。”
王夫人本来听得不住点头,甚是欢喜,突然脸色一沉,喝道:“大胆,你在讥刺于我么?”段誉吃了一惊,忙道:“不敢!不知怎地冒犯了夫人?”王夫人怒道:“你听了谁的言语,捏造了这等鬼话,前来辱我?谁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就会不美?娴静温雅,又有什么好了?”段誉一怔,说道:“晚生所言,仅以常理猜度,会得武功的女子之中,原有不少人既美貌、又颇通情理的。”不料这话在王夫人听来仍大为刺耳,厉声道:“你说我不通情理吗?”
段誉道:“通不通情理,夫人自知,晚生何敢妄言。只不过逼人杀妻另娶,这等行迳,似乎有点儿于理不合。”他说到后来,心头也有气了,不再有何顾忌。
王夫人左手轻挥,在旁伺候的四名婢女一齐走上两步,躬身道:“是!”王夫人道:“押这人下去,命他浇灌茶花。”四名婢女齐声应道:“是!”
王夫人道:“段誉,你是大理人,又是姓段的,早就该死之极。现下死罪暂且寄下了,罚你在庄前庄后照料茶花,尤其今日取来这四盆白茶,务须小心在意。我跟你说,这四盆白茶倘若死了一株,便砍去你一只手,死了两株,砍去双手,四株齐死,你便四肢齐断。”段誉道:“倘若四株都活呢?”王夫人道:“四株种活之后,你再给我种植其他的名种茶花。什么十八学士、十三太保、八仙过海、七仙女、风尘三侠、二乔这些名种,每一种我都要几本。倘若办不到,我挖了你眼珠。”
段誉大声抗辩:“这些名种,便在大理也属罕见,在江南如何能轻易得到?每一种都有几本,那还说得上什么名贵?‘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名花和倾国之色,都是百年难遇的,这才叫名贵啊!你乘早将我杀了是正经。今天砍手,明天挖眼,那一天你侥幸得了什么名种茶花,只养得十天半月,没等开花,就已枯黄干瘪,一命呜呼了!”王夫人叱道:“你活得不耐烦了,在我面前胆敢如此放肆?押了下去!”
四名婢女走上前来,两人抓住了他衣袖,一人抓住他胸口,另一人伸掌在他背脊前推,五人拖拖拉拉的一齐下楼。这四名婢女都会武功,段誉在她们挟制之下,手脚不由自主,“凌波微步”自是半步也施展不出,心中只暗叫:“倒霉,倒霉!”
四名婢女又拉又推,将他拥到一处花圃,一婢将一柄锄头塞在他手中,一婢取过一只浇花的木桶,说道:“你听夫人吩咐,乖乖的种花,还可活得性命。你这般冲撞夫人,不立刻活埋了你,算你天大造化。”另一名婢女道:“除了种花浇花,庄子中不许乱闯乱走,藏书的所在更加一步不可踏进,否则那是自己寻死,谁也没法救你。”四婢十分郑重的嘱咐一阵,这才离去。段誉呆在当地,当真哭笑不得。
在大理国中,他位份仅次于伯父保定帝和父亲镇南王皇太弟,将来父亲继承皇位,他便是储君皇太子,岂知给人擒来江南,要烧要杀,要砍去手足、挖了双眼,那还不算,这会儿却让人逼着做起花匠来。虽然他生性随和,待人有平等之心,在大理皇宫和王府之中,也时时瞧着花匠修花剪草,锄地施肥,跟他们谈谈说说,但在王子心中,自当花匠是卑微之人。
幸好他天性活泼快乐,遇到逆境挫折,最多沮丧得一会儿,不久便高兴起来。自己譬解:“我在无量山石洞之中,已拜了那位神仙姊姊为师。这位王夫人和那神仙姊姊相貌好像,只不过年纪大些,我便当她是我师伯,有何不可?师长有命,弟子服其劳,本就该的。何况莳花原是文人韵事,总比动刀抡枪的学武高雅得多了。至于比之给鸠摩智在慕容先生的墓前活活烧死,更是在这儿种花快活千倍万倍。只可惜这些茶花品种太差,要大理王子来亲手服侍,未免是大才小用、杀鸡用牛刀了。哈哈,你是牛刀吗?有何种花大才?”又想:“在曼陀山庄多耽些时候,总有机缘能见到那位身穿藕色衫子的姑娘一面,这叫做‘段誉种花,焉知非福’!”
一想到祸福,便拔了一把草,心下默祷:“且看我段誉几时能见到那位姑娘的面。”将这把草右手交左手,左手交右手的筮算,一筮之下,得了个艮下艮上的“艮”卦,心道:“‘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这个卦可灵得很哪,虽不见其人,终究无咎。”
再筮一次,得了个坎下兑上的“困”卦,暗暗叫苦:“‘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三年都见不到,真乃困之极矣。”转念又想:“三年见不到,第四年便见到了。来日方长,何困之有?”
占筮不利,不敢再筮了,口中哼着小曲,负了锄头,信步而行,心道:“王夫人叫我种活那四盆白茶。这四盆花确是名种,须得找个十分优雅的处所种了起来,方得相衬。”一面走,一面打量四下景物,突然之间,哈哈哈的大声笑了出来,心道:“王夫人对茶花一窍不通,偏偏要在这里种茶花,居然又称这庄子为曼陀山庄。却全不知茶花喜阴不喜阳,种在阳光烈照之处,纵然不死,也难盛放,再大大的施上浓肥,什么名种都给她坑死了,可惜,可惜!好笑,好笑!”
他避开阳光,只往树荫深处行去,转过一座小山,只听得溪水淙淙,左首一排绿竹,右首一排垂柳,四下里甚是幽静。该地在山丘之阴,日光照射不到,略有少些日照,也都给柳枝遮去了,王夫人只道不宜种花,因此上一株茶花也无。段誉大喜,说道:“这里最妙不过。”
回到原地,将四盆白茶逐一搬到绿竹丛旁,相妥地形,以花锄挖了孔穴,打碎瓷盆,连着盆泥一起移植在地。他虽从未亲手种过,但自来看得多了,依样葫芦,居然做得极为妥贴。不到半个时辰,四株白茶已种在绿竹之畔,左首一株“抓破美人脸”,右首是“红妆素裹”和“满月”,那一株“眼儿媚”则斜斜的种在小溪旁一块大石之后,自言自语:“此所谓‘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也,要在掩掩映映之中,才增姿媚。”中国历来将花比作美人,莳花之道,也如装扮美人一般。段誉出身皇家,幼读诗书,于这等功夫自是高人一等。
他伸手溪中,洗净了双手泥污,架起了脚坐在大石上,对那株“眼儿媚”正面瞧瞧,侧面望望,心想:“婉妹的容光眼色,也是这般妩媚。咦,奇了,她自叫我‘段郎’之后,对我便只有娇媚,决不再有半分横蛮。”又想:“阿碧双眼中没半分媚态,却有天然的温柔,她不是‘眼儿媚’,是名种‘春水绿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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