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蓉对丈夫道:“咱们定个规矩,你不能教过儿,我也不能教他们三人。这四个孩子之间,更加不得互相传授,否则错乱了功夫,有损无益。”郭靖道:“这个自然。”黄蓉道:“过儿,你跟我来。”杨过厌憎郭芙与武氏兄弟,听黄蓉这么说,得以不与他们同场学艺,正合心意,当下跟着她走向内堂。
黄蓉领着他进了书房,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道:“你师父有七位师父,人称江南七怪,大师父就是柯公公,二师父叫作妙手书生朱聪,现下我先教你朱二师祖的功夫。”说着摊开书本,朗声读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原来那是一部《论语》。杨过心中奇怪,不敢多问,只得跟着她诵读识字。
一连数日,黄蓉只教他读书,绝口不提武功。这日读罢了书,杨过独自到山上闲走,想起欧阳锋现下不知身在何处,思念甚殷,不禁双手撑地,倒转身子,学着他样子旋转起来。转了一阵,依照欧阳锋所授口诀逆行经脉,只觉愈转愈顺遂,翻身跃起,咕的一声叫喊,双掌拍出,登觉遍体舒泰,快美无比,立时出了身大汗。他可不知只这一番练功,内力已有进展。欧阳锋的武功别创一格,原是厉害之极的上乘功夫,杨过悟性甚高,虽那日匆匆之际所学甚少,但如此练去,内力也有进益。
自此之后,他每日跟黄蓉诵读经书,早晨晚间有空,自行到僻静山边练功。他倒不是立志习武,想从此练成一身惊人武艺,只每练一次,全身便说不出的舒适,到后来已不练不快。
他暗自修练,郭靖与黄蓉毫不知晓。黄蓉教他读书,不到三个月,已将一部《论语》教完。黄蓉教书早感烦厌,但想:“此人聪明才智似不在我下,如他为人和他爹爹一般,学了武功,将来为祸不小,不如只让他学文,习了圣贤之说,于己于人都好。”当下耐着性子教读,《论语》教完,跟着再教《孟子》。杨过记诵极速,对书中经义却往往不以为然,不住提出疑难。黄蓉常自觉得:“这孩子读圣贤书,有些想法跟我爹爹十分相似,如我爹爹教他,二人谈起来倒必投机。”
几个月过去,黄蓉始终不提武功,杨过也就不问。自那日与郭芙、武氏兄弟打架之后,再不跟他们三人在一起玩耍,独个儿越来越孤僻,心知郭靖虽收他为徒,武功是决计不肯教的了。自己本就不是武氏兄弟对手,待郭靖教得他们一年半载,再有争斗,非死在他们手里不可,打定主意,一有机会,便偷上一艘船去,设法逃离桃花岛。
这日下午,杨过跟黄蓉读了几段《孟子》,辞出书房,在海边闲步,望着大海中白浪滔滔,心想不知何日方能脱此困境,眼见海面上白鸥来去,好生欣羡它们的来去自在。正自神往,忽听桃树林外传来呼呼风响。他好奇心起,悄悄绕到树后张望,原来郭靖正在林中空地上教武氏兄弟拳脚,教的是一招擒拿手“托梁换柱”。郭靖口中指点,手脚比划,命武氏兄弟跟着照学。杨过只看了一遍,早就领会到这一招的精义所在,但武氏兄弟学来学去始终不得要领。郭靖本性鲁钝,深知其中甘苦,毫不厌烦,只反覆教导。
杨过暗暗叹气,心道:“郭伯伯若肯教我,我岂能如他们这般蠢笨。”闷闷不乐,自回房中睡了。晚饭后读了几遍书,但感百无聊赖,又到海滩旁边,学着郭靖所授的拳脚,使将开来,一招反覆使得几遍,便感腻烦,忽想:“我如去偷学武功,保管比武氏兄弟强得多,就不怕他们来打死我了。”一喜之后,傲心登生:“郭伯伯既不肯教,我又何必偷学他的?哼,这时他就是来求我去学,我也不学的了。最多给人打死了,好希罕么?”想到此处,傲气登长,又感凄苦,倚岩静坐,竟在浪涛声中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次日清晨,杨过不去吃早饭,也不去书房读书,在海中捞了几只大蚝,生火烧烤来吃,心想:“不吃你郭家的饭,也饿不死我。”瞧着岸边的大船和小艇,寻思:“那大船我开不动,小艇却又划不远,怎生逃走才好?”烦恼了半日,无计可施,便在一块巨岩之后倒转了身子,练起了欧阳锋所授的内功来。
正练到血行加速、全身舒畅之际,突然间身后有人大声呼喝,杨过一惊之下,登时摔倒,手足麻痹,再也爬不起来,原来是郭芙与武氏兄弟三人适于此时到来。这巨岩之后本来十分僻静,向无人至,但桃花岛上道路树木的布置皆按五行生克之变,郭芙与武氏兄弟不敢到处乱走,来来去去只在岛上道路熟识处玩耍,碰巧见到了他练功情状。幸好杨过此时功力甚浅,否则给三人齐声吆喝,惊得经脉错乱,非当场瘫痪不可。
郭芙拍手笑道:“你在这里捣什么鬼?”杨过扶着岩石,慢慢支撑着站起,向她白了一眼,转身走开。武修文叫道:“喂,郭师妹问你哪,怎得你这般无礼,也不理睬?”杨过冷冷的道:“你管得着么?”武敦儒大怒,说道:“咱们自管玩去,别去招惹疯狗。”杨过道:“是啊,疯狗见人就咬,人家好端端的在这里,三条疯狗却过来乱吠乱叫。”武敦儒怒道:“你说三条疯狗?你骂人?”杨过笑道:“我只骂狗,没骂人。”
武敦儒怒不可遏,扑上去拔拳便打,杨过一闪避开。武修文想起师父曾有告诫,师兄弟不可打架,这事闹了起来,只怕为师父责备,忙拉住兄长手臂,笑吟吟的对杨过道:“杨大哥,你跟师娘学武艺,我们三个跟师父学。这几个月下来,也不知是谁长进得快了。咱们来过过招,比划比划,你敢不敢?”
杨过心下气苦,本想说:“我没你们的运气,师娘可没教过我武功。”但一听到他说“你敢不敢”四字,语气中充满了轻蔑之意,那句泄气的话登时忍住了不说,只哼了一声,冷冷的斜睨着他。武修文道:“咱们师兄弟比试武功,不论谁输谁赢,都不可去跟师父、师娘说,就是打破了头,也说是自己摔的。谁打输了向大人投诉,谁就是狗杂种、王八蛋。杨大哥,你敢不敢?”
他这“你敢不敢”四字第二次刚出口,眼前一黑,左眼上已重重着了杨过一拳,武修文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武敦儒怒道:“你这般打冷拳,好不要脸。”施展郭靖所教的拳法,向杨过腰间打去。杨过不识闪避,登时中拳,眼见武敦儒又飞脚踢来,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昨天郭靖传授武氏兄弟的招数,当即右腿微蹲,左手在武敦儒踢来的右脚小腿上一托。这正是“闹市侠隐”全金发所擅擒拿手法中的一招“托梁换柱”,虽非极精深的武功,临敌之时却也颇切实用。昨日郭靖反覆叫两兄弟试习,武氏兄弟本已学会,但当真使将出来,却远不及杨过偷看片刻的机巧灵活。武敦儒给他这么使力一托,登时远远摔了出去。
武修文眼上中拳,本已大怒,见兄长又遭摔跌,当即扑将上来,左拳虚晃,杨过向左避让,却不知这是拳术中甚为浅近的招数,先虚后实,武修文跟着右拳实击,砰的一声,杨过右边颧骨上重重中拳。武敦儒爬起身来,上前夹击,他两兄弟武功本有根柢,杨过先前就已抵敌不过,再加上郭靖这几个月来的教导,他如何再是敌手?厮打片刻,头脸腰背已连中七八下拳脚。杨过发了狠:“就是给你们打死了,我也不逃。”发拳直上直下的乱舞乱打,全然不成章法。
武修文见他咬牙切齿的拚命,心下倒也怯了,反正已大占上风,不愿再斗,叫道:“你已经输啦,我们饶了你,不用再打了。”杨过叫道:“谁要你饶?”冲上去劈面猛击。武修文伸左臂格开,右手抓住他胸口衣襟向前急拉,便在此时,武敦儒双拳同时向杨过后腰直击下去。杨过站立不稳,向前摔倒。武敦儒双手按住他头,问道:“你服了没有?”杨过怒道:“谁服你这疯狗?”武敦儒大怒,将他脸孔向沙地上直按下去,叫道:“你不服,就闷死了你。”
杨过眼睛口鼻中全是沙粒,登时无法呼吸,又过片刻,全身如欲爆裂。武敦儒双手用力按住他头,武修文骑在他头颈之中,杨过始终挣扎不脱,窒闷难当之际,这些日子来所练欧阳锋传授的内力突然崩涌,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激升而上,不知如何,全身蓦然间精力充沛,他猛跃而起,眼睛也不及睁开,双掌便推了出去。
这一下正中武修文的小腹,武修文“啊”的一声大叫,飞摔而出,仰跌在地,登时晕去。这掌力是欧阳锋的绝技“蛤蟆功”,威力固不及欧阳锋神功半成,杨过又不会运用,但他于危急之间自发而生的使将出来,武修文却也已抵受不起。
武敦儒抢将过去,见兄弟一动也不动的躺着,双眼翻白,只道已给杨过打死,大骇之下,大叫:“师父,师父,我弟弟死了,我弟弟死了!”连叫带哭,奔回去禀报郭靖。郭芙心中害怕,也急步跟去。
杨过吐出嘴里沙土,抹去眼中沙子,只觉全身半点气力也无,便欲移动一步也艰难无比,见武修文躺着不动,又听得武敦儒大叫:“我弟弟死了!”心下一片茫然,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明知事情大大不妙,却无力逃走。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见郭靖、黄蓉飞步奔来。郭靖抱起武修文,在他胸腹之间推拿。黄蓉走到杨过身边,问道:“欧阳锋呢?他在那里?”杨过茫然不答。黄蓉又问:“这蛤蟆功他什么时候教你的?”杨过似乎听见了,又似没有听见,双眼失神落魄的望着前面,嘴巴紧紧闭住,生怕说了一个字出来。黄蓉见他不理,抓住他双臂,连声道:“快说!欧阳锋在那里?”杨过始终一动不动。
过不多时,武修文在郭靖内力推拿下醒转,接着柯镇恶也随郭芙赶到。柯镇恶听郭芙说了杨过倒转身子的情状,又听得他如何“打死”武修文,想到这小子原来是欧阳锋的传人,满腔仇怨登时都转到了他身上,听得黄蓉连问:“欧阳锋在那里?”而杨过全不理睬,当即走上前去,高举铁杖,厉声喝道:“欧阳锋这奸贼在那里?你不说,一杖就打死了你!”
杨过此时已豁出了性命不要,大声道:“他不是奸贼!他是好人。你打死我好了,我一句话也不说。”柯镇恶大怒,挥杖怒劈。郭靖大叫:“大师父,别……”只听啪的一声,铁杖从杨过身侧擦过,击入沙滩。原来柯镇恶心想打死这小小孩童毕竟不妥,铁杖击出时准头略偏。
柯镇恶厉声道:“你一定不说?”杨过大声道:“你有种就打死我,我怕你这老瞎子吗?”郭靖纵身上前,重重打了他个耳光,喝道:“你胆敢对师祖爷爷无礼!”杨过也不哭泣,只冷冷的道:“你们也不用动手,要我性命,我自己死好了!”反身便向大海奔去。
郭靖喝道:“过儿回来!”杨过奔得更加急了。郭靖正欲上前拉他,黄蓉低声道:“且慢!”郭靖当即停步,只见杨过直奔入海,冲进浪涛之中。郭靖惊道:“他不识水性,蓉儿,咱们快救他。”又要入海去救。黄蓉道:“死不了,不用着急。”过了一会,见杨过竟不回来,也不禁佩服他的傲气,纵身入海,游了出去。她精熟水性,在近岸海中救个人自是视作等闲,潜入水底,将杨过拖回,将他搁在岩石之上,任由他吐出肚中海水,自行慢慢醒转。
郭靖瞧瞧师父,又瞧瞧妻子,问道:“怎么办?”黄蓉道:“他这功夫是来桃花岛之前学的,欧阳锋如来到岛上,咱们决不能不知。”郭靖点点头。黄蓉问道:“小武的伤怎么样?”郭靖道:“只怕要将养一两个月。”
柯镇恶道:“明儿我回嘉兴去。”郭靖与黄蓉对望了一眼,自都明白他的意思,他决不愿跟欧阳锋的传人同处一地。黄蓉道:“大师父,这儿是你的家,你何必让这小子?”
当天晚上,郭靖把杨过叫进房来,说道:“过儿,过去的事,大家也不提了。你对师祖爷爷无礼,不能再在我门下,以后你只叫我郭伯伯便是。你郭伯伯不善教诲,只怕反耽误了你。过几天我送你去终南山重阳宫,求全真教长春子丘真人收你入门。全真派武功是武学正宗,你好好在重阳宫中用功,修心养性,盼你日后做个正人君子。”
杨过应了一声:“是,郭伯伯!”当即改了称呼,不再认郭靖作师父了。
郭靖这日一早起来,带备银两行李,与大师父、妻子、女儿、武氏兄弟别过,带着杨过,乘船到浙江海边上岸。郭靖买了两匹马,与杨过晓行夜宿,一路向北。杨过从未骑过马,但他手脚灵便,习练数日,已控辔自如。他少年好事,常驰在郭靖之前。
不一日,两人渡过黄河,来到陕西。此时大金国已为蒙古所灭,黄河以北,尽为蒙古人天下。郭靖少年时曾在蒙古军中做过大将,只怕遇到蒙古旧部,招惹麻烦,将良马换了两匹极瘦极丑的驴子,身穿破旧衣衫,打扮得就和乡下庄汉相似。杨过也穿上粗布大褂,头上缠了块青布包头,跨在瘦驴之上。这驴子脾气既坏,走得又慢,杨过在道上整日就是与之拗气。
这一天到了樊川,已是终南山所在,汉初开国大将樊哙曾食邑于此,因而得名。沿途冈峦回绕,松柏森映,水田蔬圃连绵其间,宛然有江南景色。
杨过自离桃花岛后,心中气恼,绝口不提岛上之事,这时忍不住道:“郭伯伯,这地方倒有点像咱们桃花岛。”郭靖听他说“咱们桃花岛”五字,不禁怃然有感,道:“过儿,此去终南山不远,你在全真教下好好学艺。数年之后,我再来接你回桃花岛。”杨过头一撇,道:“我这一辈子永远不回桃花岛啦。”郭靖不意他小小年纪,竟说出这等决绝的话来,心中一怔,一时无言可对,隔了半晌才道:“你生郭伯母的气么?”杨过道:“侄儿那里敢?不过侄儿惹郭伯母生气罢啦。”郭靖拙于言辞,不再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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