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自纵声大笑,笑声忽尔中止,呆了一呆,叫道:“我非见你的面不可,非见你的面不可。”双手猛力探出,十根手指如锥子般插入了那座“陆门何夫人”坟墓的坟土之中,待得手臂缩回,已将坟土抓起了两大块。只见他两只手掌有如铁铲,随起随落,将坟土一大块一大块的铲起。
程陆二人吓得脸无人色,不约而同的转身便逃。那怪客全神贯注的挖坟,浑没留意。二人急奔一阵,直到转了好几个弯,不见怪客追来,这才稍稍放心。二人不识途径,沿路向乡人打听,直到天色已黑,方进陆家庄大门。
陆无双张口直嚷:“不好啦,不好啦!爸爸、妈妈快来,那疯子在挖大伯大妈的坟!”飞跑着闯进大厅,只见父亲陆立鼎正抬起了头,呆呆的望着墙壁。
程英跟着进厅,和陆无双顺着他眼光瞧去,却见墙上印着三排手掌印,上面两个,中间两个,下面五个,共是九个。每个掌印都殷红如血。
陆立鼎听到女儿叫嚷,忙问:“你说什么?”陆无双叫道:“那个疯子在挖大伯大妈的坟。”陆立鼎一惊,站起身来,喝道:“胡说!”程英道:“姨丈,是真的啊。”陆立鼎知道自己女儿刁钻顽皮,精灵古怪,但程英却从不说谎,问道:“什么事?”陆无双咭咭咯咯的将适才的事说了。
陆立鼎心知不妙,不待她说完,从壁上摘下单刀,朝兄嫂坟墓急奔而去。奔到坟前,只见不但兄嫂的坟墓已给挖破,连二人的棺木也都打开了。当他听到女儿说起有人挖坟,此事原在意料之中,但亲眼见到,仍不禁心中怦怦乱跳。棺中尸首却已踪影全无,棺木中的石灰、纸筋、棉垫等已凌乱不堪。他定了定神,只见两具棺木的盖上留着不少铁器的斩凿印痕,不由得既悲且愤,又惊又疑,刚才没细问女儿,不知这盗墓恶贼跟兄嫂有何深仇大怨,在他们死后尚来毁尸泄愤?当即提刀追赶。
他一身武功都是兄长陆展元所传,生性淡泊,兼之家道殷实,一生席丰履厚,从不到江湖上行走,可说是全无阅历,又乏应变之才,不会找寻盗尸贼的踪迹,兜了个圈子后又回到坟前,更没半点主意,呆了半晌,只得回家。
他走进大厅,坐在椅中,顺手将单刀拄在椅边,瞧着墙上的九个血手印呆呆出神。心中只想:“哥哥临死之时曾说道,他有个仇家,是个道姑,名叫李莫愁,外号‘赤练仙子’,武功既高,行事又心狠手辣。预料在他成亲之后十年要来找他夫妻报仇。那时他说:‘我此病已好不了,这场冤仇,那赤练仙子是报不成的了。再过三年,便是她来报仇之期,你无论如何要劝你嫂子远远避开。’我当时含泪答应,不料嫂子在我哥哥逝世的当晚便即自刎殉夫。哥哥已去世三年,算来正是那道姑前来报仇之期,可是我兄嫂既已去世,冤仇什么的自也一笔勾销,那道姑又来干什么?哥哥又说,那道姑杀人之前,往往先在那人家中墙上或是门上印上血手印,一个手印便杀一人。我家连长工婢女总共也不过七人,怎地她印上了九个手印?啊,是了,她先印上血手印,才得知我兄嫂已死,便再派人去掘坟盗尸?这……这女魔头当真恶毒……我今日一直在家,这九个血手印却是几时印下的?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手,此人……此人……”想到此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背后脚步细碎,一双柔软的小手蒙住了他双眼,听得女儿的声音说道:“爹爹,你猜我是谁?”这是陆无双自小跟父亲玩惯了的玩意,她三岁时伸手蒙住父亲双目,说:“爹爹,你猜我是谁?”令父母大笑了一场,自此而后,每当父亲闷闷不乐,她总是使这法儿引他高兴。陆立鼎纵在盛怒之时,让爱女这么一逗,也必怒气尽消。但今日他却再无心思与爱女戏耍,拂开她双手,道:“爹爹没空,你到里面玩去!”
陆无双一呆,她自小得父母爱宠,难得见他如此不理睬自己,小嘴一撅,要待撒娇跟父亲不依,只见男仆阿根匆匆进来,垂手禀道:“少爷,外面来了客人。”陆立鼎挥挥手道:“你说我不在家。”阿根道:“少爷,那大娘不是要见你,是过路人要借宿一晚。”陆立鼎惊道:“什么?是娘们?”阿根道:“是啊,那大娘还带了两个孩子,长得怪俊的。”陆立鼎听说那女客还带着两个孩子,稍稍放心,道:“她不是道姑?”阿根摇摇头道:“不是。穿得干干净净的,瞧上去倒是好人家的大娘。”陆立鼎道:“好罢,你招呼她到客房安息,饭菜相待就是。”阿根答应着去了。陆无双道:“我也瞧瞧去。”随后奔出。
陆立鼎站起身来,正要入内与娘子商议如何应敌,陆二娘已走到厅上。陆立鼎将血手印指给她看,又说了坟破尸失之事。陆二娘皱眉道:“两个孩子送到那里去躲避?”陆立鼎指着墙上血手印道:“两个孩子也在数内,这魔头既按下了血手印,只怕轻易躲避不了。嘿,咱两个枉自练了这些年武功,这人进出我家,我们没半点知觉,这……这……”陆二娘望着白墙,抓住椅背,道:“为什么九个手印?咱们家里可只有七口。”
她两句话出口,手足酸软,怔怔的瞧着丈夫,竟要流下泪来。陆立鼎伸手扶住她臂膀,道:“娘子,事到临头,也不必害怕。上面这两个手印是要给哥哥和嫂子的,下面两个自然是打在你我身上了。第三排的两个,是对付无双和小英。最后三个,打的是阿根和两名丫头。嘿嘿,这才叫血溅满门啊。”陆二娘颤声道:“哥哥嫂子?”陆立鼎道:“不知这魔头跟哥哥嫂子有甚大仇,兄嫂死了,她仍要派人从坟里掘出他们遗体来折辱。”陆二娘道:“你说那疯子是她派来的?”陆立鼎道:“这个自然。”陆二娘见他满脸汗水尘土,柔声道:“回房去擦个脸,换件衣衫,好好休息一下再说。”
陆立鼎站起身来,和她并肩回房,说道:“娘子,陆家满门今日倘若难逃一死,也让咱们死得不堕了兄嫂的威名。”陆二娘心中一酸,道:“二爷说得是。”两人均想,陆立鼎虽藉藉无名,他兄长陆展元、何沅君夫妇却侠名震于江湖,嘉兴陆家庄的名头在武林中向来无人小觑。
二人走到后院,忽听得东边壁上喀的一响,高处有人。陆立鼎抢上一步,挡在妻子身前,抬头看时,却见墙头上坐着个男孩,伸手正去摘凌霄花。又听墙脚边有人叫道:“小心啦,莫掉下来。”原来程英、陆无双和另一个男孩守在墙边花丛之后。陆立鼎心想:“这两个孩儿,想是来借宿那家人的,怎地如此顽皮?”
墙头那男孩摘了一朵花。陆无双叫道:“给我,给我!”那男孩一笑,却向程英掷去。程英伸手接过,递给表妹。陆无双恼了,拿过花儿丢在地下,踏了几脚,嗔道:“希罕么?我才不要呢。”陆氏夫妇见孩儿们玩得起劲,全不知一场血腥大祸已迫在眉睫,叹了口气,同进房中。
程英见陆无双踏坏花朵,道:“表妹,你又生什么气啦?”陆无双小嘴撅起,道:“我不要他的,我自己采。”说着右足一点,身子跃起,已抓住一根花架上垂下来的紫藤,这么一借力,又跃高数尺,迳往一株银桂树的枝干上窜去。墙头那男孩拍手喝采,叫道:“到这里来!”陆无双双手拉着桂花树枝,在空中荡了几下,松手放树,向着墙头扑去。
以她所练过的这一点微末轻功而言,这一扑委实太过危险,但她气恼那男孩把花朵抛给表姊而不给自己,女孩儿家在生人面前要强好胜,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从空中飞跃过去。那男孩吃了一惊,叫道:“留神!”伸手相接。他若不伸出手去,陆无双原可攀到墙头,但在半空中见到男孩要来相拉,叱道:“让开!”侧身要避开他双手。但空中转身是极上乘的轻身功夫,她曾见到父亲使过,连她母亲也不会,她一个小小女孩又怎会使?这一转身,手指已攀不到墙头,惊叫一声“啊哟”,直堕下来。
墙脚下那男孩见她跌落,飞步过来,伸手去接。墙高一丈有余,陆无双身子虽轻,这一跌下来可力道甚大,那男孩一把抱住了她腰身,两人重重的一齐摔倒。只听喀嚓两响,陆无双左腿腿骨折断,那男孩的额角撞在花坛石上,登时鲜血喷出。
程英与另一个男孩见闯了大祸,忙上前相扶。那男孩慢慢站起身来,按住额上创口,陆无双却已晕了过去。程英抱住表妹,大叫:“姨丈,阿姨,快来!”
陆立鼎夫妇听得叫声,从房中奔出,见到两个孩子负伤,又见一个中年妇人从西厢房快步出来,料想是那前来借宿的女子。只见她抢着抱起陆无双与那男孩走向厅中,她不替孩子止血,却先给陆无双接续断了的腿骨。陆二娘取过布帕,给那男孩头上包扎了,过去看女儿腿伤。
那妇人在陆无双断腿内侧的“白海穴”与膝后“委中穴”各点一指,止住她的疼痛,双手持定断腿两边,待要接骨。陆立鼎见她出手利落,点穴功夫更是到家,心中疑云大起,叫道:“大娘是谁?光临舍下有何指教?”那妇人全神贯注的为陆无双接骨,只嗯了几声,没答他问话。
就在此时,忽然屋顶上有人哈哈一笑,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但取陆家一门七口性命,余人快快出去。”那妇人正在接骨,猛听得屋顶上呼喝之声,吃了一惊,不自禁的双手一扭,喀的一声,断骨又扭歪了,陆无双剧痛之下,大叫一声,又晕了过去。
各人一齐抬头,只见屋檐边站着个少年道姑,其时月亮初升,月光映在她脸上,看来只十五六岁年纪,背插长剑,血红的剑绦在风中猎猎作响。陆立鼎朗声道:“在下陆立鼎。你是李仙姑的门下么?”
那小道姑嘴角一歪,说道:“你知道就好啦!快把你妻子、女儿、婢仆尽都杀了,然后自尽,免得我多费一番手脚。”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不徐不疾,竟将对方半点没放在眼里。
陆立鼎听了这几句话只气得全身发颤,说道:“你……你……”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待要跃上厮拚,却想对方年幼,又是女子,可不便当真跟她动手,正踌躇间,忽觉身旁有人掠过,那前来借宿的妇人已纵身上屋,手挺长剑,跟那小道姑斗在一起。
那妇人身穿灰色衫裙,小道姑穿的是杏黄道袍,月光下只见灰影与黄影盘旋飞舞,夹杂着三道寒光,偶而发出几下兵刃碰撞之声。陆立鼎武功得自兄长亲传,虽从无临敌经历,眼光却是不弱,于两人剑招瞧得清清楚楚。见小道姑手中一柄长剑已转守为攻,攻守倏变,剑法凌厉。那妇人凝神应敌,乘隙递出招数。斗然间听得铮的一声,双剑相交,小道姑手中长剑飞向半空。她急跃退后,俏脸生晕,叱道:“我奉师命来杀陆家满门,你是什么人,却来多管闲事?”
那妇人冷笑道:“你师父如有本事,就该早寻陆展元算帐,现下明知他死了,却来找旁人晦气,羞也不羞?”小道姑右手一挥,三枚银针激射而出,两枚打向那妇人,第三枚却射向站在天井中的陆立鼎。这一下陡然而发,出人意外,那妇人挥剑击开,陆立鼎低声怒叱,伸两指钳住了银针。
小道姑微微冷笑,翻身下屋,只听得步声细碎,飞快去了。那妇人跃回庭中,见陆立鼎手中拿着银针,忙道:“快放下!”陆立鼎依言掷下。那妇人挥剑割断自己一截衣带,立即将他右手手腕牢牢缚住。
陆立鼎吓了一跳,道:“针上有毒?”那妇人道:“剧毒无比。”当即取出一粒药丸给他服下。陆立鼎只觉食中两指麻木不仁,随即肿大。那妇人忙用剑尖划破他两根手指的指心,但见一滴滴的黑血渗了出来。陆立鼎大骇,心道:“我手指又没破损,只碰了一下银针就这等厉害,倘若给针尖刺破一点,又怎有命在?”向那妇人施了一礼,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不敢请问大娘高姓。”
那妇人道:“我家官人姓武,叫作武三通。”陆立鼎一凛,说道:“原来是武家娘子。听说武前辈是云南大理一灯大师的门下,不知是否?”武娘子道:“正是。一灯大师是我家官人的师父。小妇人从官人手里学得一些粗浅武艺,当真班门弄斧,可教陆爷见笑了。”陆立鼎连声称谢援手之德。他曾听兄长说起,生平所见武学高手,以大理一灯大师门下的最是了得;一灯大师原为大理的国君,避位为僧后有“渔樵耕读”四大弟子随侍,其中那农夫名叫武三通,与他兄长生有嫌隙,至于如何结怨,则未曾明言。可是武娘子不与己为敌,反而出手逐走赤练仙子的弟子,此中缘由实难索解。
各人回进厅堂。陆立鼎将女儿抱在怀内,见她已然醒转,脸色惨白,但强自忍痛,竟不哭泣,心中甚是怜惜。武娘子叹道:“这女魔头的徒儿一去,那魔头便即亲至。陆爷,不是我小看于你,凭你夫妇两人,再加上我,决不是那魔头的对手。但我瞧逃也无益,咱们听天由命,便在这儿等她来罢!”
陆二娘问道:“这魔头到底是何等样人?和咱家又有甚深仇大怨?”武娘子向陆立鼎望了一眼,道:“难道陆爷没跟你说过?”陆二娘道:“他说只知此事与他兄嫂有关,其中牵涉到男女情爱,他也并不十分明白。”
武娘子叹了口气道:“这就是了。我是外人,说一下不妨。令兄陆大爷十余年前曾去大理。那魔头赤练仙子李莫愁现下武林中人闻名丧胆,可是十多年前却是个美貌温柔的好女子,那时也并未出家。也是前生的冤孽,她与令兄相见之后,就种下了情苗。后来经过许多纠葛变故,令兄与令嫂何沅君成了亲。说到令嫂,却又不得不提拙夫之事。此事言之有愧,但今日情势紧迫,我也只好说了。这个何沅君,本来是我们的义女。”
陆立鼎夫妇同时“啊”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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