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青青把传递消息的仆人打发走了,却也没难为他。那仆人恭恭敬敬的接了工钱,一再称谢,磕了几个头去了,丝毫没露出不愉的神色。袁承志等严密戒备,静以待变,那天果然没再有人送东西来。
当晚朔风呼号,又下了一晚大雪。次日一早,洪胜海满脸惊诧之色,进来禀报:“屋子前面的积雪,不知是谁给打扫得干干净净,这真奇了。”袁承志道:“这批鹰爪似乎暗中在拚命讨好咱们。”青青笑道:“啊,我知道了。”众人忙问:“怎么?”青青道:“他们怕咱们在京里做出大案来,对付不了,因此先来打个招呼,交个朋友。”沙天广笑道:“说来倒有点像。可是我做了这么多年强盗,从来没听见过这种事。”
程青竹忽道:“我想起啦,那独眼捕快名叫独眼神龙单铁生。不过他退隐已久,这才一时想他不起。”
又过数日,众人见再无异事,也渐渐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这天中午,众人在大厅上饮酒闲谈,家丁送上个大红名帖,写着“晚生单铁生请安”的字样,并有八色礼盘。袁承志道:“快请。”家丁道:“这位单爷也真怪,他说给袁相公请安,便转头走了,让他坐,却不肯进来。”洪胜海奉了袁承志之命,拿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的名帖回拜,并把礼物都退了回去。
接连三天,单铁生总是一早就来投送名帖请安。程青竹道:“独眼神龙在北方武林中也不是无名之辈,怎地鬼鬼祟祟的尽搞这一套,明儿待我找上门去问问。”胡桂南道:“这些招数可透着全无恶意,真是邪门。”
铁罗汉忽然大声道:“我知道他干什么。”众人见他平时傻楞楞的,这时居然有独得之见,都感诧异,齐问:“干什么啊?”铁罗汉道:“他见袁相公武功既高,名气又大,因此想招他做女婿。”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笑。沙天广正喝了一口茶,一下子忍不住,全喷在胡桂南身上。胡桂南一面揩身,一面笑道:“独眼龙的女儿也是独眼龙,袁相公怎么会要?”铁罗汉瞪眼道:“你怎知道?”胡桂南笑道:“乌龟生个王八蛋,独眼龙生个独眼种。”
众人开了一阵玩笑。青青口里不说什么,心中却老大的不乐意,暗想那独眼龙可恶,别真的要招大哥做女婿。这天晚上,取来七张白纸,都画了个独眼龙老公差的图形,写上“独眼神龙单铁生盗”的字样,夜里飞身跃入七家豪门大户,每家盗了些首饰银两,再给放上一张独眼龙肖像。
次日清晨,洪胜海在她房门上敲了几声,说道:“小姐,独眼龙来啦。袁相公陪他在厅上说话。”青青换上男装,走到厅上,果见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陪着一个瘦削矮小的老头在喝茶。袁承志给她引见了。青青见这单铁生已有六十上下年纪,须眉皆白,一只左眼炯炯发光,显得十分精明干练。只听他道:“小老儿做这等事,当真十分冒昧。不过实是有件大事,想恳请袁相公跟各位鼎力相助,小老儿和各位又不相识,只得出此下策。不想招恼了各位,小老儿谨此谢过。”说着爬下来磕头。
袁承志连忙扶起,正要问他何事相求,青青忽道:“令爱好吧?怎不跟你同来?”单铁生一楞,道:“小老儿光身一人,连老伴也没有,别说子女啦!”青青又问:“那你有孙女儿没有?有干女儿没有?”单铁生道:“都没有。”青青嫣然一笑,返身入房,捧了盗来的首饰银两,都还了给他,笑道:“在下跟你开个玩笑,请别见怪。不过若非如此,也请不到你大驾光临。”单铁生谢了,心想:“这玩笑险些害了我的老命。”又想:“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怎地老问我有没干女儿?总不是想拜我为干爹吧?”
众人都觉奇怪,正要相询,忽然外面匆匆进来一名捕快,向众人行了礼,对单铁生道:“单老师,又失了二千两库银。”单铁生倏然变色,站起身来作了个揖,道:“小老儿有件急事要查勘,待会再来跟各位请安。”收了青青交还的物事,随着那捕快急急去了。
到得下午,鹅毛般的大雪漫天而下。青青约了袁承志,到城外西郊饮酒赏雪。两人没单独共游已久,这时偷得半日清闲,甚是畅快。这一带四下里都是芦苇,芦上盖雪,望出去一片白茫茫地。青青带着食盒,盛了酒菜。两人在一座凉亭中喝酒闲谈,观赏雪景。当地平时就已荒凉,这日天寒大雪,游人更稀。
袁承志问起交还了什么东西给单铁生,青青笑着把昨晚的事说了。袁承志道:“唉,我刚赞你变得乖了,那知仍这般顽皮。”青青道:“你几时赞过我呀?”袁承志道:“我心里赞你,你自然不知道。”青青很是高兴,笑道:“谁教他不肯露面,暗中捣鬼!”袁承志道:“不知他想求咱们什么事?”青青道:“这种人哪,哼,不管他求什么,都别答允。”两人喝了一会酒,说到在衢州静岩中夜喝酒赏花之事。青青想起故乡和亡母,不觉泫然欲泣。袁承志忙说笑话岔开。
第十五回
娇娆施铁手 曼衍舞金蛇
两人坐了两个时辰,谈得尽兴,天色向晚,便收拾酒具食具预备回家。
青青道:“承志哥哥,多谢你今天全心全意的陪我。”袁承志笑道:“青弟,多谢你今天全心全意的陪我。”青青道:“我那一天都是全心全意的陪你,你就不是。”承志奇道:“我怎么不是?”青青道:“承志哥哥,我求你一件事,行不行?”承志道:“不必问,你说了就行。”青青道:“男子汉大丈夫,七省英豪的盟主,说过了的话可不许赖。”承志道:“我就算不是七省盟主,对你说过了的也必不会赖。”
青青眼光中露出柔和的恳求神色,低声道:“承志哥哥,我求你别老是牵记着那个阿九。这些日子来,不论做什么事的时候,你总是在想念阿九。”袁承志道:“天大冤枉!我几时想着她了?”青青道:“那个独眼龙送名帖来时,你手拿帖子,满脸温柔的神色,你一定盼望这是阿九送来的信,盼望送礼给我们的是阿九那可爱的小姑娘。单铁生这独眼老儿,你拿着他的名帖,怎么会痴痴的发呆,嘴角含笑?你爱他一只眼睛挺美么?”承志心想:“你这姑娘当真厉害,连我心里想什么也瞒不过你。”
说到曹操,曹操便到,只见大路上迅速异常的奔来两人,背上背负包袱。后面三人追赶,当先一人手持铁尺,身形矫捷,正是独眼神龙单铁生,他后面另有两名公差,分持单刀和铁链。袁承志和青青携手站在路旁观看。单铁生叫道:“朋友,别走,留下赃物来!”突然间左首抢过五六人来,各持兵刃,挡在前逃两人身后。单铁生见对方人众,便即停步,眼见那五六个接应者拥着前逃二人,远远的去了。
单铁生已见到袁承志和青青,抢上前来,将铁尺往腰间一插,向承志长揖到地,连称:“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承志愕然不解,说道:“单头儿请不必客气,到底是怎么回事?”单铁生道:“请两位到亭中宽坐,小人慢慢禀告。”三人在亭中坐定,单铁生把这事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原来上个月户部大库接连三次失盗,给劫去数千两库银。天子脚底下干出这等大事来,立时九城震动。皇帝过不两天就知道了,将户部傅尚书和五城兵马指挥使狠狠训斥了一顿,谕示:一个月内若不破案,户部和兵马指挥司衙门大小官员一律革职严办。
顺天府的众公差给上司追比得叫苦连天,连公差的家属也都收了监。不料衙门中虽追查得紧,库银却接连一次又一次失盗。众公差无法可施,只得上门磕头,苦苦哀求,将久已退休的老公差独眼神龙单铁生请了出来。单铁生在大库前后内外仔细查勘,知道盗银子的必非寻常盗贼,而是武林好手,一打听,知道新近来京的好手只袁承志等一批人。
青青听到这里,呸了一声,道:“原来你是疑心我们作贼!”
单铁生道:“小人该死,小人当时确这么想,后来再详加打听,才知袁相公在应天府义救铁背金鳌焦公礼,在山东结交沙寨主、程帮主,江湖群雄推为七省盟主,在山东打走鞑子兵,真是大大的英雄豪杰。”青青听他这么赞捧袁承志,不由得心下甚喜,脸色顿和。
单铁生又道:“小人当时心想,以袁相公如此英雄,如此身分,怎能来盗取库银?就算是他手下人干的,他老人家得知后也必严令禁止。后来再加以琢磨,是了,是袁相公要我们好看来着。这么一位大英雄来到京师,我们竟没来迎接拜见,实在难怪袁相公生气。咳,谁教小人瞎了眼珠呢。”青青向他那只白多黑少的独眼望了一望,不由得噗哧一笑。单铁生续道:“因此我们连忙补过,天天到府上来请安谢罪。”
青青笑道:“你不说,谁知道你的心眼儿啊!”单铁生道:“可是这件事又怎么能说?我们只盼袁相公息怒,赏还库银,救救京城里数百名公差的全家老小,那知袁相公退回我们送去的东西,还查知了小人的名字和匪号,大撒名帖,把小人惩戒了一番。”青青只当没听见,丝毫不动声色。
单铁生又道:“这一来,大家就犯了愁。小人今日埋伏在库里,只等袁相公再派人来,就跟他拚命,那知来的却是这两个匪徒。我们追这两人来到这里,有人出来接应,挡住了我们。小人认得那带路接应之人,是惠王府姓张的副总管。他极少出来办事,小人却在二十年前就在山西认得了他。小人知道惠王府招贤馆近来请到了不少武林好手。但惠王爷是当今皇上的叔父,是先帝神宗天子的第六位皇子、光宗天子的亲弟弟,天潢贵胄,素来名声甚好,从不纵容下人为非作歹。他本来封在荆州,最近豫鄂一带流寇作乱,他避难到了京城。却不知如何跟大库失银的事牵连上了?袁相公,你老人家交游广阔,明见万里,总得请你指点一条明路。”说着跪了下去,连连磕头。
袁承志忙即扶起,寻思:“那些盗银之人虽然似乎不是善类,但他们既跟官府作对,我又何必相助这等腌臜公差?何况抢了朝廷库银,那也是帮闯王的忙。”只微笑摇头。单铁生求他帮同拿访。袁承志笑道:“拿贼是公差老哥们干的事。兄弟虽然不成器,还不致做这种事。”单铁生听他语气,不敢再说,只得相揖而别,和两名公差怏怏的走了。
承志和青青归途之中,见迎面走来一批锦衣卫衙门的官兵番子,押着一大群犯人。群犯有的是满头白发的老人,有的却是还在怀抱的婴儿,都是老弱妇孺。众官兵如狼似虎,fi喝斥骂。一名少妇求道:“总爷你行行好,大家都是吃公门饭的。我们又没犯什么事,只不过京城出了飞贼,累得大家这样惨。”一个番子在她脸蛋上摸了一把,笑道:“不是这飞贼,咱们会有缘分见面么?”袁承志和青青瞧得甚是恼怒,知道犯人都是京城捕快的家属。公差捕快平日残害良民,作孽多端,受些追比,也冤不了他们,但无辜妇孺横遭累害,心中却感不忍。
又走一阵,忽见一群捕快用铁链拖了十多人在街上经过,口里大叫:“捉到飞贼啦,捉到飞贼啦!”许多百姓在街旁瞧着,个个摇头叹息。袁承志和青青挤近去看时,所谓飞贼,原来都是些蓬头垢面的穷人,想是捕快为了塞责,胡乱捉来顶替,不由得大怒。
回到寓所,洪胜海正在屋外探头探脑,见了两人,大喜道:“好啦,回来啦!”袁承志忙问:“怎么?”洪胜海道:“程老夫子给人打伤了,专等相公回来施救。”
袁承志吃了一惊,心想程青竹武功了得,怎会给人打伤?忙随洪胜海走到程青竹房中,只见他躺在床上,脸上灰扑扑的一层黑气。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等都坐在床前,个个忧形于色。众人见到袁承志,满脸愁容之中,登时透出了喜色。
袁承志见程青竹双目紧闭,呼吸细微,心下也自惶急,忙问:“程老夫子伤在那里?”沙天广把程青竹轻轻扶起,解开上衣。袁承志大吃一惊,只见他右边整条肩膀已全成黑色,便似用浓墨涂过一般,黑气向上延展,直到项颈,向下延到腰间。肩头黑色最浓处有五个爪痕深入肉里。
袁承志问道:“什么毒物伤的?”沙天广道:“程老夫子勉强支撑着回来,已说不出话了。也不知是中了什么毒。”袁承志道:“幸好有朱睛冰蟾在此。”取出冰蟾,将蟾嘴对准伤口,伸手按于蟾背,潜运内力,吸取毒质,只见通体雪白的冰蟾渐渐由白而灰、由灰而黑。胡桂南道:“把冰蟾浸在烧酒里,毒汁就可浸出。”青青忙去倒了一大碗烧酒,将冰蟾放入酒中,果然缕缕黑水从蟾口中吐出,待得一碗烧酒变得墨汁相似,冰蟾却又纯净雪白。这般吸毒浸毒,直浸了四碗烧酒,程青竹身上黑气方始淡退。
程青竹睡了一晚,袁承志次日去看望时,他已能坐起身来道谢。袁承志摇手命他不要说话,请了一位北京城里的名医,开几帖解毒清血的药吃了。调养到第三日上,程青竹已有力气说话,才详述中毒的经过。
他道:“那天傍晚,我从禁宫门前经过,听得人声喧哗,似乎有人吵骂打架。走近去看,见地下泼了一大摊豆花,一个大汉抓住了个小个子,不住发拳殴打。问起旁人,才知那个小个子是卖豆花的,不小心撞了那大汉,弄脏了他衣服。我见那小个子可怜,上前相劝。那大汉不可理喻,定要小个子赔钱。一问也不过一两银子,我就伸手到口袋里掏钱,心想代他出了这两银子算啦。唉,那知一时好事,竟中了奸人圈套。我右手刚伸入口袋,那两人突然一人一边,拉住了我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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