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弓箭手登时停箭。那些青衣汉子高声呐喊,冲出石屋。那长须人手一挥,四名汉子疾向康亲王冲去。众卫士大惊,顾不得追敌,都来保护王爷,岂知这是那长须人声东击西之计,余人乘隙跃上围墙,逃出王府。攻击康亲王的四名汉子轻功甚佳,并不与众卫士交手,东一窜、西一纵,似乎伺机要杀康亲王,待得同伴尽数出了王府,四人几声呼啸,跃上围墙,连连挥手,十余件暗器纷向康亲王射去。众卫士连声惊呼,挥兵刃砸打暗器,但还是有一枝钢镖打中了康亲王左臂。这么一阵乱,四名青衣汉子又都出了王府。
韦小宝给一条大汉挟在胁下飞奔,但听得街道上蹄声如雷,有人大叫:“康亲王府中有刺客!”正是大队官军到来增援。
一众青衣汉子奔入王府旁的一间民房,闩上了大门,又从后门奔出,显然这些人干事之前,早就把地形察看明白,预备了退路。在小巷中奔行一程,又进了一间民房,仍从后门奔出,转了几个弯,奔入一座大宅。
各人立即除下身上青衣,迅速换上各种破烂衣衫,顷刻间都扮成了乡农模样,挑柴的挑柴,挑菜的挑菜。一名汉子用麻绳牢牢绑住韦小宝。两名汉子推过一辆木车,车上有两只大木桶,将鳌拜的尸身和韦小宝分别装入桶中。韦小宝心中只骂得一句:“他妈的!”头上便有无数枣子倒下来,将他盖没,桶盖盖上,什么也瞧不见了。
跟着身子晃动,料想木车推出了大门。枣子之间虽有空隙,不致窒息,却也呼吸困难。韦小宝惊魂略定,心想:“这些鳌拜的家将部属把老子拿了去,势必要挖出老子的心肝来祭鳌拜。最好是途中遇上官兵,老子用力一滚,木桶翻倒,便露出了马脚。”可是四肢给紧紧绑住,那里动得分毫?木桶外隐隐传来辚辚车声,身子颠簸不已,行了良久,又那里遇到官兵了?韦小宝咒骂一阵,害怕一阵,忽然张口咬了一枚枣子来吃,倒也肥大香甜,吃得几枚,惊惧之余,极其疲倦,过不多时,竟尔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车子仍然在动,只觉全身酸痛,想要转动一下身子,仍半分动弹不得,心想:“老子这次定然逃不过难关了,待会只好大骂一场,出一口心中恶气,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又想:“幸亏我已将鳌拜杀了,否则这厮让这批狗贼救了出去,老子又给他们拿住,一样的难以活命,死得可不够本。鳌拜是朝廷大官,韦小宝只不过是丽春院的一个小鬼,一命换一命,老子便宜之极,哈哈,大大便宜!”既没法逃命,只好自己如此宽解,虽说便宜之极,心中却也没半点高兴。
过了一会,便又睡着了,这一觉睡得甚久,醒来时发觉车子所行地面平滑,行得一会,车子停住,却没人放他出来,让他留在枣子桶中。
过了大半天,韦小宝气闷之极,又要蒙眬睡去,忽听得豁喇一响,桶盖打开,有人捧出他头顶的枣子。韦小宝深深吸了口气,大感舒畅,睁开眼来,只见黑沉沉地,头顶略有微光。有人双手入桶,将他提起,横抱在手臂之中,旁边有人提着一盏灯笼,原来已是夜晚。韦小宝见抱着他的是个神色肃穆的老者,处身所在是一个极大的院子。
那老者抱着韦小宝走向后堂,提着灯笼的汉子推开长窗。韦小宝暗叫一声:“苦也!”不知高低,但见一座极大的大厅之中,黑压压的站满了人,少说也有二百多人。
这些人一色青衣,头缠白布,腰系白带,都戴了丧,脸含悲愤哀痛之色。大厅正中设着灵堂,桌上点燃着八根极粗的蓝色蜡烛。灵堂旁挂着几条白布挽联,竖着招魂幡子。韦小宝在扬州之时,每逢大户人家有丧事,总是去凑热闹,讨赏钱,乘人忙乱不觉,就顺手牵羊,拿些器皿藏入怀中,到市上卖了,便去赌钱,因此灵堂的陈设看得惯了,一见便知。
他在枣桶中时,早料到会遭剖心开膛,去祭鳌拜,此刻事到临头,还是吓得全身皆酥,牙齿打战,格格作响。那老者将他放下,左手抓住他肩头,右手割断了绑住他手足的麻绳。韦小宝双足酸软,没法站定。那老者伸手到他右胁之下扶住。
韦小宝见厅上这些人显然都有武功,自己只怕一个也打不过,要逃走那是千难万难,但左右是个死,好在绑缚已解,总得试试,最不济逃不了,给抓了回来,一样的开心剖膛,难道还能多开一次,多剖一回?反正人已死了,也不会再痛。
他偷眼瞧厅上众人,见各人身上都挂插刀剑兵刃。一名中年汉子走到灵座之侧,说道:“今日大……大仇得报,大……大哥你可以眼闭……眼闭了。”一句话没说完,已泣不成声。他一翻身,扑倒在灵前,放声大哭。厅上众人跟着都号啕大哭。
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老子来骂几句。”但立即转念:“我开口一骂,这些乌龟王八蛋马上向老子动手,可逃不了啦。”斜眼见托着自己的老者正自伸衣袖拭泪,便想转身就逃,但身后站满了人,只须逃出一步,立时便给人抓住,心想时机未到,不可卤莽。
人丛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上祭!”一名上身赤裸、头缠白布的雄壮大汉大踏步走上前来,手托木盘,高举过顶,盘中铺着一块红布,红布上赫然放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韦小宝险些儿晕去,心想:“辣块妈妈,这些王八蛋要来割老子的头了。”又想:“这是谁的头?是康亲王吗?还是索额图的?不会是小皇帝的罢?”木盘举得甚高,看不见首级面容。那大汉将木盘放在供桌上,扑地拜倒。大厅上哭声又振,众人纷纷跪拜。
韦小宝心道:“他妈的,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转身正欲奔跑,那老者拉拉他衣袖,轻轻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四肢绑缚解开不久,血脉尚未行开,腿上没半点气力,给他一推之下,立即跪倒,见众人都在磕头,只好跟着磕头,心中大骂:“贼鳌拜,乌龟鳌拜。老子一刀戳死了你,到得阴间,老子又再来戳你几刀!”
有些汉子拜毕站起身来,有些兀自伏地大哭。韦小宝心想:“男子汉大丈夫,这般大哭也不怕羞?鳌拜这王八蛋有什么好,死了有什么可惜?又用得着你们这般大流马尿?”
众人哭了一阵,一个高高瘦瘦的老者走到灵座之侧,朗声道:“各位兄弟,尹香主的大仇已报,鳌拜这厮终于杀头,实是咱们天地会青木堂的天大喜事……”
韦小宝听到“鳌拜这厮终于杀头”八个字,耳中嗡的一声,又惊又喜,一个念头闪电似的钻入脑中:“他们不是鳌拜的部属,反是鳌拜的仇人?”那高瘦老者下面的十几句话,韦小宝全然听而不闻,过了好一会,定下神来,才慢慢将他说话听入心中,但中间已然漏了一大截,只听他说道:“……今日咱们大闹康亲王府,杀了鳌拜,全师而归,鞑子势必丧胆,于本会反清复明的大业,实有大大好处。本会各堂的兄弟们知道了,一定佩服咱们青木堂有智有勇,敢作敢为。”
众汉子纷纷说道:“正是,正是!”“咱们青木堂这次可大大的露了脸。”“莲花堂、赤火堂他们老是自吹自擂,可那有青木堂这次干得惊天动地!”“这件事传遍天下,只怕到处茶馆中都要编成了故事来唱。将来把鞑子逐出关外,天地会青木堂名垂不朽!”“什么把鞑子逐出关外?要将众鞑子斩尽杀绝,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似乎精神大振,适才的悲戚之情,顷刻间一扫而空。
韦小宝听到这里,更无怀疑,知道这批人是反对朝廷的志士。他在遇到茅十八之前,在扬州街坊市井之间,便常听人说起天地会反清的种种侠义事迹。当年清兵攻入扬州,大肆屠杀,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所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委实惨不堪言。
扬州城中几乎每一家人家,都有人在这场大屠杀中遭难。因之对反清义士的钦佩,扬州人比之别地人氏又多了几分。其时离“扬州十日”的惨事不过二十几年,韦小宝从小便听人不断说起清军的恶行,又听人说史阁部如何抗敌殉难,某人又如何和敌兵同归于尽。这次茅十八和众盐枭在丽春院中打架,便是为了强行替天地会出头而起,一路上听他说了不少天地会的英雄事迹,又有什么“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等等言语,心中早已万分向往仰慕,这时亲眼见到这一大群以杀胡虏为己任的英雄豪杰,不由得大为兴奋,一时竟忘了自己是胡虏朝廷中“小太监”的身分。
那高瘦老者待人声稍静,续道:“咱青木堂这两年中,时时刻刻记着尹香主尹大哥的大仇,人人在万云龙大哥灵前沥血为誓,定要杀了鳌拜这厮为尹大哥报仇。尹香主当时慷慨就义,江湖上人人钦仰,今日他在天之灵,见到了鳌拜这狗头,定会仰天大笑。”
众人都道:“正是,正是!”
人丛中一个雄壮的声音道:“两年前大伙儿立誓,若杀不得鳌拜,我青木堂人人都是狗熊灰孙子,再也没脸在江湖上行走。今日终于雪了这场奇耻大辱。我姓樊的这两年来饭也吃不饱、觉也睡不好,日思夜想,就是打算怎生为尹香主报仇,为青木堂雪耻,大伙儿终于心愿得偿,哈哈,哈哈!”许多人都跟着他大笑。
那高瘦老者说道:“好,我青木堂重振雄风,大伙扬眉吐气,重新抬起头做人。这两年来,青木堂兄弟们个个都似无主孤魂一般,在天地会中聚会,别堂的兄弟只消瞧我一眼,冷笑一声,我就惭愧得无地自容,对会中的大事小事,不敢插嘴说一句话。虽然总舵主几次传了话来开导咱们,说道为尹香主报仇,是天地会全体兄弟的事,决不是青木堂一堂的事。可是别堂兄弟们却不这么想啊。自今而后,那可大不相同了!”
另一人道:“对,对,李大哥说得对,咱们乘此机会,一鼓作气,轰轰烈烈的再干他几件大事。鳌拜这恶贼号称‘满洲第一勇士’,今日死在咱们手下,那些满洲第二勇士、第三勇士、第四勇士,自然个个怕得要死了!”
众人一听,又都轰然大笑。
韦小宝心想:“你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倒像小孩儿一般。”
人丛中忽然有个冷冷的声音说道:“是我们青木堂杀了鳌拜么?”
众人一听此言,立时静了下来,大厅中聚着二百来人,片刻之间鸦雀无声。
过了良久,一人声音粗壮,说道:“杀死鳌拜的虽另有其人,但那也是咱们青木堂攻入康亲王府之后,那人乘着混乱,才将鳌拜杀死。”
先前那人又冷冷的道:“原来如此。”
那声音粗壮之人大声道:“祁老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祁老三仍然冷言冷语:“我又有什么意思了?没有意思,一点也没有意思!只不过别堂中兄弟倘若说道:‘这番青木堂可真威风啦!但不知杀死鳌拜的,是贵堂中那一位兄弟?’这句话问了出来,只怕有些儿难以回答。大家不妨想想,这句话人家会不会问?只怕一千个人中,倒有九百九十九个要问罢!大伙儿自吹自擂,尽往自己脸上贴金,未免……未免有点……嘿嘿,大伙儿肚里明白!”
众人尽皆默然,都觉他说话刺耳,听来极不受用,但这番话却确是实情,难以辩驳。
过了好一会,那高瘦老者道:“这个清宫中的小太监阴错阳差,杀了鳌拜,那自是尹香主在天之灵暗中佑护,假手于一个小孩儿,除此大奸。大家都是铁铮铮的男子汉,也不能抹着良心说假话。”众人面面相觑,有的不禁摇头,本来兴高采烈,但想到杀死鳌拜的并非青木堂兄弟,而是个清宫太监,登时都感大为扫兴。
那高瘦老者道:“这两年来,本堂无主,大伙儿推兄弟暂代执掌香主的职司。现下尹香主的大仇已报,兄弟将令牌交在尹香主灵前,请众兄弟另选贤能。”说着在灵座前跪倒,双手拿着一块木牌,拜了几拜,站起身来,将令牌放在灵位之前。
一人说道:“李大哥,这两年之中,你将会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这香主之位,除了你之外,又有谁能配当?你也不用客气啦,乘早将令牌收起来罢!”
众人默然半晌。另一人道:“这香主之职,可并不是凭着咱们自己的意思,要谁来当就由谁当。那是总舵委派下来的。”
先一人道:“规矩虽是如此,但历来惯例,每一堂商定之后报了上去,上头从来没驳回过,所谓委派,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另一人道:“据兄弟所知,各堂的新香主,向来都由旧香主推荐。旧香主或者年老,或者有病,又或临终之时留下遗言,从本堂兄弟中挑出一人接替,可就从来没有自行推选的规矩。”
先一人道:“尹香主不幸为鳌拜所害,那有什么遗言留下?贾老六,这件事你又不是不知,又干么在这里挑眼了?我明白你的用意,你反对李大哥当本堂香主,乃是心怀不轨,另有图谋。”
韦小宝听到“贾老六”三字,心下一凛,记得扬州众盐枭所要找的就是此人,转头向他瞧去,果见他头顶光秃秃地,一根小辫子上没剩下几根头发,脸上有个大刀疤。
那贾老六怒道:“我又心怀什么不轨,另有什么图谋了?崔瞎子,你话说得清楚些,可别含血喷人。”
那姓崔之人少了一只左目,大声道:“哼,打开天窗说亮话,青木堂中,又有谁不知你想捧你姊夫关夫子当香主。关夫子做了香主,你便是国舅老爷,那还不是大权在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吗?”
贾老六大声道:“关夫子是我姊夫,那是另一回事。这次攻入康王府,是关夫子率领的,终于大功告成,奏凯而归,凭着我姊夫的才干,他不能当香主吗?李大哥资格老,人缘好,我并不反对他。不过讲到本事,毕竟还是关夫子行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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