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7章 射雕英雄传(177)

    耶律楚材心想大汗听了定然不喜,一时踌躇不译。丘处机不予理会,续念道:“我第二首是:
    呜呼天地广开辟,化生众生千万亿。暴恶相侵不暂停,循环受苦知何极。
    皇天后土皆有神,见死不救知何因?下士悲心却无福,徒劳日夜含酸辛。”
    这两首诗虽不甚工,可是一股悲天悯人之心,跃然而出。郭靖日间见到屠城的惨状,更感慨万分。成吉思汗道:“道长的诗必是好的,诗中说些什么,快译给我听。”耶律楚材心想:“我曾向大汗进言,劝他少杀无辜百姓,他那里理睬。幸得这位道长深有慈悲心肠,作此好诗,只盼能说动大汗。”当下照实译了。成吉思汗听了不快,向丘处机道:“听说中华有长生不老之法,盼道长有以教我。”
    丘处机道:“长生不老,世间所无,但道家练气,实能却病延年。”成吉思汗问道:“请问练气之道,首要何在?”丘处机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成吉思汗问道:“何者为善?”丘处机道:“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成吉思汗默然。
    丘处机又道:“中华有部圣书,叫作《道德经》,吾道家奉以为宝。‘天道无亲’、‘圣人无常心’云云,都是经中之言。经中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
    丘处机一路西行,见到战祸之烈,心中恻然有感,乘着成吉思汗向他求教长生延年之术,当下反覆开导,为民请命。
    成吉思汗以年事日高,精力骎衰,所关怀的只是长生不老之术,眼见丘处机到来,心下大喜,只道纵不能修成不死之身,亦必可获知增寿延年之道,岂知他翻来覆去总是劝告自己少用兵、少杀人,言谈极不投机,说到后来,对郭靖道:“你陪道长下去休息罢。”
    注:
    一、成吉思汗任郭靖为统兵大将,本为小说家言,正史中并无郭靖、黄蓉其人,评者有云:蒙古统治者歧视汉人,将天下人等分为:蒙古人、色目人、汉人(中国北方人)、南人(中国南方人)四等,绝无任汉人、南人为统兵大将之理。此评错了,元朝分人民为四等,乃征服中国全境、建立元朝后的后期之事,因南人造反者多,遂加种种限制,不得执兵器等。当成吉思汗、窝阔台、忽必烈等为大汗之世,任命汉人为统兵大将者着实不少。如张柔、张世杰等皆为方面统兵大将。蒙古西征时有汉人作统兵大将,不但是汉人,而且姓郭。郭宝玉为成吉思汗所亲信重用,曾统兵征撒麻尔罕,其孙郭侃亦为统兵元帅,曾在成吉思汗之孙旭烈兀(hulegu 12171265)麾下领蒙古大军西征天房(沙地阿拉伯)及富浪(赛普鲁斯岛,岛上回教苏丹不敌投降)。郭侃从百户、千户升为万户、那颜,军中官职等同郭靖,西征时攻克伊朗、伊拉克等地时立大功,降哈里发、苏丹等甚众。忽必烈入据中国后,派大军西征日本,统兵元帅为汉人范文虎,两次遇飓风覆舟,大军覆没,仍获重用。
    二、花剌子模为回教大国,国境在今俄罗斯南部、阿富汗、伊朗一带。撒麻尔罕城在今俄罗斯乌兹别克共和国境内。据《元史》载,成吉思汗攻花剌子模旧都玉龙杰赤时,曾以石油浇屋焚烧,城因之破。
    三、据史籍载,丘处机与成吉思汗来往通信三次,始携弟子十八人经昆仑赴雪山相见,本书略去通信三次过程。丘处机弟子李志常撰有《长春真人西游记》一书,备记途中经历,此书今尚行世。本书中所引的四首诗,是丘处机原作。
    第三十八回
    锦囊密令
    郭靖陪了丘处机与他门下十八名弟子李志常、尹志平、夏志诚、于志可、张志素、王志明、宋德方等休息后,再赴成吉思汗的宴会。丘处机回答成吉思汗的询问,详述健身延年、保民行善之道,待得辞出来到宫外,天已微明,只见黄蓉与鲁、简、梁三长老以及千余名丐帮帮众,都骑了马候在宫外。
    眼见郭靖出宫,黄蓉拍马迎上,笑问:“没事吗?”郭靖笑道:“运气不错,刚碰着丘道长到来,大汗心情正好。”黄蓉向丘处机行礼见过,对郭靖道:“我怕大汗发怒要杀你,领人在这里相救。大汗怎么说?答应了你辞婚么?”郭靖踌躇半晌,道:“我没辞婚。”黄蓉一怔,道:“为什么?”郭靖道:“蓉儿你千万别生气,因为……”刚说到这里,华筝公主从宫中奔出,大声叫道:“郭靖哥哥。”
    黄蓉见到是她,脸上登时变色,立即下马,闪在一旁。郭靖待要对她解释,华筝却拉住了他手,说道:“你想不到我会来罢?你见到我高不高兴?”郭靖点点头,转头寻黄蓉时,却已人影不见。
    华筝一心在郭靖身上,并未见到黄蓉,拉着他手,咭咭呱呱的诉说别来相思之情。郭靖暗暗叫苦:“蓉儿必道我见到华筝妹子,这才不肯向大汗辞婚。”华筝所说的话,他竟一句也没听进耳里。华筝说了一会,见他呆呆出神,嗔道:“你怎么啦?我大老远的赶来瞧你,你全不理睬我?”
    郭靖道:“妹子,我挂念着一件要事,先得去瞧瞧,回头再跟你说话。”迳行奔回营房去找黄蓉。亲兵说道:“黄姑娘回来拿了一幅画,出东门去了。”郭靖惊问:“什么画?”那亲兵道:“就是驸马爷常常瞧的那幅。”郭靖更惊,心想:“她将这画拿去,显是跟我决绝了。我什么都不顾啦,随她南下便是。”匆匆留了个字条给丘处机,跨上小红马出城追去。
    小红马脚力好快,郭靖生怕找不着黄蓉,心中焦急,更不住的催促,转眼之间,已奔出数十里,城郊人马杂沓,尸骸纵横,一到数十里外,放眼但见一片茫茫白雪,雪地里有一道马蹄印笔直向东。郭靖心中甚喜:“小红马脚力之快,天下无双,再过片刻,必可追上蓉儿。我和她同去接了母亲,一齐南归。大汗与华筝妹子必定怪我,也顾不得了。”
    又奔出十余里,只见马蹄印转而向北,蹄印之旁突然多了一道行人的足印。这足印甚是奇特,双脚之间相距几有四尺,步子迈得如此之大,而落地却轻,只陷入雪中数寸。郭靖吃了一惊:“这人轻身功夫好厉害。”随即想到:“左近除欧阳锋外,更无旁人有此功夫,难道他在追赶蓉儿?”
    想到此处,虽在寒风之下,不由得全身出汗。小红马甚通灵性,知道主人追踪蹄印,不待郭靖控缰指示,顺着蹄印一路奔了下去。只见那足印始终是在蹄印之旁,但数里之后,这一对印痕在雪地中忽尔折西,忽尔转南,弯来绕去,竟无一段路是直行的。郭靖心道:“蓉儿必是发现欧阳锋在后追赶,故意绕道。但雪中蹄痕显然,极易追踪,老毒物始终紧追不舍。”
    又驰出十余里,蹄印与足印突然与另外一道蹄印足形重叠交叉。郭靖下马察看,瞧出一道在先,一道在后,望着雪地中远远伸出去的两道印痕,斗然醒悟:“蓉儿使出她爹爹的奇门之术,故意东绕西转的迷惑欧阳锋,教他兜了一阵,又回上老路。”
    他跃上马背,又喜又忧,喜的是欧阳锋多半再也追不上黄蓉,忧的是蹄印杂乱,自己却也失了追寻她的线索,站在雪地中呆了一阵,心想:“蓉儿绕来绕去,终究是要东归,我只是向东追去便了。”跃上马背,认明了方向,迳向东行。奔驰良久,果然足印再现,接着又见远处青天与雪地相交处有个人影。
    郭靖纵马赶去,远远望见那人正是欧阳锋。这时欧阳锋也已认出郭靖,叫道:“快来,黄姑娘陷进沙里去啦。”
    郭靖大惊,双腿一夹,小红马如箭般疾冲而前。待离欧阳锋数十丈处,只感到马蹄忽沉,踏到的不再是坚实硬地,似乎白雪之下是一片泥沼。小红马也知不妙,忙拔足斜奔,再绕弯奔到临近,只见欧阳锋绕着一株小树急转圈子,片刻不停。郭靖大奇:“他在闹什么玄虚?”一勒缰绳,要待驻马相询,那知小红马竟不停步,疾冲奔去,随又转回。
    郭靖当即醒悟:“原来地下是沼泽软泥,一停足立即陷下。”一转念间,不由得大惊:“莫非蓉儿闯到了这里?”向欧阳锋叫道:“黄姑娘呢?”欧阳锋足不停步的奔驰来去,叫道:“我跟着她马蹄足印一路追来,到了这里,就没了踪迹。你瞧!”说着伸手向小树上一指。
    郭靖纵马过去,只见树枝上套着一个黄澄澄的圈子。小红马从树旁擦身驰过,郭靖伸手拿起圈子,正是黄蓉束发的金环。他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中跳了出来,圈转马头,向东直奔,驰出里许,只见雪地里一物熠熠生光。他从马背上俯下身来,长臂拾起,却是黄蓉襟头常佩的一朵金镶珠花。他更加焦急,大叫:“蓉儿,蓉儿,你在那里?”极目远望,白茫茫的一片无边无际,没见一个移动的黑点,又奔出数里,左首雪地里铺着一件黑貂裘,正是当日在张家口自己所赠的。
    他令小红马绕着貂裘急兜圈子,大叫:“蓉儿!”声音从雪地上远远传送出去,附近并无山峰,竟连回音也无一声。郭靖大急,突然哭出声来,哭着嘶声大叫。
    过了片刻,欧阳锋也跟着来了,叫道:“我要上马歇歇,咱们一道寻黄姑娘去。”郭靖怒道:“若不是你追赶,她怎会奔到这沼泽之中?”双腿一夹,小红马急窜而出。
    欧阳锋大怒,身子三起三落,已跃到小红马身后,伸手来抓马尾。郭靖没料想他来得如此迅捷,一招“神龙摆尾”,右掌向后拍出,与欧阳锋手掌相交,两人都是出了全力。郭靖为欧阳锋掌力推动,身子竟离鞍飞起,幸好小红马向前直奔,他左掌伸出,按落马臀,借力又上了马背。
    欧阳锋却向后倒退了两步,由于郭靖这一推之力,落脚重了,左脚竟深陷入泥,直没至膝。欧阳锋大惊,知道在这流沙沼泽之地,左脚陷了,倘出力上拔提出左脚,必致将右脚陷入泥中,如此愈陷愈深,任你有天大本事也难脱身。情急之下横身倒卧,着地滚转,同时右脚用力向空踢出,一招“连环鸳鸯腿”,凭着右脚这上踢之势,左足跟着上踢,泥沙飞溅,已从陷坑中拔出。
    他翻身站起,只听得郭靖大叫:“蓉儿,蓉儿!”一人一骑,已在里许之外,遥见小红马跑得甚是稳实,看来已走出沼泽,当下跟着蹄印向前疾追,愈跑足下愈松软,似乎起初尚是沼泽边缘,现下已踏入中心。他连着了郭靖三次道儿,最后一次在数十万人之前赤身露体,狼狈不堪,旁人佩服他武艺高强,他自己却觉实是生平的奇耻大辱。此时与郭靖单身相逢,好歹也要报此大仇,纵冒奇险,也决不肯错此良机,何况黄蓉生死未知,也不能就此罢休,施展轻功,提气直追。
    这番轻功施展开来,数里之内,当真疾逾奔马。郭靖听得背后踏雪之声,猛回头,见欧阳锋离马尾已不过数丈,一惊之下,急忙催马。
    一人一骑,顷刻间奔出十多里路。郭靖仍不住呼叫:“蓉儿!”眼见天色渐暗,黄蓉出现的机缘愈来愈渺茫,他呼喊声自粗嗄而嘶哑,自哽咽而变成哭叫。小红马早知危险,足底愈软,起步愈快,到得后来竟四蹄如飞,犹似凌空御风一般。汗血宝马这般风驰电掣般全速而行,欧阳锋轻功再好,时刻一长,终于呼吸迫促,腿劲消减,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小红马身上也是大汗淋漓,一点点的红色汗珠溅在雪地上,鲜艳之极,颗颗蹄印之旁,宛如散了朵朵桃花。
    待驰到天色全黑,红马已奔出沼泽,早把欧阳锋抛得不知去向。郭靖心想:“蓉儿的坐骑无此神骏,跑不到半里,就会陷在沼泽中动弹不得。我宁教性命不在,也要设法救她。”他明知黄蓉此时失踪已久,若陷在泥沙之中,纵然救起,也已返魂无术,这么想也只自行宽慰而已。他下马让红马稍息片刻,抚着马背叫道:“马儿啊马儿,今日休嫌辛苦,须得拚着命再走一遭。”
    他跃上马鞍,勒马回头。小红马害怕,不肯再踏入软泥,但在郭靖不住催促之下,终于一声长嘶,泼剌剌放开四蹄,重回沼泽。它知前途尚远,大振神威,越奔越快。
    正急行间,猛听得欧阳锋叫道:“救命,救命。”郭靖驰马过去,白雪反射微光下只见他大半个身子已陷入泥中,双手高举,在空中乱抓乱舞,眼见泥沙慢慢上升,已然齐胸,一抵口鼻,不免窒息毙命。
    郭靖见他这副惨状,想起黄蓉临难之际亦必如此,胸中热血上涌,几乎要跃下马来,自陷泥中。欧阳锋叫道:“快救人哪!”郭靖切齿道:“你害死我恩师,又害死了黄姑娘,要我相救,再也休想。”欧阳锋厉声道:“咱们曾击掌为誓,你须饶我三次。这次是第三次,难道你不顾信义了?”郭靖垂泪道:“黄姑娘已不在人世,咱们的盟约还有何用处?”
    欧阳锋破口大骂。郭靖不再理他,纵马走开。奔出数十丈,听得他惨厉的呼声远远传来,心终不忍,叹了口气,回马过来,见泥沙已陷到他颈边。郭靖道:“我救你便是。但马上骑了两人,马身吃重,势必陷入泥沼。”欧阳锋道:“你用绳子拖我。”郭靖未携带绳索,转念间解下长衣,执住一端,纵马驰过他身旁。欧阳锋伸手拉住长衣的另一端,郭靖双腿急夹,大喝一声。小红马奋力前冲,波的一声响,将欧阳锋从软沙之中直拔出来,在雪地里拖曳而行。
    若是向东,不久即可脱出沼泽,但郭靖悬念黄蓉,岂肯就此罢休?当下纵马西驰。欧阳锋仰天卧在雪上,飞速滑行,乘机喘息运气。小红马骎骎騑騑,奔腾骏发,天未大明,又已驰过沼泽,只见雪地里蹄印点点,正是黄蓉来时的踪迹,可是印在人亡,香魂何处?郭靖跃下马来,望着蹄印呆呆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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