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七公吁了口长气,脸现疲色,但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神情甚是欢喜。黄蓉扶着他躺下。洪七公道:“现下你是帮主,我成了帮中的长老。长老虽受帮主崇敬,但于帮中事务,须奉帮主号令处分,这是历代祖师爷传下的规矩,万万违背不得。只要丐帮的帮主传下令来,普天下的乞丐都得遵从。”
黄蓉又愁又急,心想:“在这荒岛之上,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回归中土。靖哥哥既死,我也不想活了,师父忽然叫我做什么帮主,统率天下乞丐,这真从何说起?”眼见师父伤重,不能更增他烦忧,他嘱咐什么,只得一切答应。
洪七公又道:“今年七月十五,本帮四大长老,以及各路首领预定在洞庭湖畔岳州聚会,为的是听我指定帮主的继承人。只要你持这竹棒去,众兄弟自然明白我意思。帮内一切事务有四大长老襄助,我也不必多嘱,只平白无端的,把你好好一个干净女娃儿送入这肮脏之极的叫化堆里,可真委屈了你。好在众叫化身上肮脏,心里干净。”说着哈哈大笑,这一下带动了身上创伤,笑声未毕,跟着不住大咳,黄蓉在他背上轻轻按摩,过了好一阵子方才止咳。
洪七公叹道:“老叫化真的不中用了,唉,也不知何时何刻归位,得赶紧把打狗棒法传你才是。”黄蓉心想这棒法名字怎地恁般难听?又想凭他多凶猛的狗子,也必是一掌击毙,何必学什么打狗棒法,但见师父说得郑重,只得唯唯答应。
洪七公微笑道:“你虽做了帮主,也不必改变本性,你爱顽皮胡闹,仍顽皮胡闹便是,咱们所以要做叫化,就贪图个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倘若这个也不成,那个又不行,干么不去做官做财主?要不然,抢个皇帝来做做!你心中瞧不起打狗棒法,就爽爽快快的说出来罢!”黄蓉笑道:“弟子心想那狗子能有多大能耐,何必另创一套棒法?”洪七公道:“现下你做了叫化儿的头子,就得像叫化一般想事。你衣衫光鲜,一副富家小姐的模样,那狗子瞧着你摇头摆尾还来不及,怎用得着你去打它?可是穷叫化撞着狗子却就惨啦。自古道:穷人无棒被犬欺。你没做过穷人,不知道穷人的苦处。”
黄蓉拍手笑道:“这一次师父你可说错啦!”洪七公愕然道:“怎么不对?”黄蓉道:“今年正月里,我逃出桃花岛到北方去玩,就扮了个小叫化儿。一路上有恶狗要来咬我,给我兜屁股一脚,就挟着尾巴逃啦。”洪七公道:“是啊,要是狗子太凶,踢它不得,就须得用棒来打。”黄蓉寻思:“有什么狗子这样凶?”突然领悟,叫道:“啊,是了,坏人也是恶狗。”洪七公微笑道:“你真聪明。若是……”他本想说郭靖必然不懂,但心中一酸,住口不语了。
黄蓉听他只说了半句,又见到他脸上神色,便料到他心中念头,胸口一阵剧烈悲恸,若在平时,已放声大哭,但此刻洪七公要凭自己照料,反而自己成了大人而师父犹似小儿一般,全副重担都已放在自己肩头,只得强自忍住,转过了头,泪水却已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洪七公心中和她是一般的伤痛,明知劝慰无用,只有且说正事,便道:“这三十六路打狗棒法是我帮开帮祖师爷所创,历来是前任帮主传后任帮主,决不传给第二人。我帮第三任帮主的武功尤胜开帮祖师,他在这路棒法中更加入无数奥妙变化。数百年来,我帮逢到危难关头,帮主亲自出马,往往便仗这打狗棒法除奸杀敌,镇慑群邪。”
黄蓉不禁神往,轻轻叹了口气,问道:“师父,您在船上跟西毒比武,干么不用出来?”洪七公道:“使这棒法是我帮的大事,况且即使不用,西毒也未必胜得了我。谁料到他如此卑鄙无耻,我两次救他性命,他反在背后伤我。”黄蓉见师父神色黯然,要让他分心,便道:“师父,您将棒法教会蓉儿,我去杀了西毒,给您报仇。”
洪七公淡淡一笑,捡起地下一根枯柴,身子斜倚石壁,口中传诀,手上比划,将三十六路棒法一路路的都教了她。他知黄蓉聪敏异常,又怕自己命不久长,是以一口气的传授完毕。那打狗棒法名字虽然陋俗,但变化精微,招术奇妙,实是古往今来武学中的第一等功夫,若非如此,焉能作为丐帮帮主历代相传的镇帮之宝?黄蓉虽绝顶聪明,也只记得个大要,其中玄奥之处,一时之间却那能领会得了?
等到传毕,洪七公叹了一口气,汗水涔涔而下,说道:“我教得太过简略,到底不好,可是……可是也只能这样了。”“啊哟”了一声,斜身倒地,晕了过去。黄蓉大惊,连叫:“师父,师父!”抢上去扶时,只觉他手足冰冷,脸无血色,气若游丝,眼见不中用了。
黄蓉在数日之间迭遭变故,伏在师父胸口竟哭不出来,耳听得他一颗心还在微微跳动,忙伸掌在他胸口用力一揿一放,以助呼吸,就在这紧急关头,忽听得身后有声轻响,一只手伸过来拿她手腕。她全神贯注的相救师父,欧阳克何时进来,竟全不知晓,这时她忘了身后站着的是一头豺狼,却回头道:“师父不成啦,快想法子救他。”
欧阳克见她回眸求恳,一双大眼中含着眼泪,神情楚楚可怜,心中不由得一荡,俯身看洪七公时,见他脸如白纸,两眼上翻,心下更喜。他与黄蓉相距不到半尺,只感到她吹气如兰,闻到的尽是她肌肤上的香气,几缕柔发在他脸上掠过,心中痒痒的再也忍耐不住,伸左臂就去搂她纤腰。
黄蓉一惊,沉肘反掌,用力拍出,乘他转头闪避,已自跃起。欧阳克原本忌惮洪七公了得,不敢对黄蓉用强,这时见他神危力竭,十成中倒已死了九成半,再无顾忌,晃身拦在洞口,笑道:“好妹子,我对你本来决不想动蛮,但你如此美貌,我实在熬不得了,你让我亲一亲。”说着张开左臂,一步步的逼来。
黄蓉吓得心中怦怦乱跳,寻思:“今日之险,又远过赵王府之时,看来只有自求了断,只是不手刃此獠,总不甘心。”翻手入怀,将郭靖那柄短剑与一把镀金钢针都拿在手里。欧阳克脸露微笑,脱下长衣当作兵器,又逼近了两步。黄蓉站着不动,待他又跨出一步,足底尚未着地之际,身子倏地向左横闪。欧阳克跟着过来,黄蓉左手空扬,见他挥起长衣抵挡钢针,身子已如箭离弦,急向洞外奔去。
那知她身法快,欧阳克更快。黄蓉只感身后风声劲急,敌人掌力已递到自己背心。她身穿软猬甲,原不怕敌人伤害,何况早存必死之心,但求伤敌,不救自身,当下不挡不架,挥臂反刺,短剑插向他胸膛。欧阳克本就不欲伤她,这一掌原是虚招,存心要尽情戏弄,累她个筋疲力尽,见她短剑戳来,伸臂往她腕上轻格,已将她这一剑化解了,同时身随步转,抢在外门,又将黄蓉逼向洞内。但洞口狭隘,转身不开,黄蓉出手又是招招狠辣的拚命之着,她只攻不守,武功犹如增强一倍。欧阳克功夫虽高出她甚多,只因存了个舍不得伤害之心,动上手就处处掣肘。
转眼间两人拆了五六十招,黄蓉已迭遇凶险。她武功得自父亲亲传,欧阳克则是叔父所传。黄药师与欧阳锋的武功本来不相伯仲,可是黄蓉还只盈盈十五,欧阳克却已年过三旬,两人学艺的时日相差几达二十年,何况男女体力终究有别,而黄蓉学武又不若欧阳克勤勉,她后来虽得洪七公教了几套武功,但学过便算,此后也没好好修习,是以欧阳克虽身上负伤,却仍大占上风。
酣斗中黄蓉忽向前疾扑,反手掷出钢针,欧阳克挥衣挡开,黄蓉猛然窜上,举短剑疾刺他右肩。欧阳克右臂折断,使不出力,左臂穿上待要招架,黄蓉的短剑在手中疾转半圈,方向已变,噗的一声,插入了他伤臂。
黄蓉心中正自一喜,忽感手腕酸麻,当啷一声,短剑掉落,原来腕上穴道已给点中。欧阳克出手迅捷之极,见她转身欲逃,左臂连伸,已将她左足踝上三寸的“悬钟穴”、右足内踝上七寸的“中都穴”先后点中。黄蓉又跨出两步,俯面摔下。欧阳克纵身而上,抢先将长衣垫在地下,笑道:“啊哟,别摔痛了。”
黄蓉这一跌下去,左手钢针反掷,以防敌人扑来,随即跃起,那知双腿麻木,竟自不听使唤,身子离地尺许,又复跌下。欧阳克伸手过来相扶。黄蓉只剩了左手还能动弹,随手出拳,但慌乱之中,这拳软弱无力,欧阳克一笑,又点中了她左腕穴道。
黄蓉四肢酸麻,就如给绳索缚住了一般,心中自悔:“刚才我不举剑自戕,现下可求死不得了。”霎时五内如焚,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欧阳克柔声安慰:“别怕,别怕!”伸手便要相抱。
忽听得头顶有人冷冷的道:“你要死还是要活?”欧阳克大惊,急忙回头,只见洪七公拄棒站在洞口,冷眼斜睨,这一下只吓得魂飞魄散,叔父从前所说王重阳从棺中跃出、假死伤人的事,如电光般在脑中闪过,暗叫:“老叫化原来装死,今日我命休矣!”洪七公的本事自己曾领教过多次,可万万不是他对手,惊慌之下,双膝跪地,说道:“侄儿跟黄家妹子闹着玩,决无歹意。洪伯父请勿生气。”
洪七公哼了一声骂道:“臭贼,还不把她穴道解开,难道要老叫化动手么?”欧阳克连声答应,忙解开黄蓉四肢穴道。洪七公沉着嗓子道:“你再踏进洞门一步,休怪老叫化无情。快给我滚出去!”说着侧过身子。欧阳克如遇大赦,一溜烟的奔出岩洞。黄蓉悠悠醒来,如在梦寐。洪七公再也支撑不住,俯身直摔下去。黄蓉忙抢上扶起,只见他满口鲜血,吐出三颗门牙。黄蓉暗自伤神:“师父本是绝世的武功,这时一交摔倒,竟把牙齿也撞落了。”
洪七公手掌中托着三颗牙齿,笑道:“牙齿啊牙齿,你不负我,给老叫化咬过普天下的珍馐美味。看来老叫化天年已尽,你先要离我而去了!”他这次受伤,委实沉重之极,所中蛇毒既厉害,背上筋脉更为欧阳锋重掌震得支离破碎,幸而他武功深湛,这才不当场毙命,但全身劲力全失,比之不会武的常人尚且不如。黄蓉穴道受点,洪七公其实已无力给她解开,仗着昔时威势,才逼着欧阳克解穴。他见黄蓉脸露哀戚之色,劝慰道:“不用担心。老叫化余威尚在,那臭贼再也不敢来惹你了。”
黄蓉寻思:“我在洞内,那贼子确不敢再来,但饮水食物从那儿来?”她本来满腹智计,但适才身遭大险,心慌意乱,兀自不曾宁定。洪七公见她沉吟,问道:“你在想寻食的法门,是不是?”黄蓉点了点头。洪七公道:“你扶我到海滩上去晒晒太阳。”黄蓉立时领悟,拍手笑道:“好啊,咱们捉鱼吃。”当下让洪七公伏在她肩头,慢慢走到海边。
这日天气晴朗,海面有如一块无边无际的缎子,在清风下微微颤动。黄蓉心道:“倘若这真是一块大蓝缎子,伸手抚摸上去,定然温软光滑,舒服得很。”阳光照在身上,两人都为之精神一爽。
欧阳克站在远处岩边,见两人出来,忙又逃远十余丈,见他们不追,这才站定,目不转瞬的望着两人。
洪七公和黄蓉都暗自发愁:“这贼子十分乖巧,时刻一久,必定给他瞧出破绽。”但这时也顾不得许多,洪七公倚在岩石上坐倒,黄蓉折了根树枝作为钓杆,剥了一长条树皮当钓丝,囊中钢针有的是,弯了一枚作钩,在海滩上捡些小蟹小虾作饵,海中水族繁多,不多时便钓到三尾斤来重的花鱼。黄蓉用烧叫化鸡之法,烤熟了与师父饱餐一顿。
休息了一阵,洪七公命黄蓉把打狗棒法一路路的使将出来,自己斜倚在岩石旁指点。黄蓉于这棒法的精微变化,攻合之道,又领悟了不少。傍晚时分,她练得热了,除去外衣,跳到海中去洗澡,在碧波中上下来去,忽发痴想:“听说海底有个龙宫,海龙王的女儿异常美貌,靖哥哥是到了龙宫中去么?”忽然间吃起醋来,愀然不乐。
她不住向下潜水,忽然左脚踝上一下疼痛,急忙缩脚,但左脚已让什么东西牢牢夹住,竟提不起来。她自幼在海中嬉戏,心知必是大蚌,也不惊慌,弯腰伸手摸去,不由得吓了一跳,那蚌竟有小圆桌面大小,桃花岛畔海中可从没如此大蚌,双手伸入蚌壳,运劲两下分劈。那大蚌的力道奇强,双手这么分扳,竟奈何它不得。蚌壳反而夹得越紧,脚上更加痛了。黄蓉双手压水,想把那蚌带出海面,再作计较,岂知道这蚌重达二三百斤,在海底年深日久,蚌壳已与礁石胶结牢固,那里拖它得动?
黄蓉几下挣扎,脚上越痛,心下惊慌,不禁喝了两口咸水,心想:“我本来就不想活了,只是让师父孤零零的在这荒岛之上,受那贼子相欺,我死了也不瞑目。”危急中捧起块大石,往蚌壳上撞去,蚌壳坚厚,在水中又使不出力,击了数下,蚌壳竟纹丝不动。那蚌受击,肌带更收得紧了,黄蓉又吃了口水,蓦地想起,忙抛下大石,抓起一大把海沙投入蚌壳缝中。蚌贝之类最怕细沙小石,觉有海沙进来,忙张开甲壳,要把海沙吐出壳去。黄蓉感到脚踝上松了,立即缩上,手足齐施,升上海面,深深吸了口气。
洪七公见她潜水久不上来,焦急异常,料知已在海底遇险,要待入海援救,苦于步履艰难,水性又是平平,只慌得连连搓手,突见黄蓉的头在海面钻起,不由得喜极而呼。
黄蓉向师父挥了挥手,又再潜至海底。这次她有了提防,落足在离大蚌两尺之处,双手避开蚌口,拿住蚌壳左右摇晃,震松蚌壳与礁石间的胶结,将巨蚌托了上来。她足下踏水,将巨蚌推到海滩浅水之处。蚌身半出海面,失了浮力,重量大增,黄蓉无力举动,上岸来搬了块大石,在海滩上将蚌壳打得稀烂,才出了这口恶气,只见足踝上给大蚌夹出了一条深深血痕,想起适才之险,不觉打了个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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