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孙定义走后,任燚第一次被迫回忆当时的情景,他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悲伤,时时把宫应弦的提醒——不要被方之絮掌控情绪——放在心头,抹掉了许多细节,冷静地把事件描述了一遍。
方之絮听得两眼放光,不停地追问细节,都被任燚呵斥了回去。
任燚说完,方之絮意犹未尽地说:“这是一个标准的英雄结局,你知道吗,比我想象中还好,可惜我以前没有特别关注过孙排长。”
任燚瞪着他:“把你在文辉商场发现的东西给我。”
方之絮却还在自顾自地说:“孙排长这个好难超越了,火场,幼童,绳索,牺牲,每个元素都像电影大片一样打动人。”他激动地说,“任队长,你要怎么样才能拥有一个比他更绚丽的结局呢?”
任燚隐忍着怒火,咬牙切齿地说:“给、我。”
方之絮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有录音吗?”
任燚怔了一下:“没有。”
“把你的外套脱掉,口袋掏一下,手机给我。”方之絮道。
任燚深吸一口气,把外套脱了下来,全身的口袋他都顺了一遍,最后把手机扔给了方之絮,他催促道:“赶紧给我。”
“可是,我已经扔了。”
任燚一拳垂在沙发椅背上,气得想掐死这个混蛋:“你他妈敢耍我?”
“我从来就没有说要给你,我只是说,我会告诉你是什么东西。”方之絮摊开手,“我会遵守承诺的。”
任燚恶狠狠地瞪着他。
“其实我也说不好那是什么东西,是自制的一个定时装置。大概……”方之絮比划了一下,“这么大吧。”
“……一个开关插座的大小?”
“对,差不多,可能再略大一点。”
任燚想起他在那堆布料灰烬下发现的印记,果然,有重要的证物被拿走了,而且就是被眼前这个人拿走的。可是,这么重要的证物,虽然是埋在废布料和灰烬之下,确实不好发现,可他都发现了,警察为何没发现,这也太缺乏经验了,以至于几天之后,还能被方之絮捡走?又或者,当时真的被水枪冲走了,所以只有痕迹没有实物?那方之絮又是怎么在废墟里找到的?不,这不可能是巧合。他皱眉道:“你是怎么知道这样东西在现场的?”
方之絮毫不在意地说:“你应该知道炽天使吧。”
“你上炽天使。”任燚并不感到意外,“你可真敢告诉我。”
“上暗网又不犯法。”方之絮一眨不眨地观察着任燚的反应,“不管你是告诉警察,还是告诉我父母,我都无所谓。”
“你是怎么在炽天使上得到这个信息的,又为什么要去现场找?”
“我之前进过一个群,有个人不知道怎么知道我在这个城市,他单独找到我,说给我一笔钱,让我去找一样东西,并且处理掉,钱我没要,我一直都很想去看看,毕竟那是你终身难忘的地方,对我也有特殊的意义。”
“他是否告诉你周边警力何时撤离?”
方之絮摇头:“没提什么警力,他告诉我时间我就去了。”
“那你是怎么找到那个东西的?它还在原位吗?”
“原位?”方之絮想了想,“我不知道原位是哪里,我是在垃圾里翻出来的,它是金属的,有点变形但是没烧毁。”
“你把它扔在哪里?”
“路边。”方之絮笑着说。
任燚知道方之絮在撒谎,这样东西如今究竟在何处,方之絮是不可能告诉他的,但他还是追问道:“路边哪里,哪里的路边。”
“就是随便一个路边啊。”
“我要具体的位置。”
方之絮想了想:“大概就是我回家路上,安方街第二个十字路口那家花店前的垃圾桶里吧。”
“你有没有拍照,那样东西上面都有什么特征?”
“没有,都烧成那样了,我真的看不出什么,嗯,金属的,很臭。”
“那你为什么会知道它是定时装置?”
“我从那个人的话里猜出来的。”
“所以一切都是你的猜测而已。”任燚不屑道,“你的话真是没多少可信度,你只是想装逼吧。”
方之絮恼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你爱信不信,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去那儿不是闲得无聊,也不是脑残,也不是为了钱,我只是、只是想要参与,想要更接近你而已。”
任燚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稚气未退的少年:“你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吗?你不觉得自己的心理状态不正常吗?”
“那又怎么样,这世界上有几个正常人,只不过大部分人会伪装,而我不想伪装。”方之絮的双目异常明亮,“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你是对抗火的勇士,千万不要变成那些凡人。”
“我本来就是凡人,这只是我的工作。”方之絮的目光令任燚极度不适,“你应该去看医生,你这样早晚会把自己毁了。”
方之絮认真地说:“我会一直关注你的。”
“警察也会关注你的。你已经可以负刑责了,我劝你最好不要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知道啦,我没有那么蠢。”方之絮笑着说,“我只是想做些有意义的事罢了。”
方之絮走后,任燚从茶几下面摸出了一个录音器,这也是宫应弦要求他准备的。他给宫应弦打了电话,假设方之絮说的是真的,那样东西能被他们找到的几率无限趋近于零,因为他看得出来,方之絮隐瞒了不少。
说完之后,宫应弦沉默了半天,任燚都以为断线了,开口问道:“你听到了吗?”
宫应弦突然闷闷地说:“你好久没给我打电话了。”
“……说正事。”那委屈的口吻听得任燚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听到了,他说的话半真半假,他肯定不会说对自己不利的,估计模糊或者隐瞒了不少信息,但看来那个痕迹确实是有一样重要的东西,不然不会有人冒险回去就为了销毁证据。”
“如果真的是定时装置,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在起火前的那段时间里,监控和目击者都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
宫应弦“嗯”了一声,“起火时间接近八点,文辉商场6点半下班,如果是在六点半到七点这个时间段混进去的,正值下班高峰期,有非常多的人进出,调查难度太大了。”
任燚沉声道:“尤其是现场监控已经被破坏了。”
“对,破坏了大半,我们之前已经将留存的一部分录像,跟商场所有有登记的员工进行了比对,没有发现异样,除此之外,商场长期进出流动人口,新员工,顾客,钟点工,送货的,清理垃圾的,外卖,快递,推销的……鱼龙混杂。天眼这次派不上太多用场了。”
“那就算我们找到定时装置,也无法找到纵火者?”
“你先把录音给我,我分析一下。”宫应弦问道,“定时起火装置,可行性高吗?”
“并不难,一个懂得燃烧原理的人可以有很多方法做出来,比如像在鸿武医院,用化学反应时间差做延迟装置。在这起事件里,只要预设一个需要一两个小时才能起火的装置就可以了,其实最简单的,引芯,不就是一个定时装置吗,然后随着大火和之后的救援破坏,很多证据都消失了,现场调查很难发现。”
“可是你还是发现了,为什么其他人没有对这个痕迹提出质疑,是没发现吗?”
“我觉得不太可能,无论是火调科还是警方,在现场勘探的时候都非常仔细,还有专业仪器,除非被人为掩盖了。”任燚沉声道,“方之絮去的那天晚上,刚好是警力调走的那天,仅是结合这两点,也足够怀疑警方里有内鬼了。”
“嗯,我们并没有掉以轻心,现在获知的新的线索,已经暂时不在大群分享了。”
“方之絮,你打算怎么办?”
“他会是一枚有用的棋。”宫应弦道,“我现在去你们中队取录音。”
“你不必过……”
“我还有一样东西想给你,等我。”宫应弦说完就挂了电话,不给任燚拒绝的机会。
任燚叹了口气,每一次见宫应弦,都是对他的考验。
这时,敲门声响起,任燚头也没抬地说:“进来。”
会客室的门被推开了,任燚扭头一看,怔了一怔。
严觉?
严觉随意地挥了挥手:“嗨。”
“你、你怎么过来了?”
“你们支队的领导找我过去谈话,孙排长的事。”
任燚点点头,并不意外,有指战员牺牲是非常严重的事,必须对所有在场人员进行调查取证,明确责任,判断是否有失职、失误。
只是,此时见到严觉,任燚感到有些尴尬。
严觉见任燚不说话,笑了笑:“你不问我谈话内容吗?”
任燚摇摇头:“无所谓,我不怕担责任。”也许如果他受到处罚、反而心里会好受些。
“放心吧,不是针对你的。”严觉依靠在门边,“我完事儿之后,突然怀念你们炊事员做的土豆炖鸭肉了,所以就过来了。”
任燚勉强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今天有没有鸭肉,我得问问。”
严觉看了任燚一会儿,突然笑出声来:“你不会害怕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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