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七公也早瞧出情形不妙,苦于武功全失,无力排难解纷,正自焦急,听得黄蓉叫唤,心想:“只要黄老邪对我有几分故人之情,此事尚有可为。”双手在栏干上一按,从半空轻飘飘的落下地来,叫道:“大家住手,老叫化有话说。”
九指神丐在江湖上何等威名,众人见他忽然现身,个个心中一凛,不由自主的住手罢斗。
欧阳锋第一个暗暗叫苦,心道:“怎么老叫化的武功回来了?”他不知洪七公听了黄蓉口述九阴真经中梵文书写的神功总旨之后,这几日来照法而行,自通奇经八脉。洪七公武功原已精绝,既得闻上乘内功诀窍,如法修为,自是效验如神,短短数日之中,已将八脉打通一脉,轻身功夫已回复了三四成。若论拳劲掌力、搏击厮斗,仍还不如一个初练武功的壮汉,但纵跃起伏,身法轻灵,即以欧阳锋如此眼力,亦瞧不出他徒具虚势,全无实劲。
洪七公见众人对自己竟仍如此敬畏,寻思:“老叫化若不装腔作势一番,难解今日危局,可是该当说些什么话,方能让全真诸道俯首听命、叫老毒物知难而退?”一时无计,且仰天打个哈哈再说,猛抬头,却见明月初升,圆盘似的冰轮上缘隐隐缺了一边,心念忽动,说道:“眼前个个是武林高手,不意行事混帐无赖,说话如同放屁。”
众人一怔,知他向来狂言无忌,也不以为忤,但如此见责,必有缘故。马钰行了一礼,说道:“请前辈赐教。”
洪七公怒道:“老叫化早听人说,今年八月中秋,烟雨楼畔有人打架,老叫化最怕耳根子不清净,但想时候还早,尽可在这儿安安稳稳睡个懒觉,那知道今儿一早便听得砰砰嘭嘭的吵个不休。又是摆马桶阵、便壶阵啦,又是汉子打婆娘、女婿打丈人啦,杀猪屠狗一般,闹得老叫化睡不得个太平觉。你们抬头瞧瞧月亮,今儿是什么日子?”
众人听了他这几句话,斗然间都想起今天还是八月十四,比武之约尚在明日,何况彭连虎、沙通天等正主儿未到,眼下动手,确有点儿于理不合。丘处机道:“老前辈教训得是。我们今日原不该在此骚扰。”转头向欧阳锋道:“欧阳锋,咱们换个地方去拚个死活。”欧阳锋笑道:“妙极,妙极,该当奉陪。”
洪七公把脸一沉,说道:“王重阳一归天,全真教的一群杂毛闹了个乌七八糟。我跟你们说个好的,五个男道士加个女道姑,再凑上个武功低微的小道士,满不是老毒物对手。王重阳没留下什么好处给我,全真教的杂毛死光了也不放在老叫化心上,可是我倒要问一声:你们订下了比武约会,明儿怎生践约啊?七个死道士跟人家打什么?”
这番话明里是嘲讽全真诸子,暗中却是好意点醒,与欧阳锋动上了手实是有死无生。他全真派七道斗不过黄药师,自也不是欧阳锋的对手。六子久历江湖,怎不明他话中含意,但大仇当前,焉能退缩?
洪七公眼角一横,见郭靖向黄药师瞪目怒视,黄蓉泫然欲泪,心知其中纠葛甚多,寻思:“待老顽童到来,凭他这身功夫,当可艺压全场,那时老叫化自有话说。”喝道:“老叫化要睡觉,谁再动手动脚,便是跟我过不去。到明晚任你们闹个天翻地覆,老叫化谁也不帮。马钰,丘处机,你这伙杂毛都给我坐下来练练功夫,内力强得一分是一分,临时抱佛脚,也胜于不抱。靖儿、蓉儿,来跟我捶腿。”
欧阳锋对他心存忌惮,暗想他若与全真诸子联手,便难抵敌,当即说道:“老叫化,药兄与我哥儿俩跟全真教结上了梁子。九指神丐言出如山,今日给你面子,明儿你可得谁也不帮。”
洪七公暗暗好笑:“现在你伸个小指头儿也推倒了我,居然怕我出手。”大声道:“老叫化放个屁也比你说话香些,不帮就不帮,你准能胜么?”说着仰天卧倒,把酒葫芦枕在脑后,叫道:“两个孩儿,快捶脚!”
这时他啃着的羊腿已只剩下一根骨头,可是还在恋恋不舍的又咬又舔,似乎其味无穷,望着天边重重叠叠的云层,说道:“这云好不古怪,只怕要变天呢!”又见湖面上水气弥漫,用力吸了几口气,摇摇头道:“好气闷!”转头对黄药师道:“药兄,借你闺女给我捶腿成不成?”黄药师微微一笑。黄蓉走过来坐在洪七公身畔,在他腿上轻轻捶着。洪七公叹道:“唉,这几根老骨头从来没享过这般福气!”瞪着郭靖道:“傻小子,你的狗爪子没给黄老邪打断罢?”郭靖应了一声:“是。”坐在另一边给他捶腿。
柯镇恶倚着水边的一株柳树,一双无光的眼珠牢牢瞪着黄药师。他以耳代目,黄药师在湖边走来走去,走到东他转头跟到东,走到西也跟到西。黄药师并不理会,嘴角边微带冷笑。全真六子与尹志平各自盘膝坐在地下,仍布成天罡北斗之阵,低目垂眉,静静用功。欧阳锋手下的蛇夫在船中取出桌椅酒菜,安放在烟雨楼下。欧阳锋背向众人,饮酒吃菜,凝思洪七公中了自己沉重之极的掌力之后,何以能得迅速康复。
其时天气闷热,小虫四下乱飞,湖面上白雾濛濛。洪七公道:“我大腿骨发酸,非有大风雨不可,明天中秋若有月亮,老子把大腿砍了给你们。”斜眼看靖蓉两人,见他们眼光始终互相避开,从没对望一次,他生性爽直,见了这般尴尬之事,心里怎别得住?但问了几次,两人支支吾吾的总是不答。
洪七公高声向黄药师道:“药兄,这南湖可还有个什么名称?”黄药师道:“又叫作鸳鸯湖。”洪七公道:“好啊!怎么在这鸳鸯湖上,你女儿女婿小两口闹别扭,老丈人也不给劝劝?”
郭靖一跃而起,指着黄药师道:“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师父,我怎么还能叫他丈人?”黄药师冷笑道:“希罕么?江南七怪没死清,还剩一个臭瞎子。我要叫他也活不过明天……”柯镇恶没等他说完,已纵身扑将过去。郭靖抢在头里,竟后发先至。黄药师还了一招,双掌相交,蓬的一声,将郭靖震得倒退两步。
洪七公喝道:“我说过别动手,老叫化说话当真是放屁么?”
郭靖不敢再上,恨恨的瞪视黄药师。洪七公道:“黄老邪,江南六怪英雄侠义,你干么杀害无辜?老叫化瞧着你这副样儿挺不顺眼。”黄药师道:“我爱杀谁就杀谁,你管得着么?”黄蓉叫道:“爹,他五个师父不是你害死的,我知道。你说不是你害的。”
黄药师在月光下见女儿容色憔悴,不禁大为爱怜,横眼向郭靖一瞪,见到他满脸杀气,心肠又复刚硬,说道:“是我杀的。”黄蓉哽咽道:“爹,你为什么硬要自认杀人?”黄药师大声道:“世人都说你爹邪恶古怪,你难道不知?邪人难道还会做好事?天下所有的坏事都是你爹干的。”
欧阳锋哈哈大笑,朗声道:“药兄这几句话真是痛快之极,佩服,佩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药兄,兄弟送你一件礼物。”右手微扬,将一个包袱掷了过去。他与黄药师相隔数丈之遥,但随手挥掷,包袱便破空而至,旁观众人均感骇异。
黄药师接在手中,触手似觉包中是个人头,打将开来,赫然是个新割下的首级,头戴方巾,颏下有须,面目却不相识。欧阳锋笑道:“兄弟今晨西来,在一所书院歇足,听得这腐儒在对学生讲书,说什么要做忠臣孝子,兄弟听得厌烦,将这腐儒杀了。你我东邪西毒,可说是臭味相投了。”说罢纵声长笑。
黄药师脸上色变,说道:“我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俯身抓土成坑,将那人头埋下,恭恭敬敬的作了三个揖。欧阳锋讨了个没趣,哈哈笑道:“黄老邪徒有虚名,原来也是个为礼法所拘之人。”黄药师凛然道:“忠孝仁义乃大节所在,并非礼法!”
一言甫毕,半空突然打了个霹雳。众人一齐抬头,只见乌云遮没了半爿天,眼见雷雨即至。便在此时,只听得鼓乐声喧,七八艘大船在湖中划来,船上挂了红灯,船头竖着“肃静”“回避”的硬牌,一副官宦的气派。
注:
北斗七星即西方天文学中的大熊星座七星,道家称为天罡。其中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四星为斗魁,玉衡、开阳、摇光(又称瑶光)三星为斗柄。
第三十五回
铁枪庙中
船靠岸边,走上二三十人,彭连虎、沙通天等均在其内。最后上岸的一高一矮,高的是大金国赵王完颜洪烈,矮的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完颜洪烈恃有欧阳锋、裘千仞两人出马,这番比武有胜无败,竟亲自再下江南。
黄蓉指着裘千仞道:“爹,女儿曾中了这老儿一掌,险些送了性命。”黄药师在归云庄及牛家村外见过裘千仞出丑,却不知是裘千丈冒充,心想凭他这点微末道行,怎能把女儿打伤,颇觉奇怪。这时欧阳锋已与完颜洪烈等人会在一起,低声计议。
过了半晌,欧阳锋走到洪七公身前,说道:“七兄,待会比武,你两不相助,这可是你亲口说过的?”洪七公心想:“我是有心无力,要助也无从助起。”答道:“什么待会不待会的,我是说八月十五。”欧阳锋道:“就是这样。药兄,全真派与江南七怪不识好歹,向你泰山头上动土,你是一代宗主,跟这些人动手失了身分,待兄弟给你打发,你只袖手旁观如何?”
黄药师眼看双方阵势:洪七公倘不出手,全真诸子势必尽遭欧阳锋毒手,全真派不免就此覆灭;要是郭靖助守“天璇”,欧阳锋就不是北斗阵对手;但如这傻小子仍一味跟自己纠缠,形势又自不同,心想:“郭靖这小子乳臭未干,乃蠢笨少年,全真一派的存亡祸福却系于他一念之间,王重阳地下有知,也只有苦笑了。”欧阳锋见他神色漠然,不答自己的问话,心想时机稍纵即逝,倘若老顽童周伯通到来,那可不易对付,长啸一声,叫道:“大家动手啊,还等什么?”洪七公怒道:“你是说人话还是放狗屁?”欧阳锋向天上一指,笑道:“子时早过,现下已是八月十五清晨了。”洪七公抬起头来,只见月亮微微偏西,一半为乌云遮没,果然已是子末丑初。欧阳锋蛇杖点处,斗然间袭到了丘处机胸前。
全真六子见大敌当前,彭连虎等在旁虎视眈眈,心想今日只要稍有不慎,势必一败涂地,当下抖擞精神,全力与欧阳锋周旋,只接战数合,六人不禁暗暗叫苦。这时西毒有意要在众人之前逞威,施展的全是凌厉杀手。丘处机、王处一等奋力抵挡,只因阵法不全,每一招都接得十分吃力。
黄蓉见郭靖怒视父亲,只碍着洪七公,迟迟不敢出手,灵机一动,说道:“整日价嚷什么报仇雪恨,哼,当真杀父仇人到了,却又害怕。”郭靖为她一言提醒,瞪了她一眼,心想:“先杀金狗,再找黄药师不迟。”拔出金刀,向完颜洪烈直奔过去。
沙通天与彭连虎同时抢上,挡在完颜洪烈面前。郭靖金刀反腕斜砍,彭连虎举起判官双笔封架,铮的一响,只震得虎口发麻,郭靖却已抢过二人。沙通天疾施“移形换位”,没将他挡住,忙飞步追去。灵智上人与梁子翁各挺兵刃拦截。
郭靖闪过梁子翁发出的两枚透骨钉,双手连刀带掌,使一招“羝羊触藩”,和身冲将过去。梁子翁见来势凌厉,忙卧地滚避。灵智上人身躯肥大,行动不便,又想自己若也闪开,敌人便抢到赵王爷面前,当即举起双钹强挡他这一招,当当两声大响,双钹为掌力震得飞向半空,郭靖的掌风却又迎面劈到。灵智上人自恃掌力造诣深厚,兼之手上有毒,当即挥掌拍出,斗觉胸口气窒,臂膀酸麻,手掌软软垂下,腕上关节已给震脱,毒掌功夫竟半点没能使上。灵智不明所以,既无灵,又无智,头脑中一团混乱,呆立不动。郭靖此时若乘势补上一掌,立时便要了他性命,但他志在击杀完颜洪烈,更不向灵智上人多瞧一眼。两面大铜钹从空中黄光闪闪的先后落将下来。镗的一声大响,第一面铜钹正中灵智上人头顶,幸好是平平跌落,否则钹边锋利如刀,势须将他的光头一分为二,跟着又是镗的一声,这一次更加响亮,却是第二面铜钹落下,双钹互击,响声嗡嗡不绝,从湖面上远远传送出去。
完颜洪烈见郭靖足不停步的连过四名高手,倏忽间抢到面前,不禁大骇,叫声:“啊也!”拔步飞奔。郭靖挥刀赶去,只追出数步,眼前黄影闪动,双掌从斜刺里拍到。郭靖侧身避过,金刀戳出,身子却为来掌带得一晃,忙踏上一步,见敌人正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郭靖知他武功在自己之上,顾不得再追杀仇人,当下右刀左掌,凝神接战。
彭连虎见郭靖为裘千仞挡住,梁子翁与沙通天双双守卫完颜洪烈,险境已过,纵到柯镇恶身前,笑问:“柯大侠,怎么江南七怪只来了一怪?”
柯镇恶的铁杖给黄蓉甩入南湖,耳听得敌人出言奚落,挥手发出一枚铁菱,随即后跃。月色朦胧下铁菱来势劲急,彭连虎吃过这剧毒暗器的大苦头,当真是惊弓之鸟,不敢挥判官笔去挡击,挺双笔在地下急撑,凭空跃起,嗤的一声,铁菱刚好从脚底擦过。他见柯镇恶手中没兵刃,一咬牙,提笔疾上。
柯镇恶足有残疾,平时行走全靠铁杖撑持,听得敌人如风而至,只得勉力再向旁跃开两步,落地时左足酸软,险些摔倒。彭连虎大喜,左笔护身,防他突施绝招反击,右笔便往他背心猛砸而下。柯镇恶听声辨形,打滚避开。彭连虎的镔铁判官笔打在地下石上,溅起数点火星,骂道:“贼瞎子,恁地奸滑!”左笔跟着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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