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民可入,魍魉莫逢旃。”————————【谢自然诗】
孙策没有答话,先是看向沉默不语的孙贲。
对方早年也曾倾力跟随孙坚南征北战,后来投奔袁术,孙氏众人也是以他最为位尊,后来孙策崛起,孙贲又甘心辅佐。可以说孙策起初能成势,大半都要仰赖于这位本家堂兄的襄助,一直以来,无论是下江东讨山越盗匪,还是归顺朝廷,听从安排来到南中这蛮荒之地,孙贲、孙辅兄弟都是别无怨言。
可如今孙辅眼见已经进气少了,孙贲从小将这个兄弟抚养长大,情谊深厚,可到这个地步,即便再如何相信孙策,他也没有任何话想说了。
“你们……出去吧。”半晌,孙贲这才说道,伸手将孙辅的被角轻轻掖好,低下头看向那脸色苍白,早已没了声息的弟弟孙辅。
孙策等人叹息一声,纷纷走了出去。
“如今确实要拿一个方略出来,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走出营帐后,朱治率先说道,他看着蛮营的伤兵疲卒,沉声说道。
“话不能在这里说!”吕范轻声提醒道,示意朱治说话留心。
“那就去中军大帐!”朱治知道对方顾忌的是什么,他们南中这支兵马跟其他兵马相比,颇受皇帝特殊‘关照’,只有四征四镇这类大将身边才有的‘记室’,他们才几千人的庲降都督府里就有一个:“韦诞这小子首次见到死那么多人,吓得战战栗栗,不知躲何处休息去了,此时正好议我们的,不需理会他!”
“凡是会议军事,必须有记室到场笔录,形成案牍。按朝廷制度,除非死了,否则就是抬也要抬过来旁听。”吕范对这项制度颇为忌惮,抬眼看了下四周,这是他们到帐中一起看望孙辅伤势,所以韦诞可以躲懒不在场,但他们如果抛开韦诞、自行议论军事,之后被韦诞得知,后果会很严重:“韦仲将在军中虽无亲信,但我等最好还是换个地方。”
孙策也是有些忌惮韦诞此人,并不是因为韦诞有如何出色,而是他的亲兄长正是征南将军身边记室韦康,他在南中期间所做的任何事,恐怕件件都会传到徐晃的耳朵里去。
“走!都随我去那个高处看看灵关军实。”孙策找了个借口,当即唤人取马,一行人先后策马出营,在亲卫们的簇拥下来到这处小坡之上,四下无有旁人,这样的会谈并不算正式的‘会议’,故才能畅所欲言。
“不是都督不顾伤亡,一味要搏大功。”吕范警惕的打量了眼四周,出声解释道:“而是眼下若不趁早将越嶲平定,击溃高定元这数千叟兵,恐怕用不了多久,益州郡的孟氏、雍氏叛军就会蜂拥而至,届时就不是我们要设法攻打灵关道了,而是他们万余兵马设法在灵关道攻打我们了。”
“孟氏要到越嶲郡来?”朱治跳下马来,示意住人学他站在马的身边遮挡自己的身躯,讶然道:“征南将军的方略究竟是什么?不是说好了各路进击么?沮隽、甘宁入蜀不是来主攻益州郡的?”
吕范也有样学样的下马:“自然是,不过我看征南将军的想法,是要我等将越嶲、益州郡的上万叛军集聚于一处,而后沮隽等人趁机侵袭后方,截断退路。彼等知悉退路断绝、家属无存,必然仓皇败退,南中叛乱便能顷刻而定。”
“灵关道是越嶲往蜀郡的必由之路,如今犍为有黄公镇守,江上又有甘宁水师,叛军就只会走越嶲这条近道。孟氏和高定元合兵一处,只要北上攻破郕都,联系阴平羌人、巴郡竇人,益州就会乱成一片。”孙策低声道:“所以我等就只能趁彼等合兵之前拿下灵关道,据守险要,还能有一战之力。若是等到彼等合兵,我等还未拿下灵关,届时恐怕伤亡更巨。”
“可恶!”朱治愤愤的捶了下马鞍,怒道:“说来说去就是不把我等的命放心上,要我等啃硬骨头、损兵折将,他们在后面做些轻松致胜的事,世上哪有这个道理!”
校尉陈武也不悦的说道:“就是啊,按理说将军是庲降都督,南中动乱理应由将军全权主持,可朝廷偏要将此事交由征南将军……可见彼等从来不将我等视为亲信,眼下这番布置更是彰显其心,我等可不能白出苦力!”
吕范还算冷静,皱着眉问道:“长安可有什么消息来?”
他说的长安消息其实就是指孙策好友、兵部侍郎周瑜是否给他出了什么主意,如今他们还能在此蛮夷之地坚持作战,无非是孙策个人的魅力以及朝中有庐江周氏的支持,只要有周瑜的帮衬,加上他们几个的能力,以后迟早会有拨云见日的一刻。
这正说到了孙策的烦恼,他脸色微沉,摇了摇头,说道:“周公瑾很久没有写信来了,我想他可能有许多不便言之处,或是想让我自己处置这次平乱。”
“这、这要如何处置?”朱治奇道:“难道我等别无他法,只能拼死拿下灵关道?可若是损伤太巨,以后哪还有立足之处?征南将军随时会派别人来替掉我等!”
“办法是有,但伯符未必会做,周郎也绝不会乐见于此。”吕范拧着眉,缓缓的说道。
朱治等人忙看向吕范:“是什么法子?”
“退兵?”孙暠一番话着实震惊了从后方运粮过来的弟弟孙瑜,他忙将孙暠拉到一边,惊疑不定的说道:“阿兄在说什么胡话?这是阿兄一个人的意思,还是大家一致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又如何?”孙暠一把将弟弟的手打下,满不在乎的说道:“今日进击,我军死伤数百,孙国仪更是中了毒箭,命不久矣。这些人谁不是我等从江东带出来的亲信、子弟?如今都白白死在这里,我看其他人都不想再打下去了,还不如早做退兵之计。”
“可是……”孙瑜与性情张狂的孙暠不一样,虽然两人是亲兄弟,但孙瑜行事总是会顾全到大局,他低声道:“若是退兵了,蜀郡怎么办?事后怪罪下来,我们也逃不过朝廷的追究。”
“本就兵力不敌,谁还不准败逃了?”孙暠的主意打得好,自从孙河初来南中便病死以后,如今军中兵马大部分是由三家孙氏掌握,孙策与其麾下吕范、朱治等人兵力最强自不用说;孙坚兄长孙羌之子孙贲、孙辅往日也是唯孙策马首是瞻,只是如今孙辅将死,孙贲的立场势必会有变化;而孙坚幼弟孙静之子孙暠、孙瑜等人又掌握辎重,只要说服了孙贲,不怕制不服孙策。
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胁迫得了孙策,孙暠心里就不禁得意起来。
“其实我也不是畏战。”孙暠对孙瑜循循说道:“这里的山道你也看到了,哪里是人走的地?就算是百万大军也施展不开,走在林中还得时刻提防冷箭毒蛇,可要是在平原处就不一样了,我带一千人就能杀退他们五千!而且我等可以先退兵一处保存实力,等高定元他们扰乱蜀郡,震动益州时再统率各地郡兵,出手平叛,这场大功就是我们孙氏的了,届时就算征南将军也盖不住!”
孙暠向孙瑜绘着前景蓝图,认为这个计划简直前景远大,不但有平定大乱之功,更比如今在城下拼死进攻隘口要好得多。
可孙瑜最后还是有些游移不定,年纪尚浅的他有些不确定的说道:“这样真的可行么?要不要先与他们一起商议后再做打算?”
“他们现在都把孙伯符当主公,动辄就以周公瑾的话为绳,哪里还会听咱们弟兄的!我们本是孙氏兵马,现在都快成了他庐江周氏的私兵了!平常的时候还与你关切几句,眼下乱起来,周氏眼见是无力施为,你看他们可还有半分书信过来?或是有半分助力?就是在徐晃面前美言几句,让我等少在此处强攻隘口都算是有所裨益了。”孙暠不平的抱怨了几句,随即拍拍孙瑜的肩:“你我是亲兄弟,凡事要走到一起,想到一处,你说是不是?”
孙瑜知道这是强迫他一起行事了,心中虽有不愿但还是不得不点头说道:“这……阿兄说的是。”
夜间,孙辅终于在毒发的痛苦中呻吟着死去,孙策等人再度来到帐中为其致哀,并一致商议、以及孙暠的主动请缨,让孙暠带领一部分伤兵退往后方南安县修养、主理辎重粮草,并将孙辅遗体运送出去,设法转运吴郡老家安葬。
孙暠轻松得到这个结果,满意的告辞去准备了,留下孙策好言安慰了孙贲几句,末了,说道:“二兄为国而死,朝廷一定会有奠仪,此番衣锦还乡,我孙氏也与有荣焉。”
“为国而死么?”孙贲低声说道,两眼无神的看着摇晃的灯火:“伯符。”
“嗯?”孙策应道。
只见孙贲神情憔悴,丧弟之痛让他一时难以恢复往日的元气:“我们这样真是为国么?还是,只为了你自己?抑或周氏?”
孙策立即从胡床上站了起来,仿佛听到某种极为冒犯的话一般:“阿兄为何要这么说?”
“军中人都知道你与周公瑾交情匪浅,我们孙氏根基浅薄,行伍出身,能有庐江周氏在朝中庇护,我自然也不反对。只是……”孙贲抬眼看向脸色阴晴不定的孙策,轻声道:“何必要为周氏做到这个地步呢?当年二叔为袁公路所用,四处征伐,无处不建功,无地不立勋,可最后又如何?我怕你……”
“怕我再重蹈覆辙?”孙策笑道:“阿兄以为会么?”
“以前我不这么以为,但现在……我不知道。”孙贲微皱着眉说完,仿佛自己也不信似得笑了起来。
孙策沉声道:“我只想我们孙氏能走的更高、更远,我等当初与袁氏交情太深,所以才到现在步步维艰,若不是公瑾,我等早就……所以我信他,就像信我的手足。”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孙贲开口问道:“是走,是留?周公瑾是怎么说的?”
“公瑾什么也没有说。”孙策说完,又立即补充道:“但我相信我的决断,那就是继续打下去!”
“继续打灵关道?”孙贲突然变了语气,怒道:“我弟弟都为这个死了,你还不想着收手!是要让我孙氏子弟都死在这不成!”
孙策面对发怒的孙贲全然不惧,反而迎着对方的目光,冷静的反驳道:“若是现在退了,那二兄才是白死了!我誓要拿高定元、孟氏的头祭奠二兄才肯罢休!”
外面留守的朱治、吕范等人听到帐内的动静,忙跑了进来,看到两人针锋相对的对峙着,不免有些担心的用目光逡巡着二人。
孙贲没有理会朱治等人,而是突然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孙将军!”
“伯阳!”
众人不约而同的惊道。
孙策长臂一伸,挡住了欲要上前阻拦的众人,他就站在原地未动分毫,静静地注视着对方,好似对方若要刺来一剑他也不会有任何躲闪。
“你说得对。”孙贲沉默了一下,眼中忽然有了几分异样的光彩,似乎是被手中剑刃反射的寒光所照,语气也变得冰冷:“是不能退,我江东儿郎何时怕过人?不过是一伙蛮夷,害死了我弟,我自要亲手斫下高定元的头方能解恨!”
“……阿兄?”孙策惊讶的看着对方突然的转变,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
“明日让我出战。”孙贲低下头最后看了眼静静躺着的孙辅,似乎回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将对方一手抚养长大的情景,可转眼过去,那个健朗活泼、英气不输于他的弟弟已经客死异乡了。孙贲目光带着温情,语气逐渐变得斩钉截铁:“他没有打下的灵关道,我来打!”
次日,中郎将孙贲率自己部下以及孙辅旧部头缠素带,化作哀兵,在清晨露水未干的时候便发动进攻,一路上不断有人出现伤亡,可偏就无一人脱逃。这是一支专属于孙氏的兵马,即便多年前被忌惮他们的袁术拆散,也能随时在孙氏的号令下重新团聚在一起。
这场攻防战打了整整一天,哪怕是早已离开战场很远的孙暠也仿佛能在路上听见远处山间的厮杀声,他心有余悸的拍拍身边简单的棺木,一言不发的走了。
“孙伯阳真是疯了……”想起昨天半夜里孙贲决绝的神情让他话还没说就打消了念头,孙暠不禁发出轻轻地叹息。
孙瑜全然在留心远处的战斗,竟没有听清身旁兄长的一声嘟囔。
直到第二天下午,孙贲才攻下灵关道,亲手杀了一洞酋长,并且毫无顾忌的对城中蛮夷进行了屠杀。
孙策没有理会这种杀俘泄愤的行为,只是在关心孙贲为此战拼命太过,不仅伤亡过大,更是为此断了一臂。
“我阿兄伤势如何?”孙策忙问向诊治出帐的随军医者。
“虽然断去左臂,如今也只是晕厥,以后要安心修养,不能再轻易上阵了。”医者的回答让孙策安心了不少,若是这一战连孙贲也死了,那自己大伯这一脉岂不是子嗣断绝?自己以后还有何颜面回宗祠?
“好、好。”孙策宽心不少,让人将医者带下去熬药,接下来的战事他自然也不会再让孙贲参与了:“阿兄身受重伤,不便于行,我看就留在此处,一边养伤一边看护后方好了。至于我等当趁夜南下邛都,若不能擒杀高定元,我又有何颜面对两位兄长呢!”
朱治、陈武等人也皆以孙贲拼死克服难关而备受鼓舞,眼下他们也不说什么埋怨之语了,当即领兵,很快收拾了二千人整装南下,走过茫茫草地,顺利拿下阑县。孙策一边向后方孙暠部传捷,命其火速带援军南下,一边出其不意,乘舟顺水绕过沿途台登等县,直接兵临邛都。
而此时孙策也恰好从敌人口中得知,孟氏、雍氏等叛军因为忙着平定益州郡丞王伉、郡吏李恢、建伶令爨习等人组织的反抗而耗费了不少精力和时间,最后还分去了不少兵马围困建伶,现在仍还在越嶲郡的南部。
孙策得到这个消息后大喜,当时他正乘舟在江水之上,听到当地叟人称此江为‘孙水’后,更是喜悦道:“此水正兴我家!只待攻下邛都,乘胜伏击孟氏,南中之战,沮隽、甘宁恐怕要无功而返了!”
自从攻克最艰难的灵关道后,众人也俱是一派轻松神色,他们以为高定元如今带着几千叟人老弱躲在邛都城里不敢出来,自己绕过二城不攻,直捣黄龙,猝不及防之下,要想擒获他实在轻而易举。
只是凡事福祸相依,孙策等人确实如愿攻下邛都,但也让高定元带千余人仓皇南逃,紧接着便得知孟氏的五千余人已经距邛都不过数十里,而这个时候,孙策等人早先派人去请的援军却迟迟没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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