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先生战战兢兢的在前面走,一脚高,一脚低,跌跌撞撞的直向东行,一百多人远远的跟着。万震山既然不来,便去找万震山。只有他,才参详得出其中的秘密。这件事已揭明了,人多势众,要硬逼着万震山去找宝藏。许多人称赞那大汉:“幸亏你老哥聪明,我们怎么没想到万震山会派人来抄数目字?要不是你老哥,大伙儿在城门边等上三天三夜,万震山却早将宝藏起了去啦。”那大汉很是得意,说道:“这酸秀才鬼鬼祟祟,我料得他干的不是好事。”似乎他自己干的却是好事。
狄云混在人群之中,隐隐觉得:“万震山老奸巨滑,决不会这样轻易便给人找到。其中定有鬼计。”这时一行人离开南门已有数里,他回过头来,又向城墙望去,一瞥眼间,只见一条人影从城墙边飞快掠过,向西疾奔。
狄云寻思:“这一群人钉着这个教书先生,决计不怕他走了。他们如找到万震山,也决不会离开了他。偌大一座江陵城,要寻万氏父子十分艰难,但要找这么乱七八糟的一大群人,却易过反掌,我何必跟在人群之中?”
他心念一动,闪身隐在一株树后,随即展开轻功,反身奔向南门,更向西行。循着那人影的去向急奔,不到一盏茶时分便追上了。狄云的内功既已修得炉火纯青,轻功相应而高,脚下迅捷异常。他追踪的那人轻功也甚了得,但比之狄云却又差得远了。那人丝毫不觉有人跟随,只快步奔跑。
狄云见他奔到一间小屋之前,推门入内。狄云守在门外,等他出来,过了一会,却见小屋的窗子中透出了灯光。他闪到窗下,从窗缝中向内望去,只见屋里坐着个老者,背向窗子,瞧不见他的面容。看他背影,便是适才所追踪那人。
那老者在桌上摊开一本书来,狄云一见便知是《唐诗选辑》,这本书近日来在江陵城中流行极广,居然这老者未能免俗,也有一本。
只见他取过一枝秃笔,在一张黄纸上写了“江陵城南”四个字,他口中轻轻念着“一五、一十、十五、十八……第十八个字”,跟着在纸上写个“偏”字。
狄云大吃一惊:“这人居然能在这本唐诗中查得到字,难道他也会连城剑法?”瞧他背影,显然不是万震山。这老者穿着一件敝旧的灰色布袍,瞧不出是什么身分。
只见他查一会书,屈指计一会数,便写一个字,一共写了廿六个字。狄云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下去,见是:
“……西天宁寺大殿佛像向之虔诚膜拜通灵祝告如来赐福往生极乐”。
那老者大怒,将笔杆重重在桌上一拍,说道:“什么‘向之虔诚膜拜,通灵祝告’,又什么‘如来赐福,往生极乐’!他奶奶的,‘往生极乐’,这不是叫人去见十殿阎王么?”
狄云听这人口音极熟,正思索间,那人侧头回过脸来。狄云身子一矮,缩在窗下,心道:“是二师伯,无怪他知道剑招。这却又是什么秘密了?原来是戏弄人的。”心中忍不住好笑:“这许多人花了偌大心思,不惜弑师父、害同门,原来只是一句作弄人的话。”
他没笑出声来,但在屋中,言达平却大笑起来:“哈哈,叫我向如来佛虔诚膜拜,通灵祝告,这泥塑木雕的他妈的臭菩萨便会赐福于我,哈哈,他奶奶的,叫老子往生极乐。我们合力杀了师父,师兄弟三人你争我夺,原来是大家要争个‘往生极乐’。江陵城中这几百条英雄好汉、乌龟贼强盗,争来争去,为的都是要‘往生极乐’,哈哈,哈哈!”笑声中却充满了凄惨之意,一面笑,一面将黄纸扯得粉碎。
突然之间,他站着一动不动,双目怔怔的瞧着窗外。
狄云想起自己所以遭此大难、戚芳所以惨死,起因皆在这连城剑诀的秘密,而这秘密竟是几句戏谑之言,心下悲愤之极,忍不住也要纵声长笑。
便在此时,只见言达平眼望窗外,似乎见到了什么。只听他喃喃自语:“到了这步田地,去天宁寺瞧瞧,那也不妨。江陵城南偏西,不错,确是有这么一座古庙。”他一挥手,拨熄了油灯,推门出来,展开轻功向西奔去。
狄云心下迟疑:“我去寻万震山呢,还是跟言师伯去?嗯,那一大批人易找得紧,还是先跟着言师伯瞧瞧。”当下盯住言达平的背影,追了下去。
不到小半个时辰,言达平便已到了天宁寺古庙之外。他先在庙外倾听半晌,又绕着那庙转了一个圈子,听得庙内庙外静悄悄地并无人踪,这才推门而入。
这天宁寺地处荒僻,年久失修,门朽墙圮,庙内也无庙祝和尚。言达平来到大殿,一晃火摺,便要去点神坛上的蜡烛,火光之下,只见烛泪似乎颇为新鲜,心念一动,伸手去捏了捏,果然烛泪柔软,显然不久之前有人点过这蜡烛。他心下起疑,吹熄了火摺,正要举步出外查察,突觉背后一痛,一柄利刃插进身子,大叫一声,便即毙命。
狄云躲在二门之后,见火光陡熄,言达平便即惨呼,知他已遭暗算,这一下事起仓卒,不及救援。他索性不动,要瞧伤害言达平的是谁。黑暗中只听得一人“嘿,嘿,嘿”冷笑。这声音传入耳中,狄云不由得毛骨悚然,这笑声阴森可怖,却又十分熟悉。
突然间火光抖动,有人点亮了蜡烛,烛光射到那人身上。那人慢慢的侧过脸来。
狄云险些脱口呼出:“师父!”
这人竟是戚长发。
只见他向言达平的尸身踢了一脚,拔出他背上长剑,又在他背心上连刺数剑。
狄云见师父杀害自己同门师兄,手段竟如此狠毒残忍,这句“师父”的呼声刚到口边,便硬生生的忍住。
戚长发嘿嘿冷笑,说道:“二师哥,你也查到了连城剑谱中的秘密,是不是?嘿嘿!‘江陵城南偏西,天宁寺大殿佛像,向之虔诚膜拜,通灵祝告’,哈哈,二师哥,剑谱中说‘如来赐福,往生极乐’,你现下不是往生极乐了么?这不是如来赐福了么?”他转过头来,望着那尊面目慈祥的如来佛像。他脸上堆满戾气,恶狠狠的端详半晌,说道:“你奶奶的臭佛,戏弄了老子一生,坑害得我可就苦了!”纵身上了神坛,提起长剑,当当当三响,在佛像腹上连砍三剑。
一般佛像均是泥塑木雕,但这三剑砍在其上,却发出铮铮铮的金属之声。戚长发一怔,又砍了两剑,但觉着剑处极是坚硬。他拿起烛台凑近一看,只见剑痕深印,露出灿烂金光,戚长发一呆,伸指将两条剑痕之间的泥土剥落,但见闪闪发光,里面竟然都是黄金。他忍不住叫道:“大金佛,都是黄金,都是黄金!”
这座佛像高逾三丈,粗壮肥大,远超寻常佛像,如通体全以黄金铸成,少说也有五六万斤,那不是大宝藏是什么?
他狂喜之下,微一凝思,转到佛像背后,举剑批削,见佛像腰间似有一扇小小暗门。他不住用力砍削,泥塑四溅,只将长剑削得崩了数十个缺口,才将暗门四周的泥塑都削去了。只见那暗门也是黄金所铸,戚长发将剑伸进暗门周围的缝隙中去撬了几下,喜不自胜、心慌意乱之下,啪的一声,长剑竟尔折断。
他提起半截断剑,到暗门的另一边再去撬。又撬得几下,那暗门渐渐松了。戚长发抛下断剑,伸手指将暗门轻轻起了出来,举烛火照去,只见佛像肚里珠光宝气,霭霭浮动,不知这个大肚子之中,藏了有多少珍珠宝贝。
戚长发咽了几口唾沫,正想伸手到暗门之内去摸出些珠宝来瞧瞧,突觉神坛轻轻晃动。他心知有异,纵身便即跃下,左足刚着地,小腹上一痛,已给人点中了穴道,咕咚一声,摔倒在地。
神坛下钻出一个人来,侧头冷笑,说道:“戚师弟,你找得到这儿,老二找得到这儿,怎么不想想,大师兄也找得到这里啊!”说话之人,正是万震山。
戚长发陡然发见大宝藏,饶是他精细过人,见了这许多珠宝,终于也不免喜出望外,一疏神间,竟着了万震山的道儿,恨恨的道:“第一次你整我不死,想不到终于还是死在你的手下。”万震山得意之极,道:“我正在奇怪,戚师弟,我扼死了你,将你封入夹墙之中,怎么又会活了过来?”戚长发闭目不答。
万震山道:“你不回答,难道我就猜不到?那时你敌我不过,就即闭气装死,封入夹墙之后,居然能够脱逃。了不起!好本事!当时我见封墙的砖头有一块凸了出来,心中一直觉得不大妥当,可说什么也想不到是给你挣扎着逃走时踢出来的。”
万震山那日将戚长发封入了夹墙后,次日见到封墙的砖头有一块凸出,这件事令他内心十分不安,又不敢开墙察看戚长发的尸身,这才患上了离魂之症,睡梦中起身砌墙。他一直在怕戚长发的“僵尸”从墙洞里钻出来,因此睡梦中砌了一次又一次,要将墙洞封得牢牢的。他又冷笑道:“嘿嘿,你也真厉害,眼睁睁的瞧着你女儿做了我儿媳妇,竟始终不现身。我问你,那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戚长发一口浓痰向他吐去。
万震山闪身避开,笑道:“老三,你要死得干脆呢,还是爱零零碎碎的受苦?你想死得痛快,就跟我说,你用什么法子在那小客店里盗了剑谱,让我和老二都追寻不到。”戚长发冷笑道:“那还不容易?那晚我等你二人睡得像猪猡一般,便悄悄起身开了铁盒,将剑谱塞入抽屉之下与桌子的夹层之中,第二天早晨,剑谱自然无影无踪。我们三人争吵一场,分手而去,你在后面跟踪言达平,言达平在跟踪我,我就跟踪你。咱三人互相跟踪了一个月后各自散了,我这才回去小客店,在抽屉夹层中将剑谱取了出来,回家藏入衣箱的旧衣服间,却不知怎样,给我女儿拿去了。姓万的,你给我个痛痛快快罢!”
万震山狞笑道:“好,给你个痛快的。按理说,不能给你这么便宜,只是你师哥没功夫了,须得赶快用烂泥涂好佛像。好师弟,你乖乖的上路罢!”说着提起长剑,便往戚长发胸口刺落。
突然间红光一闪,万震山一只右臂齐肘连刀,落在地下,身子跟着给人一脚踢开,正是狄云以血刀救了戚长发的性命。
他俯身解开戚长发的穴道,说道:“师父,你受惊了!”
这一下变故来得好快,戚长发呆了老大半晌,才认清楚是狄云,说道:“云……云儿,是你?”狄云和师父别了这么久,又再听到“云儿”这两个字,不由得悲从中来,说道:“是,师父,正是云儿。”戚长发道:“这一切,你都瞧见了。”狄云点了点头,道:“师妹,师妹,她……她……”
万震山断了一臂,挣扎着爬起,冲向庙外。戚长发抢上前去,一剑自背心刺入,穿胸而出。万震山一声惨呼,死在当地。
戚长发瞧着两个师兄的尸体,缓缓的道:“云儿,幸亏你及时赶到,救了师父的性命。咦,那边有谁来了?是芳儿吗?”说着伸手指着殿侧。
狄云听到“芳儿”两字,心头大震,转头一看,却不见有人,正惊讶间,突觉背上一痛。他反手抓住来袭敌人的手腕,一转头,只见那人手中抓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正是师父戚长发。狄云大是迷惘,道:“师……师父……弟子犯了什么罪,你要杀我?”他这时才想起,适才师父一刀已刺在自己背上,只因自己有乌蚕衣护身,才又逃得了性命。
戚长发给他抓住手腕,半身酸麻,使不出半分力道,惊怒交集之下,恨恨的道:“好,你学了一身高明武功,自不将师父瞧在眼里了。你杀我啊,快杀,快杀,干么不杀?”狄云松开了手,仍是不解,道:“我怎敢杀害师父?”
戚长发叫道:“你假惺惺的干什么?这是一尊黄金铸成的大佛,你难道不想独吞?我不杀你,你便杀我,那有什么希奇?这是一尊金佛,佛像肚里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你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杀我?”他高声大叫,声音中充满了贪婪、气恼、痛惜,那声音不像是人声,便如是一只受了伤的野兽在旷野中嗥叫。
狄云摇摇头,退开几步,心道:“师父要杀我,原来为了这尊黄金大佛?”霎时之间,他什么都明白了:戚长发为了财宝,能杀死自己师父、杀死师兄、不顾亲生女儿死活,为什么不能杀徒弟?他心中响起了丁典的话:“他外号叫作‘铁锁横江’,什么事情做不出?”他又退开一步,说道:“师父,我不要分你的黄金大佛,你独个儿发财去罢。”他真不能明白:一个人世上什么亲人都不要,不要师父、师兄弟、徒弟,连亲生女儿也不要,有了价值连城的大宝藏,又有什么快活?
戚长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心想:“世上那有人见到这许多黄金珠宝而不起意?狄云这小子定然另有诡计。”他这时已沉不住气,大声道:“你捣什么鬼?这是一座黄金大佛,佛像肚中都是珠宝,你为什么不要?你要使什么鬼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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