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渔人厉声道:“我师父不见外人,你们找他干么?”依郭靖本性,就要实说,但又恐因此见南帝不着,误了黄蓉性命,说不得,只好权且骗他一骗,正要开言,那渔人见他神色不定,黄蓉容颜憔悴,已猜到了七八分,喝道:“你们想要我师父治病,是不是?”郭靖给他揭破心事,那里还能隐瞒,只得点头称是,心中又急又悔,只恨没能抢先撒谎。
那渔人大声道:“见我师父,再也休想。我拚着受师父师叔责骂,也不要你们什么金娃娃、银娃娃啦,快快下山去罢!”
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绝无丝毫转圜余地,只把郭靖听得呆了半晌,倒抽凉气,过了好一阵,上前躬身行礼道:“这位受伤求治的是桃花岛黄岛主的爱女,现下是丐帮的帮主,务求大叔瞧着黄岛主与洪帮主两位金面,指点一条明路,引我们拜见段皇爷。”
那渔人听到“洪帮主”三字,脸色稍见和缓,摇头道:“这位小姑娘是丐帮帮主?我可不信。”郭靖指着黄蓉手中的竹杖道:“这是丐帮帮主的打狗棒,想来大叔必当识得。”那渔人点了点头道:“那么九指神丐是你们什么人?”郭靖道:“正是我们两人的恩师。”那渔人“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你们来找我师父,那是奉九指神丐之命的了?”
郭靖迟疑未答,黄蓉忙接口道:“正是。”那渔人低头沉吟,自言自语:“九指神丐与我师父交情非比寻常,这事该当如何?”黄蓉心想,乘他犹豫难决之际,快下说辞,又道:“师父命我们求见段皇爷,除了请他老人家疗伤,尚有要事奉告。”
那渔人突然抬起头来,双目如电,逼视黄蓉,厉声道:“九指神丐叫你们来求见‘段皇爷’?”黄蓉道:“是啊!”那渔人又追问一句:“当真是‘段皇爷’,不是旁人?”黄蓉知道其中必有别情,可是无法改口,只得点了点头。
那渔人走上两步,大声喝道:“段皇爷早不在尘世了!”靖蓉二人大吃一惊,齐声道:“死了?”那渔人道:“段皇爷离此尘世之时,九指神丐就在他老人家身旁,岂有再命你们来拜见段皇爷之理?你们受谁指使?到此有何阴谋诡计?快快说来。”说着又踏前一步,左手一拂,右手横里来抓黄蓉肩头。
郭靖见他越逼越近,早有提防,当他右手离黄蓉身前尺许之际,左掌圆劲,右掌直势,使招“潜龙勿用”,挡在黄蓉身前。这一招纯是防御,便如在黄蓉与渔人之间布了一道坚壁,敌来则挡,敌不至则消于无形。那渔人见他出掌,势头却斜向一边,并非对自己进击,微感诧异,五指继续向黄蓉左肩抓去,又进半尺,也没碰到郭靖手掌,突与郭靖那一招劲道相遇,只感手臂剧痛,胸口微微发热,这一抓立给反弹出来。
他只怕郭靖乘势进招,急忙跃开,横臂当胸,心想:“当年听洪七公与师父谈论武功,这正是他老人家的降龙十八掌功夫,这两个少年确是他弟子,倒不便得罪了。”见郭靖拱了拱手,神色谦恭,这一招虽是他占了上风,却殊无丝毫得意之色,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说道:“两位虽是九指神丐的弟子,可是此行却非奉他老人家之命而来,是也不是?”郭靖不知他如何猜到,但既让说中,无法抵赖,只得点了点头。
那渔人脸上已不似先前凶狠,说道:“纵然九指神丐前辈自身受伤至此,小可也不能送他老人家上山去见家师。两位见谅。”黄蓉道:“当真连我师父也不能?”那渔人摇头道:“不能!打死我也不能!”黄蓉心中琢磨:“他说段皇爷已经死了,又说死时洪恩师就在他身旁,还说就算师父受伤,也不能送他去见他师父段皇爷。除非他是胡言乱语,否则这中间许多古怪之处,实教人难以索解。”寻思:“他师父在这山上,那是一定的了,无论如何,我们总得一见。”抬头仰视,见那山峰穿云插天,陡峭异常,更高于铁掌山中指峰,山石滑溜,寸草不生,实无上山之路,那片大瀑布恰如从空而降,心想:“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这一片水才真是天上来呢。”
她目光顺着瀑布往下流动,盘算上山之策,突然眼前金光闪烁,水底有物游动。她慢慢走到水边,定睛瞧去,只见一对金娃娃钻在山石之中,两条尾巴却在外面乱晃,忙向郭靖招手,叫他过来观看。
郭靖“啊”的一声,道:“我下去捉上来。”黄蓉道:“唏!那不成,水这么急,怎站得住足?别发傻啦。”郭靖却想:“我若冒险将这对怪鱼捉到送给渔人,当能动他之心,引我们去见他师父。否则的话,难道眼睁睁瞧着蓉儿之伤无人疗治?”他知黄蓉必会阻拦,当下一语不发,也不除衣裤鞋袜,踊身就往瀑布中跳落。
黄蓉急叫:“靖哥哥!”站起身来,立足不定,摇摇欲倒。那渔人也大吃一惊,伸手扶她站稳了,立即奔向茅屋,似欲去取物来救郭靖。黄蓉坐回石上,看郭靖时,只见他稳稳站定水底,一任瀑布狂冲猛击,身子竟未摇晃,慢慢弯腰去捉那对金娃娃。
但见他一手一条,已握住了金娃娃的尾巴轻轻向外拉扯,只恐弄伤了怪鱼,不敢使力,岂知那金娃娃身上全是黏液,滑腻异常,几下扭动,挣脱了郭靖掌握,先后窜入石底。郭靖急抢时,却那里来得及,刹那间影踪不见。黄蓉失声低呼,忽听背后一人大声惊叫,回过头来,见那渔人已站在自己身后,左肩上扛了一艘黑黝黝的小船,右手握着两柄铁桨,似是要下水去救人。
郭靖双足使劲,以“千斤坠”功夫牢牢站稳石上,屹立不动,闭气凝息,伸手到怪鱼遁入的那大石底下使劲上抬,只感大石微微摇动,心中大喜,使出降龙十八掌中一招“或跃在渊”,双掌猛举,水声响处,那巨石竟给他抬起。他变招奇速,巨石一起,立时一招“见龙在田”横推过去,那巨石受水力与掌力夹击,擦过他身旁,蓬蓬隆隆,滚落下面深渊中去了,响声在山谷间激荡发出回音,轰轰然良久不绝。他双手高举,一手抓住一只金娃娃,一步一步从瀑布中上来。
瀑布日夜奔流,年深月久,在岩石间切了一道深沟,约有二丈来高。那渔人见郭靖站在沟底,那里跳得上来,垂下铁桨,想要让他握住,吊将上来。但郭靖手中握着怪鱼,只怕一松手又给滑脱逃去,在水底凝神提气,右足一点,身子斗然从瀑布中钻出,跟着左足在深沟边上横里一撑,已借力跃到岸上。
黄蓉没想到他功力已精进如此,见他在水底定身抬石、闭气捉鱼,视瀑布的巨力冲击俨若无物,又惊又喜。其实郭靖为救黄蓉,豁出了性命干冒大险,待得出水上岸,回头见那瀑布奔腾而去,水沫四溅,不由得目眩心惊,自己也不信适才居然有此刚勇下水。那渔人更惊佩无已,知道若非气功、轻功、外功俱臻上乘,别说捉鱼,一下水就给瀑布冲入下面深渊去了。
两尾金娃娃在郭靖掌中翻腾挣扎,哇哇而叫,宛如儿啼。郭靖笑道:“怪不得叫作娃娃鱼,果然像小孩儿哭叫一般。”伸手交给渔人。
那渔人喜上眉梢,放下铁桨,正要接过,忽然心中一凛,缩回手去,说道:“你抛回水里去罢,我不能要。”郭靖奇道:“干么?”渔人道:“我收了金娃娃,仍不能带你去见我师父。受惠不报,岂不教天下英雄耻笑?”郭靖一呆,正色道:“大叔坚执不允携带,必有为难之处,晚辈岂敢勉强?区区一对鱼儿,说得上什么受惠不受惠?大叔只管拿去!”将鱼儿送到渔人手中。那渔人伸手接了,神色间颇为过意不去。
郭靖转头向黄蓉道:“蓉儿,常言道死生有命,寿算难言,你的伤倘若当真不治,阴世路上,你靖哥哥仍然背负着你,也就是了。咱们走罢!”他下定决心,说得斩钉截铁,既已吐露了心意,便觉轻松,黄蓉生死如何,反不如何焦虑,总之跟她同生同死便是。
黄蓉听他真情流露,不禁眼圈一红,但心中已有算计,向渔人道:“大叔,你既不肯指点,那也罢了,但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若不说,我可死不瞑目。”渔人问道:“什么?”黄蓉道:“这山峰光滑如镜,无路可上,你如肯送我们上山,却又有什么法子?”那渔人心想:“若不是我携带,他们终究难以上山,这一节说也无妨。”说道:“说难是难,说易却也甚易。这水流从右首转过山角,已非瀑布,乃是一道急流,我坐在这铁舟之中,扳动铁桨,在急湍中逆流而上,一次送一人,两次就送两人上去。”
黄蓉道:“啊,原来如此。告辞了!”站起身来,扶着郭靖转身就走。郭靖一拱手,不再言语。那渔人见二人下山,怕金娃娃逃走,口中称谢,飞奔到茅舍中去安放。
黄蓉道:“快抢铁舟铁桨,转过山角下水!”郭靖一怔,道:“这……这不大好罢?”黄蓉道:“好,你爱做君子,那就做君子罢!”
“救蓉儿要紧,还是做正人君子要紧?”瞬息之间,这念头在脑海中连闪几次,一时沉吟难决,却见黄蓉已快步向上而行,这时那里还容得他细细琢磨,不由自主的举起铁舟,急奔转过山角,喝一声:“起!”用力掷入瀑布上游。
铁舟一经掷出,他立即抢起铁桨,挟入左腋,右手横抱黄蓉,铁舟已顺着水流冲到跟前,同时听到耳后暗器声响,当即低头让过暗器,踊身前跃,双双落入舟中。一枚暗器打中黄蓉背心,给背囊中包着的软猬甲弹开。这时水声轰轰,只听得那渔人高声怒吼,已分辨不出他叫些什么,眼见铁舟随着瀑布即将流至山石边缘,倘若冲到了边缘之外,这一泻如注,自非摔得粉身碎骨不可,郭靖左手铁桨急忙挥出,用力一扳,铁舟登时逆行了数尺。他右手放下黄蓉,铁桨再一扳,铁舟又向上逆行数尺。
那渔人站在水旁戟指怒骂,风声水声中隐隐听到“臭丫头!”“小贱人!”之声,黄蓉嘻嘻而笑,道:“他仍当你是好人,净是骂我。”
郭靖全神贯注的扳舟,那里听到她说话,双膀使力,挥桨与激流相抗。铁舟翘起了头鼓浪逆行。此处水流虽不如瀑布般猛冲而下,却也极为急促,郭靖划得面红气促,好几次险些给水冲得倒退下去,到后来水势略缓,他又悟到了用桨之法,以左右互搏的心法,双手分使“神龙摆尾”那一招。每一桨出去,都用上降龙十八掌的刚猛之劲,掌力直透桨端,左一桨“神龙摆尾”,右一桨“神龙摆尾”,把铁舟推得宛似顺水而行一般。
黄蓉赞道:“就是让那坏蛋渔人来划,也未必能有这么快!”
又行一阵,划过两个急滩,一转弯,眼前景色如画,清溪潺潺,水流盘旋向上,溪水长了,水流虽向下冲,已不甚急。溪水宽约丈许,两旁垂柳拂水,绿柳之间夹植着无数桃树,若在春日桃花盛开之时,想见一片锦绣,繁华耀眼。这时虽无桃花,但水边生满一丛丛白色小花,芳香馥郁。靖蓉二人心旷神怡,想不到这高山之巅竟然别有一番天地。溪水碧绿如玉,深难见底,郭靖持住桨柄顶端,将铁桨竖直下垂,想探知溪底究有多深,突然间一股大力冲到,他未曾防备,铁桨几欲脱手,原来溪水之下有一股激流疾冲而下,忙持双桨续划,已不必如先前用力。
铁舟缓缓向前驶去,绿柳丛间时有飞鸟鸣啭。黄蓉叹道:“倘若我的伤好不了,就葬身此处,不再下去了。”郭靖正想说几句话相慰,铁舟忽然钻入一个山洞。洞中香气更浓,水流却又湍急,只听得一阵嗤嗤之声不绝。郭靖道:“什么声音?”黄蓉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眼前斗亮,铁舟已然出洞,两人不禁同声喝采:“好!”原来洞外是两个极大的喷泉,高达二丈有余,奔雪溅玉,两条巨大的水柱从石孔中直喷上来,飞入半空,嗤嗤之声就是从喷泉发出。溪流至此而止,这喷泉显是下面溪水与瀑布的源头。
郭靖扶着黄蓉上岸,将铁舟拉起放在石上,双桨放入舟中,回过头来,见水柱在太阳照耀下映出一条眩目奇丽的彩虹。当此美景,二人纵有百般赞美之意,也不知说什么话好,手携着手,并肩坐在石上,胸中一片明净,看了半晌,忽听得彩虹后传出一阵歌声。
只听他唱的是个〈山坡羊〉的曲儿:
“城池俱坏,英雄安在?云龙几度相交代?想兴衰,苦为怀。唐家才起隋家败,世态有如云变改。疾,是天地差!迟,是天地差!”
那〈山坡羊〉小曲于唐宋时流传民间,到处皆唱,调子虽一,曲词却随人而作,何止千百?惟语句大都俚俗。黄蓉听得这首曲子感慨世事兴衰,大有深意,心下暗暗喝采。只见唱曲之人从彩虹后转了出来,左手提着一捆松柴,右手握着一柄斧头,原来是个樵夫。黄蓉立时想起锳姑柬帖中所云:“若言求医,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渔樵耕读之毒手矣。”当时不明“渔樵耕读”四字说的是什么,现下想来,捉金娃娃的是个渔人,此处又见樵子,那么渔樵耕读想来必是段皇爷手下的四名弟子或亲信,不禁暗暗发愁:“闯过那渔人一关已好不容易。这樵子歌声不俗,瞧来决非易与。那耕读二人,又不知是何等人物?”只听那樵子又唱道:
“天津桥上,凭栏遥望,舂陵王气都凋丧。树苍苍,水茫茫,云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
他慢慢走近,随意向靖蓉二人望了一眼,宛如不见,提起斧头便在山边砍柴。黄蓉见他容色豪壮,神态虎虎,举手迈足间似是大将军有八面威风。若非身穿粗布衣裳而在这山林间樵柴,必当他是位叱吒风云的统兵将帅,心中一动:“南帝段皇爷是云南大理国的皇帝,这樵子莫非是他朝中猛将?只是他歌中词语,却何以这般意气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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