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健雄见周绮受挤,知道红花会误会了万庆澜那句话,事情已闹得如此之僵,此时如把师父击毙亲子之事相告,未免示弱,倒似是屈服求饶,只得出头给师妹挡一挡,当下高声说道:“各位还有什么吩咐,现在就请示下,省得下次再劳动各位大驾。”章进道:“我们就是要见见这位姑娘的哥哥。”周绮道:“你这驼子胡说八道,我有什么哥哥?”章进又被她骂一声“驼子”,虎吼一声,双手向她面门抓去。周绮挺刀挡格,章进施展擒拿功,空手和她拚斗。
卫春华双钩一摆,叫道:“孟爷,你我比划比划。”孟健雄只得应道:“请卫爷指教。”这边蒋四根和安健刚也叫上了阵,各挺兵刃就要动手。杨成协大喊:“卖朋友的兔崽子,再不给我滚出来,爷爷要放火烧屋了。”双方兵器纷纷出手,势成群殴。
周仲英气得须眉俱张,对陈家洛道:“好哇,红花会就会出口伤人,以多取胜。”
陈家洛一声唿哨,拍了两下手掌,群豪立时收起兵刃,退到他身后站定,默不作声。周仲英暗想:“这人部勒群雄,令出即遵。我适才连呼住手,却连自己女儿也不听。”陈家洛道:“周老英雄,你责我们以多取胜,在下就单身请周老英雄不吝赐教几招。”周仲英道:“那再好没有。陈当家的刚才露了这手,我们全都佩服之至,真是英雄出在年少,老夫很想领教,陈当家的要比兵刃还是拳脚?”石双英阴森森的道:“大刀飞到梁上去了,还比什么兵刃?”此言一出,周仲英面红过耳,各人都抬头去望那柄嵌在梁上的金背大刀。
忽见一人轻飘飘的跃起,右手勾住屋梁,左手拔出大刀,随即毫无声息的落在地下,走到周仲英面前,左腿半跪,高举过顶,说道:“周老太爷,你老人家的刀。”这人是陈家洛的书僮心砚,瞧不出他年纪轻轻,轻功竟也如此不凡。
心砚露这一手,周仲英脸上更下不去,他哼了一声,对心砚不理不睬,向陈家洛道:“陈当家的亮兵刃吧,老夫就空手接你几招。”孟健雄接过心砚手中的金背大刀,低声道:“师父犯不着生气,跟他刀上见输赢!”他怕师父中了对方激将之计,真以空手去和人家兵器过招,那是未打先吃三分亏。心砚纵身回来,解开包裹,将陈家洛独门之秘的兵器亮出,双手托着,拿到他面前。
徐天宏低声道:“总舵主,他要比拳,你就在拳脚上胜他。”原来徐天宏得知文泰来未死,心即宁定,细察周仲英神情举止,对红花会处处忍让,殊少敌意,双方一动兵刃难免死伤,不如比拳易留余地。再者他已领教过周仲英大刀功夫,实在是功力深厚,非同小可,自己与卫春华以二敌一,尽管对方未出全力,兀自抵挡不住。陈家洛兵器上造诣深浅未知,可是适才见他出手逼供万庆澜,手法又奇又快,大非寻常。他要陈家洛比拳,是求避敌之坚,用己之长。陈家洛道:“好。”对周仲英拱手说道:“在下想请教周老英雄几路拳法,请老前辈手下留情。”
周仲英道:“好说,陈当家的不必过谦。”周绮走过来替父亲脱去长袍,低声道:“这小子会点穴,爹爹你留点神。”说着眼圈儿红了,她脾气发作时火爆霹雳,可是对方人数众多,个个武功精强,今日形势险恶异常,她并非不知。周仲英低声道:“要是我有甚好歹,你上安西找吴叔叔去,以后可千万不能闹事了。”周绮心中酸痛,点了点头。
宋善朋督率庄丁,将大厅中心桌椅搬开,露出一片空地,四周添上巨烛,明亮如昼。周仲英走到厅心,抱拳说道:“请上吧。”
陈家洛并不宽衣,长袍飘然,缓步走近,说道:“在下输了之后,定当遍请西北武林同道,来向老前辈赔话谢罪,红花会众兄弟自今而后,不敢带兵刃踏进甘肃一步。”周仲英道:“陈当家的言重了。”陈家洛秀眉一扬,说道:“要是老前辈承让一招半式,那怎么说?”周仲英傲然仰头,打个哈哈,一捋长须,说道:“那时铁胆庄数十口老小性命,还不全操于红花会之手?”陈家洛道:“红花会虽是小小帮会,却也恩怨分明,岂敢妄害无辜?倘若在下侥幸胜得一拳一脚,那位泄露文四哥行藏的令郎,我们斗胆要带了去。文四哥若能平安脱险,在下保证不伤令郎毫发,派人护送回归宝庄。可是文四哥若有三长两短……那不免要令郎抵命。”周仲英给这番话引动心事,虎目含泪,右手轻挥,道:“不必多言,进招吧!”
陈家洛在下首站定,微一拱手,说道:“请赐招。”众人见他气度闲雅,雍容自若,竟如是揖让序礼,那里是龙争虎斗的厮拚,有的佩服,有的担心。
周仲英按着少林礼数,左手抱拳,一个“请手”。他知对方年轻,自居晚辈,决不肯抢先发招,也不再客气,一招“左穿花手”,右拳护腰,左掌呼的一声,向陈家洛当面劈去。这一掌势劲力疾,掌未至,风先到,先声夺人。陈家洛一个“寒鸡步”,右手上撩,架开来掌,左手画一大圆弧,弯击对方腰肋,竟是少林拳的“丹凤朝阳”。这一亮招,红花会和铁胆庄双方全都吃惊。周仲英是少林拳高手,天下知名,可没想到陈家洛竟然也是少林派。周仲英“咦”了一声,甚感诧异,手上丝毫不缓,“黄莺落架”、“怀中抱月”,连环进击,一招紧似一招。陈家洛进退趋避,少林拳的手法竟也十分纯熟。两人拳式完全相同,不像争斗,直如同门练武。但两人年岁相差既大,功力深浅,自也悬殊,胜负之数,不问可知。红花会群雄暗暗担忧,铁胆庄中人却都吁了口气。
翻翻滚滚拆了十余招。周仲英在少林拳上浸淫数十年,功力已臻炉火纯青之境,推拳劲作,发腿风生。少林拳讲究心快、眼快、手快、身快、步快,他愈打愈快,攻守吞吐,回转如意,第一路“闯少林”三十七势未使得一半,陈家洛已处下风。周仲英突然猛喝,身向左转,一个“翻身劈击”,疾如流星。陈家洛急忙后仰,敌掌去颊仅寸,险些未及避开。红花会群雄俱各大惊。
陈家洛纵出数步,猱身再上,拳法已变,出招是少林派的“五行连环拳”,施开崩、钻、劈、炮、横五趟拳术。周仲英仍以少林拳还击。不数招,陈家洛忽然改使“八卦游身掌”,身随掌走,满厅游动,烛影下似见数十个人影来去。周仲英以静御动,沉着应战,陈家洛身法虽快,却丝毫未占便宜。
再拆数招,周仲英左拳打出,忽被对方以内力黏至外门,这一招竟是太极拳中的“如封似闭”。但见他拳势顿缓,神气内敛,运起太极拳中以柔克刚之法,见招破招,见式破式。众人愈观愈奇,自来少林太极门户有别,拳旨相反,极少有人兼通,他年纪轻轻,居然内外双修,实是武林奇事。周仲英打起精神,小心应付。这一来双方攻守均慢,但行家看来,比之刚才猛打狠斗,尤为凶险。两人对拆二十余招,点到即收。陈家洛忽地使招“倒辇猴”,拳法又变,顷刻之间,连使了武当长拳、三十六路大擒拿手、分筋错骨手、岳家散手四门拳法。
众人见他拳法层出不穷,俱各纳罕,不知他还会使出什么拳术来。周仲英以不变应万变,六路少林拳融会贯通,得心应手,门户谨严,攻势凌厉。他纵横江湖数十年,大小数百战,似陈家洛这般兼通各路拳术的对手虽然未曾会过,但也不过有如他数十年来以一套少林拳依次遍敌各门好手,拳法上并不吃亏。他素信拳术之道贵精不贵多,专精一艺,远胜驳杂不纯,然见陈家洛每一路拳法所学者均非皮毛,也不禁暗暗称异。
酣斗中周仲英突然左足疾跨而上,一脚踏住陈家洛袍角,一个“躺挡切掌”,左掌向他下盘切去。陈家洛急忙抽身,竟未抽动,急切中一个“鲤鱼打挺”,嗤的一声,长袍前襟齐齐撕去。周仲英说声“承让”,陈家洛脸上一红,骈指向他腰间点去,两人又斗在一起。
三招拆过,旁观众人面面相觑,只见陈家洛擒拿手中夹着鹰爪功,左手查拳,右手绵掌,攻出去是八卦掌,收回时已是太极拳,诸家杂陈,乱七八糟,旁观者人人眼花缭乱。这时对他拳势手法已全然难以看清,至于是何门派招数,更是分辨不出了。
众人均不识得这是天池怪侠袁士霄所创的独门拳术“百花错拳”。袁士霄少年时钻研武学,所学本已极博,后来遇到一件大失意事,性情激变,发愿做前人所未做之事,打前人所未打之拳,于是遍访海内名家,或学师,或偷拳,或挑斗踢场以观其招,或明抢暗夺而取其谱,将各家拳术几乎学了个遍,中年后隐居天池,别走蹊径,创出了这路“百花错拳”。这拳法包蕴百家,其妙处尤在于一个“错”字,每一招均和各派正宗手法相似而实非,一出手对方以为定是某招,举手迎敌,才知打来的方位手法完全不同,其精微要旨在于“似是而非,出其不意”八字。旁人只道拳脚全打错了,岂知正因为全部打错,对方才防不胜防。凡武学高手,见闻必博,所学必精,于诸派武技胸中早有定见,不免“百花”易敌,“错”字难当。袁士霄创此拳术,志在让他情敌栽个大筋斗,败得狼狈不堪,丢脸之极,但生怕狂怒中失手打死情敌,于理不合,是以自行克制,不与对方动手过招,因此这套拳术从未用过,他弟子也只陈家洛一人。陈家洛先学了内外各大门派主要的拳术兵刃,于擒拿、暗器、点穴、轻功俱有相当根柢之后,才学“百花错拳”。今日与周仲英激斗百余招,险些落败,深悔鲁莽,先前将话说满了,未免小觑了天下英雄,心惊之余,只得使出这路怪拳。发硎初试,果然锋锐无匹。
周仲英大惊之下,双拳急挥,护住面门,连连倒退,见对方拳法古怪之极,而拳劈指戳之中,又夹杂着刀剑的路数,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周绮见父亲败退,情急大叫:“你打的是什么拳?乱搞一气,简直不成话!怎地撒赖胡打?不对,不对!你……你全都打错了!”
喊声未毕,厅外窜进两人,连叫“住手!”却是陆菲青和赵半山到了。忽听得厅外有人大呼:“走水啦,快救火呀,走水啦!”喧嚷声中,火光已映进厅来。
周仲英正受急攻,本已拳法大见散乱,忽听得大叫“救火”,身家所在,不免关心,一疏神,突觉左腿一麻,左膝外“阳关穴”竟被点中,一个踉跄,险些倒地。周绮忙抢上扶住,急叫“爹爹”,单刀横过,护住父亲,以防敌人赶尽杀绝。
陈家洛并不追赶,反而倒退三步,说道:“周老英雄怎么说?”周仲英怒道:“好,我认栽了。我儿子交给你,跟我来!”扶着周绮,一拐一拐的往厅外便走。
第四回
置酒弄丸招薄怒 还书贻剑种深情
陈家洛、陆菲青,及红花会群雄跟着周仲英穿过了两座院子。此时火势更大,热气逼人,黑夜中但见红光冲天,烟雾弥漫。孟健雄、安健刚和宋善朋早已出去督率庄丁,协力救火。徐天宏大叫:“咱们先合力把火救熄了再说。”周绮骂道:“你叫人放火,还假惺惺装好人。”她刚才听徐天宏一再大喊放火,认定是他指使了人来烧铁胆庄的,满腔悲愤,那里还顾到对方人多势众,举刀便向徐天宏砍去。徐天宏忙窜开避过,周绮还待要追,已被赵半山劝住。饶是周绮单刀在手,猛冲猛跳,但被赵半山伸手轻轻搭上刀背,一柄刀便如有千斤之重,几乎拿也拿不住,那里还进得半步。
周仲英对这一切犹如不见不闻,大踏步直到后厅。众人进厅,只见设着一座灵堂,灵位前点着两对白烛,素幡冥镪,阴沉沉的一派凄凉景象。周仲英掀开白幕,露出一具黑色小棺材来,棺材尚未上盖。原来周仲英击毙爱子后,因女儿外出未归,是以未将周英杰成殓,以待周绮回来再见弟弟一面。
周仲英喝道:“我儿子泄露了文爷的行藏,那不错,你们要我儿子,好……你们拿去吧!”他心神激荡,语音大变。众人在黯淡的烛光之下,见一个小孩尸身躺在棺材之中,都摸不着头脑。周绮叫道:“我弟弟还只十岁,他不懂事,把你们文爷的藏身地方说了出来。爹爹回到家来,大怒之下,失手把弟弟打死了,把我妈妈也气走了,这总对得起你们了吧?你们还不够,把我们父女都杀了吧!”
红花会众人听了,不由得惭愧无已,都觉刚才错怪了周仲英,实是万分不该。章进最是直性人,抢上两步,向周仲英磕了个响头,叫道:“老爷子,我得罪你啦,章驼子给你赔罪。”站起身来,又向周绮一揖,道:“姑娘,你再叫我驼子,我也不恼。”周绮听了想笑,却笑不出来。
这时陈家洛以及骂过周仲英的骆冰、徐天宏、杨成协、卫春华等都纷纷过来谢罪。陈家洛乘着躬身行礼,伸手轻拂,将周仲英膝间所封穴道解开,旁人都没瞧见。周仲英忙着还礼,心中难过之极,说不出话来。陈家洛叫道:“周老英雄对红花会的好处,咱们至死不忘。各位兄弟,现下救火要紧。大家快动手。”众人齐声答应,纷纷奔出。
但见火光烛天,屋瓦堕地,梁柱倒坍之声混着众庄丁的吆喝叫喊,乱成一片。安西是中国出名的“风库”,一年三百六十日几乎没一天没风,风势又最大不过。此时风助火威,眼见大火已无法扑灭,偌大一座铁胆庄转眼便要烧成白地。
厅中奇热,布幡纸钱已然着火。众人见周仲英痴痴扶着棺材,神不守舍。不多时火焰卷入厅来,卫春华、石双英、蒋四根都已扑出去救火。周绮连叫:“爹,咱们出去吧!”周仲英不理不睬,眼睁睁尽望着棺材中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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