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欧阳锋在荒岛上起始修练郭靖所书的经文,越练越不对劲。他那知经文已给改得颠三倒四,不知所云,只道经义精深,一时不能索解。后来听洪七公在木筏上叽叽咕咕的大念怪文,更以为这是修习真经的关键。他每与郭靖交一次手,便见他功夫进了一层,自不免又惊又喜:惊的是这小子如此进境,自是靠了真经之力,委实可畏;喜的是真经已然到手,以自己根柢之厚,他日更加不可限量。上次在木筏上搏斗是以一敌二,性命相扑,这次稳占上风,却可从容推究,以为修习经文之助,当下与他一招一式的拆解。武穆遗书能否到手,他也不怎么关怀,心中唯一大事只是真经中的武学。
这时翠寒堂四周灯笼火把已照得与白昼相似,宫监护卫一批批的拥来。完颜洪烈见欧阳锋与杨康进了水帘久久不出,而宫中侍卫云集,眼见要糟,幸好众护卫都仰头瞧着屋顶上黄蓉与彭连虎、梁子翁追奔相斗,不知水帘之后更有大事,但料想片刻之间终究不免给人知觉,只急得连连搓手顿足,不住口的叫道:“快,快!”
灵智上人道:“王爷莫慌,小僧再进去。”摇动左掌挡在身前,又钻进了水帘。这时火光照过瀑布,只见欧阳锋正与郭靖在洞口拆招换式,杨康数次要抢进洞去,却那里通得过两人的拳势掌风?灵智上人只看了数招,心中老大不耐,暗想眼下局面何等紧急,这欧阳锋却在这里慢条斯理的跟人练武,当真混蛋之至,大叫:“欧阳先生,我来助你!”欧阳锋喝道:“给我走得远远的。”灵智上人心想:“这当口你还逞什么英雄好汉,摆什么大宗师的架子?”矮身抢向郭靖左侧,一个秘刀手印就往郭靖太阳穴拍去。欧阳锋大怒,右手伸出,一把又已抓住他的后颈肥肉,向外直甩出去。
灵智上人又给抓住,心中怒极,最恶毒的话都骂了出来,但他刚“巴呢米哄……”的骂得半句,一股激流已从嘴里直灌进去,登时教他将骂声和水吞服。原来这次他给掷出时脸孔朝天,瀑布冲下,灌满了他一嘴水。
完颜洪烈见灵智上人腾云驾雾般直摔出来,当啷啷、忽喇喇几声响过,将翠寒堂前的花盆压碎了一大片,暗叫不妙,又见宫中卫士纷纷赶来,忙撩起袍角,也冲进了瀑布之内。他虽也会些武功,究不甚高,给瀑布一冲,脚底滑溜,登时向前直跌进去。杨康忙抢上扶住。完颜洪烈微一凝神,看清楚了周遭形势,叫道:“欧阳先生,你能把这小子赶开么?”
他知不论向欧阳锋恳求或是呼喝,对方都未必理会,这般轻描淡写的问一句,他却非出全力将郭靖赶开不可,正所谓“遣将不如激将”,果然欧阳锋一听,答道:“那有什么不能?”蹲下身来,“阁”的一声大叫,运起蛤蟆功劲力,双掌齐发,向前推出。
蛤蟆之为物,出生后长期在土中蛰伏,积蓄养分,培厚气力,出土之后饮食反少。欧阳锋的蛤蟆功也是先行厚积功力,使出来时势不可当,并非临时发力,因此纵然内力强于他甚多之人,也不能与之以力硬拚。这一推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纵令洪七公、黄药师在此,也不能正面对他这一推强挡力拚,郭靖如何抵挡得了?
欧阳锋适才与他拆招,逼他将空明拳一招招的使将出来,但见招数精微,变化奇妙,不由得暗暗称赏,只道是九阴真经上所载的武功,满心要引他将这套拳法使完,以便观摩印证,完颜洪烈却闯了进来,只一句话,便叫欧阳锋不得不立逞全力。但他尚有用得着郭靖之处,倒也不想就此加害,只叫他知道厉害,自行退开便是。
岂知郭靖已发了狠劲,决意保住武穆遗书,知道只要自己侧身避过,此际洞门大开,遗书必落敌手。外面卫士虽多,又怎拦得住欧阳锋这等人?眼见这一推来势凶猛,挡既不能,避又不可,便双足一点,跃高四尺,躲开了这一推,落下时却仍挡在洞口。只听身后腾的一声大响,泥沙纷落,欧阳锋这一推的劲力都撞上了山洞石壁。欧阳锋叫声:“好!”第二推又已迅速异常的赶到,前劲未衰,后劲继至。郭靖猛觉得劲风罩上身来,心知不妙,一招“震惊百里”,也是双掌向前平推,这是降龙十八掌中威力极大的一招。这一下是以硬接硬,刹那之间,两下里竟凝住不动。郭靖明知己力不敌,非败不可,但实逼处此,别无他途。
完颜洪烈见两人本是忽纵忽窜、大起大落的搏击,突然间变得两具僵尸相似,连手指也不动一下,似乎气也不喘一口,不禁大感诧异。
稍过片刻,郭靖已全身大汗淋漓。欧阳锋知道再拚下去,对方必受重伤,有心要让他半招,当下劲力微收,不料郭靖掌力中留有余力,前力再加后力,欧阳锋胸口突然一紧,对方的劲力直逼过来,若不是他功力深厚,这一下已吃了大亏。欧阳锋吃了一惊,想不到他小小年纪,掌力竟如此厉害,立时吸一口气,运劲反击,当即将来力挡了回去。倘若他劲力再发,已可将郭靖推倒,只是此时双方掌力均极强劲,欲分胜负,非令对方重创不可,要打死他倒也未必难能,然而这小子是真经武学的总枢,岂能毁于己手?心想只有再耗一阵,待他劲力衰退,再行手到擒来。
不多时,两人劲力已现一消一长,完颜洪烈与杨康站着旁观,不知这局面要到何时方有变化,不禁焦急异常。其实两人相持,也只顷刻间之事,只因水帘外火光大盛,喧声加响,在完颜洪烈、杨康心中,却似不知已过了多少时刻。
猛听得忽喇一响,瀑布中冲进来两名卫士。杨康扑上前去,嗒嗒两声,双手分别插入了两名卫士的顶门,“九阴白骨爪”一举奏功,一股血腥气冲向鼻端,登时杀心大盛,从靴筒间拔出匕首,猱身而上,疾向郭靖腰间刺去。
郭靖正全力抵御欧阳锋的掌力,那有余暇闪避这刺来的一刀?他知只要身子稍动,劲力略松,立时就毙于西毒的蛤蟆功之下,明明觉得尖利的锋刃刺到身上,仍只置之不理,突觉腰间剧痛,呼吸登时闭住,不由自主的握拳击下,正中杨康手腕。
此时两人武功相差已远,郭靖这一拳下来,只击得杨康骨痛欲裂,急忙缩手,那匕首已有一半刃锋插在郭靖腰里。就在此时,郭靖前胸也已受到蛤蟆功之力,哼也哼不出一声,俯身跌倒。
欧阳锋见毕竟伤了他,挥手摇头,连叫:“可惜!可惜!”大是懊丧,但想这小子已无法救活,不必再理,只好去抢武穆遗书,向杨康怒瞪一眼,心道:“你这小子坏我大事。”转身跨进洞内,完颜洪烈与杨康跟了进去。
此时宫中卫士纷纷拥进,欧阳锋却不回身,反手抓起,一个个的随手掷出。他背着身子随抓随掷,竟没一个卫士进得了洞。
杨康晃亮火摺察看洞中情状,地下尘土堆积,显是长时没人来到,正中孤另另的摆着一张石几,几上有一只两尺见方的石盒,盒口贴了封条,此外更无别物。
杨康将火摺凑近看时,封条上的字迹因年深日久,已不可辨。完颜洪烈叫道:“那书就在这盒子里。”杨康大喜,伸手去捧。欧阳锋左臂在他肩头轻轻一推,杨康站立不住,踉踉跄跄的跌开几步,错愕之下,见欧阳锋已将石盒挟在胁下。完颜洪烈叫道:“大功告成,大伙儿退!”欧阳锋在前开路,三人退了出去。
杨康见郭靖满身鲜血,一动不动的与几名卫士一起倒在洞口,心中微感歉疚,低声道:“你就不识好歹,爱管闲事,可别怪我不顾结义之情。”想起自己的匕首还留在他身上,俯身正要去拔,水帘外一个人影窜了进来,叫道:“靖哥哥,你在那里?”杨康识得是黄蓉声音,心中一惊,顾不得去拔匕首,跃过郭靖身子,急急钻出水帘,随着欧阳锋等去了。
黄蓉东奔西窜,与彭连虎、梁子翁两人在屋顶大捉迷藏。不久宫卫愈聚愈多,喊声震天,彭、梁二人身在禁宫,究竟心惊,不敢久追,与沙通天等退到瀑布之旁,只等完颜洪烈出来。众人在洞口杀了几名护卫,欧阳锋已得手出洞。
黄蓉挂念郭靖,钻进水帘,叫了几声不听得应声,慌了起来,亮火摺照着,蓦见他浑身是血,正伏在自己脚边。这一下吓得她六神无主,手一颤,火摺落在地上熄了。只听得洞外众护卫高声呐喊,直嚷捉拿刺客。十多名护卫为欧阳锋掷得颈断骨折,无人再敢进来动手。但身负宫卫重任,眼下刺客闯宫,如不大声叫嚷,又何以显得忠字当头、奋不顾身?
黄蓉俯身抱起郭靖,摸到他手上温暖,略感放心,叫了他几声,不闻应声,当即负起他身子,从瀑布边悄悄溜出,躲到假山之后。此时翠寒堂一带,灯笼火把照耀已如白昼,别处殿所的护卫得到讯息,也都纷纷赶到。黄蓉身法虽快,逃不过人多眼杂,早有数人发见,高声叫喊,追将过来。她心中暗骂:“你们这批脓包,不追奸徒,却追好人。”负着郭靖,咬牙拔足飞奔,几名武功较高的护卫追得近了,她发出一把钢针,后面“啊哟”连声,倒了数人。余人不敢迫近,眼睁睁的瞧她跃出宫墙,逃得不知去向。
众人这么一闹,宫中上下惊惶,黑夜之中也不知是皇族图谋篡位,还是臣民反叛作乱。宫卫、御林军、禁军无不惊起,统军将领没一人知道乱从何来,空自扰了一夜,直到天明,这才铁骑齐出,九城大索。“叛逆”“刺客”倒也捉了不少,审到后来,才知不是地痞流氓,便是穿窬小偷,只得捏造口供,胡乱杀却一批,既报君恩,又保禄位。
当晚黄蓉负着郭靖逃出皇宫,慌不择路,乱奔了一阵,见无人追来,才放慢脚步,躲入一条小巷,伸指去探郭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火摺已在宫中失落,黑暗中也瞧不出他身上何处受伤。此时城门尚闭,她生怕郭靖伤重,不能耽搁,绕着城墙急奔,找到个缺口,立即冲出,赶到傻姑店中。
饶是黄蓉一身武功,但背负了郭靖奔驰半夜,心中又担惊吃慌,待得推开傻姑那酒店店门坐定,气喘难当,全身似欲虚脱。她坐下微微定了定神,不待喘过气来,即自挣扎着过去点燃一根松柴,往郭靖脸上照去,只吓得她比在宫中时更加厉害。但见他双眼紧闭,脸如白纸,端的生死难料。黄蓉曾见他受过数次伤,但从未有如这次险恶,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似乎要从口腔中跳出来,执着松柴呆呆站着,忽然一只手从旁伸过来将松柴接去。黄蓉缓缓转过头去,见是傻姑。
黄蓉深深吸了口气,此时身旁多了一人,胆子大了些,正想检视郭靖身上何处受伤,火光下忽见他腰间黑黝黝地一截,是个匕首的乌木刀柄,低头看时,一把匕首端端正正的插在他左腰之中。
黄蓉的惊慌到此际已至极处,心中反而较先宁定,轻轻撕开他腰间中衣,露出肌肤,见血渍凝在匕首两旁,刃锋深入肉里约有数寸。她心想,如将匕首拔出,只怕当场就送了他性命,但若迁延不拔,时刻久了,更加难救,咬紧牙关,伸手握住了匕首柄,欲待要拔,忽然心中慌乱,不由自主的又将手缩回,接连几次,总下不了决心。
傻姑看得老大不耐,见黄蓉第四次又再缩手,突然伸手抓住刀柄,猛力拔出。郭靖与黄蓉齐声大叫,傻姑却似做了一件好玩之事,哈哈大笑。黄蓉只见郭靖伤口中鲜血如泉水般往外喷涌,傻姑却尚在呆笑,惊怒之下,反手一掌,将傻姑打了个筋斗,随即俯身用力将手帕按住伤口。傻姑一交摔倒,松柴熄灭,堂中登时一片黑暗。傻姑大怒,抢上去猛踢一脚,黄蓉也不闪避,这一脚正好踢在她腿上。傻姑怕黄蓉起身打她,踢了一脚后立即逃开,过了一会,却听得黄蓉在轻轻哭泣,大感奇怪,忙又去点燃了一根松柴,问道:“我踢痛了你么?”
匕首拔出时一阵剧痛,将郭靖从昏迷中痛醒过来,火光下见黄蓉跪在身旁,忙问:“岳爷爷的书……给……给盗去了吗?”黄蓉听他说话,心中大喜,听他念念不忘于这件事,心想这时不可再增他的烦忧,说道:“你放心,奸贼得不了手的……”欲待问他伤势,只感手上热热的全是鲜血。郭靖低声道:“你干么哭了?”黄蓉凄然一笑,道:“我没哭。”傻姑忽然插口:“她哭了,还赖呢,不?你瞧,她脸上还有眼泪。”
郭靖道:“蓉儿,你放心,九阴真经中载得有疗伤之法,我不会死的。”
斗闻此言,黄蓉登时如黑暗中见到一盏明灯,点漆般的双眼中亮光闪闪,喜悦之情,莫可名状,转身拉住傻姑的手,笑问:“姊姊,刚才我打痛了你么?”傻姑心中却还是记着她哭了没有,说道:“我见你哭过的,你赖不掉。”黄蓉微笑道:“好罢,我哭过了。你没哭,你很好。”傻姑听她称赞自己,大为高兴。
郭靖缓缓运气,剧痛难当。这时黄蓉心神已定,取出一枚钢针,去刺他左腰伤口上下穴道,既缓血流,又减痛楚,然后给他洗净伤口,敷上金创药,包扎了起来,再给他服下几颗九花玉露丸止痛。郭靖道:“这一刀虽刺得不浅,但……但没中在要害,不……不要紧的。难当的是中了老毒物的蛤蟆功,幸好他似乎未用全力,看来还有可救,只是须得辛苦你七日七晚。”黄蓉叹道:“就是为你辛苦七十年,你知道我也乐意。”
郭靖心中一甜,登感一阵晕眩,过了一会,心神才又宁定,道:“只可惜师父受伤之后,老毒物和他侄儿同在岛上纠缠不清,以致没法静下来治伤。否则纵然蛇毒厉害,内伤也能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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