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九章 涣兮若冰

小说:兴汉室 作者:武陵年少时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道德经·第十五章】
    徐晃以五日之期激励将士攻破寿春城,俘获袁术,彻底结束了淮南战事。得闻消息后,孙策即刻从合肥出发,赶往寿春谒见徐晃,为了表示诚心归附,他身边只带了数百人马,亲信也只有吕范、陈武、张昭、秦松等人。轻车简从,很快便抵达寿春城下,听说徐晃正忙于整编裁撤袁术的二万余降兵,无暇邀见,只派了周瑜出面接待他,这正中孙策下怀。
    孙策昂首骑在马上,拨众而出,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就连吕范等人都错他一个马身。此时天空开始落下细雪,他穿着一袭轻甲,没有披蓑衣,也没有护卫为他撑伞,全身被细雪蒙上一层白毡,在雪中潇洒而来。
    周瑜本在心中无数次的想过该如何面对孙策,可直到对方真的来了,他才发觉一切的心理准备都是徒劳。顾不上对同行的关平说一声,周瑜便下意识的催动坐骑,往孙策快速行去。
    “周校尉。”关平突然叫住了对方:“君侯有话要在下问你。”
    周瑜在马背上转头看向关平,他的神情自然而又恬淡,眉头舒展,目光深邃得犹如一方渊潭,纷飞的细雪都没有搅动他的表情。
    关平清了清声音,一字不漏的转述道:“‘忠与义,譬如熊掌与鱼,若只能得其一,则如何?’君侯相信以周校尉之智,必能二者兼得,不负人望。”
    “谢君侯教诲。”周瑜正色肃容,恭敬的拱手道,接着,又拨马往孙策方向走去。
    关平静静地看着两人走在一起,执手相对,什么也没有多说,转身便走了,仿佛只是一个匆匆过客。
    “公瑾!”孙策沉声说完,立即翻身下马,对周瑜深深的揖道:“都是我的不是,让你受委屈了。”
    周瑜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低下头看着孙策仰起的面孔,只见孙策目光真诚,肃立雪中,经年的独当一面使他渐渐养成了大将的风度。细碎的雪花飘落在他高挺的鼻梁、眉骨上,勾勒出的轮廓像是山岩一般硬朗:“我没什么委屈好受,只是天下事不易,你如今方才知道了吧?”
    孙策心里一突,似乎感到有些不对劲,他提起精神道:“是啊!没有公瑾,我几乎时时赴蹈险地,现在你我重归旧好,我也就不怕了,也该你我携手做些大事了!”这时,他眼中才闪过一丝熟悉的调皮,令周瑜觉得心里一热,又好似回到了从前。
    周瑜无奈的笑了笑,示意孙策上马,两人并肩行着,由周瑜将其带至一处营地:“君侯近日事繁,托我暂留你在此休息,等雪停了再见你。”
    “正好,我也有许多话要与你说,你不知道,自从你我分别以后……”孙策将要言说,却被周瑜给打断了。
    “我都知道。”周瑜回转过身时没有看到关平的身影,眼神变了一变,继而温和的对孙策笑笑,紧了紧手中的马缰:“我都看在眼里的。”
    孙策知道自己是觉得哪里不对了,周瑜对他太客气了,客气到这次迎接他都不像是故友重逢,而像是公事公办。他顿时慌了神,连忙抓住周瑜的马缰,急道:“公瑾,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这是什么话?我为何要怪你?”周瑜好笑的回过头,莫名其妙的看向孙策,眼神逐渐变得认真起来:“要怪你,还会来搭救你么?”
    孙策抓着对方马缰的手紧了又松,轻声道:“是我孟浪了。”
    “伯符经了一番历练,人也沉稳了。”周瑜忍不住夸了一句,神色如常,又低声道:“君侯已向陛下奏报此间战事一毕、伯符与黄祖、蔡瑁等人将往何处调派。若我所料不差,过些日子就会有眉目了,这次你只带数百人来此,足见诚意,我想,事情或大有便宜。”
    孙策立时精神起来,周瑜既然乐于跟他谈这些,就说明对方还是愿意为他着想的,刚才的怪异感只在心头掠过一次,转瞬便被他抛之脑后。两人结伴回到安排好的营帐中,孙策正式向周瑜一一介绍了张昭、秦松等人,彼等都是江淮名士、慕名已久,周瑜心里感慨孙策这些年势力发展之快,又听到孙策还有一些文士武将尚在合肥军中,不免想到,若是孙策当初与自己同行入长安,充其量只是太史慈这样的带兵将领,岂会有现下这般气象?
    两人内外合作,整合江淮豪强,建立以周瑜为核心的江淮势力,这是周瑜一开始的目标。庐江周氏虽是扬州少有的公卿之家,但要想领袖群豪,仍需付出不少努力。所以周瑜选择抢在其他江淮豪强的前面,事先赶往朝廷打开局面,又留孙策在江东发展。
    如今周瑜押对了注,朝廷大军南下征讨袁术,那些落后一步的江淮豪强要想在朝廷治下继续保证现有的利益,势必要主动向周氏靠拢,甚至以其为主。世上不仅是有汝颍士人,更还要有扬州士人的一席之地。
    想起当初为自己制定的宏图,周瑜胸中的烦闷顿时散去,精神也为之一振,很热情的与张昭等人互通姓字。
    这些人久居孙策幕中,如今投靠朝廷,自然要借助周瑜的帮忙才能在朝廷中谋得一席之地,所以与周瑜说起话来多有谀词。而在这些人当中,早有声名的张昭就愈加显得不卑不亢了,他是徐州彭城人,年过四旬,为人精明干练,博览众书,与东海王朗等人相善。现如今王朗是汉中太守,靠着往日的关系,张昭完全可以自谋出路,所以面对周瑜,他的态度便很从容了:“周郎果然卓尔逸群,非常人之相,老夫可是听闻已久了。”
    “岂敢。”周瑜恭敬的对张昭躬身道:“张公才是士人贤者,小子如何能及?”
    张昭客气的摆摆手,但只说道:“如今东南已定,我等戴罪反正,亦不枉称汉臣。只是东南再无战事,而淮南云集之兵几有十万众,朝廷势必有所裁撤,不知周郎可有什么听闻?”
    他旁敲侧击的打听着,说是问孙策、黄祖这些军队是否会在战事过后遭到改编,其实还是在问自己等人将何去何从。这个问题虽然周瑜适才已经给出了官方的答案,但张昭等人仍是想从周瑜这里打听出一些小道消息,毕竟说是由皇帝决断,但徐晃给出的建议也必然会存在一定的影响。
    孙策也是目光灼灼的看着周瑜,对方刚才大庭广众之下自然需要那么说,如今在私底下,周瑜是否与他交心,似乎成了对方是否依然与他亲密的佐证:“江淮事事一如公瑾所述,我也尽办置妥当,只是公瑾之前说的去处,是什么意思?”
    “淮南大患已除,但伯符等来附之兵该置何处,仍需再议。”周瑜看了张昭一眼,对方心底看来还是存了一点情谊,说话间虽有为自己打算,但也没有将孙策尽数抛开:“兵马定然是要裁弱取精的,君侯近日招徕数万袁氏降卒,也是要先裁撤精简。以后此间的粮草将大为缩减,调拨至河北,军兵也是同样。”
    “裁撤的兵马将如何处置呢?”吕范发问道:“伯符麾下皆是江东子弟,彼此亲朋,若是措置不当,岂不徒生怨望?”
    “这些年袁术暴虐荒侈,江淮水旱连年,闾里空尽,人民相食。彼等所裁之兵,大可就地屯田,以资军实。”这其实不算什么机密,屯田是皇帝亲政伊始就开始推行的政策,从朱儁治下的河南到颍川、汝南,汉军每到一处,都会聚集流民,开垦荒地屯田。直到现在屯垦无数,每年获粮上百万不止,这也是皇帝有底气同时开辟多处战场的缘故。
    屯垦淮南是早已定下的策略,短期内是为了支持河北,长期却是为大规模征讨山越、开发交趾打下坚实的基础,周瑜心里转动着念头,淡淡说道:“军屯正好可使部分将校有安置之处,不至于闲置,也有一份军职荣养。如今据战报来传,天子领兵大胜,袁绍逃往渤海,河北之战将接踵淮南而后胜,我想,今冬酷寒,邺城未克,大军又需集众休息。收并全功,如何也要等到明年春后,或是夏末方毕。届时淮南屯田若有小成,也不妨能在转运一途蒙获封赏。”
    言外之意,是孙策可以用这个说辞安慰那些被裁出一线的将校,以免那些渴望建功的人失望之余从此懈怠。孙策点了点头,对周瑜的话言听计从:“届时我自会督促诸将,配合行事。”说完,他又道:“袁绍众军云集渤海,朝廷到时可是要集结各方兵马,一举进讨?那我……去往何处最好?”
    如果去河北,固然能再立大功,兴许还能得到皇帝青睐,但这样会使自己从此远离江东,对江东的影响越来越薄弱。可如果仍留在江东,眼前又似乎没什么事情可做。这是孙策犹疑的事情,也是周瑜同样在思虑的事,他皱着眉头:“还是那句话,是去是留,都要看天子的意向。若天子乐于促成你我在淮南行事,自是能留,若是不愿……”
    “这事情有变化?”孙策眉头一皱,对其他人摆了摆手,吕范、张昭见状,一个个知趣的退下。
    “嗯。”周瑜淡淡看了眼四周,轻声道:“刘子扬好歹与伯符共事一场,可他今日却不说来相迎,更无一句话托我转述,可见此人是不敢与伯符走得太近。此人是淮南名士,胸有才智,足以代替我收服扬州人心。”
    他二人联手团聚江淮士人,自成一股势力的计划在孙策看来几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完全没有想过刘晔会从中对此造成巨大威胁。但是以孙策对刘晔的了解,他不得不相信结好豪强的事周瑜做得到,刘晔也做得到,他下意识的反驳道:“怎么可能,他是宗室!”
    “不要小觑皇帝的心胸。”周瑜提醒道:“对于有才能的宗室,天子往往是用大于防,刘晔在淮南不是没有机会,天子也不是没有那个心思,不然也不会派刘晔跟着南下了。只是事情尚有可为,天子认识刘晔到底时日尚浅,算不得亲信,此外更有颍川……我料想此事当不出意外。”
    “如此最好。”孙策不由松了口气。
    周瑜看着孙策又惊又急的样子,突然笑了一声:“伯符谋事还是老样子。”
    “什么样子?”孙策知道他想起了以前交游的故事,于是很乐意与他回忆过去,联络情谊。
    当下天色渐晚,周瑜也没有回去的念头,孙策在军中大摆宴席,叫上吕范、张昭等一行人,拉着周瑜喝酒逗乐。孙策多是说些他领兵在江东征战所遇的趣闻或是一些有意思的战事,期间喝得多了,孙策又提起前扬州刺史魏桀之死,痛述其悔,吕范机警的在一旁借酒帮腔,说当时若是周瑜在,岂会有后续的种种事故?
    直说到最后,孙策更是双目胀红,悔不当初,周瑜始终默默地喝着酒,他理解对方的难处,如果不是坐视对方败亡,如今从背后进攻袁术的就该是魏桀统领的甘宁、黄祖等军,而孙策反正的战略意义将降到最小。
    想法都没错,做法也没错,可谁叫孙策比别人少算了一步呢?周瑜在心里摇了摇头,看着孙策悔恨的模样,也知道自己当初在长安的困窘处境着实怪不得他,心中那最后一块冰似乎也要开始消解了。
    与孙策叙旧内疚比起来,秦松等一干人更想听的则是长安朝廷的情况,周瑜惜字如金,尽拣些不轻不重的说。这些人中间不乏已经有了摆脱孙策,投入朝廷的心思,周瑜看得明白,也要借此宴席一个个的分辨清楚。
    孙策醉得酩酊,一把揽住周瑜的肩膀,醉醺醺的说道:“公瑾!我一路行军,袁公路旧部多与我往来,我也娶了桥公之女,以笼络诸将之心。就从这一着,刘子扬就做不到……对了,说起那桥公的女儿,真真是南国佳人,我已想好了,其长姊归我,其妹归你。你我兄弟各配姐妹,足称是佳话。”
    周瑜本有些混沌的目光突然惊醒,肩膀一抖,忙道:“伯符好意,我心已领受,只是长公主在府,我实不能背妻。听说伯符的仲弟尚未娶妻,不然就给他吧。”
    “他哪里配得上!娶个步氏的女儿都算走运了。”孙策大手一挥,断然否定道:“若是不嫌,我先给你留着,回去请示公主,也不做妾室,留在身边随侍都可以。”
    周瑜默默叹了口气,举酒将饮未饮,忽然想起远在长安的长公主,算算时日,他的第一个孩子也该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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