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美芳晨丽景,嬉游得时也。”————————【乐府解题】
宋都姿态轻盈的落在竹簟上,藕色的裙裾随之一张一合,像是朵晨曦绽放的花。
皇帝见她有模有样的拿起琵琶待弹起来,嘴上始终挂着笑,没有跟着坐下,反倒是饶有兴致的将手负在背后、在殿内走走逛逛。
宋都也不另邀皇帝,她自己心里着实有些忐忑,自己虽说在郭采女身边学了将近一年的琵琶,能勉强弹奏一些简单的曲子,但像今天这样在皇帝面前弹奏却是头一次。与其让皇帝坐在自己对面目视自己弹,倒还不如任其四处走走,少给自己带些不必要的压力。
见皇帝注意力没放在自己身上,宋都还是忍不住提了一口气,两手抱着的琵琶格外精美,待摆好了姿势之后,她的神态也渐渐的比适才从容了许多。就仿佛是这殿中除她以外再无旁人,一个人独自坐在靠近室外庑廊的竹簟上,庭院里风吹树梢,发出哗啦啦的声音,让这个夏日午后的阳光忽然变得清新许多。就连陶缸里的鱼也被睡眠的觳皱吸引了来,纷纷游上水面,仿佛游在倒映的树荫里。
皇帝正弯腰打量着桌案上一只从未见过的铜灯,忽然想起过了半晌却还未听见曲声,不由直起腰来,侧过头看去。只见宋都眉眼低垂,神态专注的盯着琵琶上的琴弦一动不动,她今日梳着时下最流行的堕马髻,露出少女修长莹白的脖颈,后颈上有几丝短发卷曲、低伏着,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宋都穿着浅色的纱裙,被风吹得都贴在身上,曲线优美,加上那幅从未在宋都身上见过的淡雅神态,一时竟让皇帝看得痴了。
忽然,宋都右手利落的往下一拨,清越的琵琶声蓦然响起,就像一个舞女忽然被风吹得旋转起来,窗边挂着的帘幕也随之而飘动,像是舞女起伏的衣袂。琵琶声激越之处,眼前又像是见到两个剑客在树下比试剑术,双方彼此交错站位、摇摆腾跃。
随即曲风骤变,动人的舞女、豪迈的剑客俱是戛然而止。宋都好似临时起意,更换了曲目;又像是刚才只是随意拨来练手,此时才是步入正题。琵琶的曲调节奏略显轻柔,清越的声音里忽然带着一丝轻快,好似江南水乡,清风徐来,接天的莲叶起伏卷成一片绿海,其间隐隐约约显露着粉红、艳红、素白的莲花。
皇帝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这略微生涩、但不乏灵动的曲子,脑中恍然想起了曾经在天禄阁听过的那段琴音,那清泉流石、空谷鸟鸣的隐逸出尘之情,与此刻欢快清新、自然生机的曲风仿佛意境相通,却各有特色。
似乎弹奏到指法变化复杂的部分,宋都抿着唇像是思索了一会,居然开口唱了起来:“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这首乐府诗歌本不是由琵琶弹奏的歌曲,可在宋都的指下,却用琵琶弹出了别样的滋味,虽然有些婉转变化的地方仍有些不足,但皇帝自己也不是行家,只觉得好听就足够,旁的也不愿再多说什么。他缓缓走向宋都,看见那陶缸里的小鱼似乎也被这曲声中江南莲叶、荷塘接天的韵味所感染,在水中活泼的游动着。
皇帝今日才发现宋都多才的一面,心里更是喜悦,等到一曲终了,皇帝这才拊掌说道:“幸而乐府的乐人不在此处,不然听了你的曲子,怕是要羞得无地自容了。”
“陛下谬赞了,乐府的乐人若是连我都不如,那还了得?”宋都将琵琶搁在一边,见皇帝高兴,心里也是极为得意。
“‘江南可采莲’,这是许多年前乐府从吴郡采集来的诗歌,是谓莲叶尚且可爱,其花更不待言。”皇帝笑说道,见宋都将琵琶放在一边,又问道:“不弹了?”
皇帝随口一句‘其花更不待言’,让宋都不知读出了什么寓意,俏脸一红,低下头说道:“其他的都还没练熟,不敢再扰乱圣听。”她本来正愁着不知该如何向皇帝试探求雨的事,现在正好趁着这一刻的愉快气氛,大着胆子说几句。好在宋都虽然天真,但不愚笨,知道有些话要讲究委婉,于是先问道:“这首诗单只夸江南的莲田,却何不说关中的莲田?难不成,关中就没有好的了?”
“关中也有。”皇帝不疑有他,随口答道:“左冯翊就多有莲花,其中一县还叫‘莲勺’,上林苑的渼陂湖也生有菱角莲花,太官常派人去采摘作食。”说到这里,皇帝停顿了下,误以为宋都向往诗中怡然采莲的生活乐趣,忍不住许诺道:“你若真想看,等以后天下安定了,我带你们去江南走一遭也无妨。如今,姑且看看上林苑的渼陂湖,其地莲花比起江南也毫不逊色。”
宋都听了,心情没有跟着雀跃起来,反倒是叹了口气,道:“现在纵然是去渼陂湖,怕也见不到这般景色了。”
皇帝神色一动,走前一步,在宋都身边坐了下来:“你这话是何故?”
“我听外间的人说,今年大旱,池陂、河溪干涸,百姓取水艰难……”宋都鼓足勇气,抬头迎着皇帝的目光说道:“这渼陂湖虽好,用以灌溉尚且不足,又何来的莲花盛开呢?”
皇帝仍是笑着,正对着宋都的身子不由得侧了过去,他伸手点了点桌案:“湖就在那里,今年见不到,明年再见也不迟。”
宋都却没有‘点到为止’的意思,继而说道:“旱灾是天不下雨,我听说以前遇见这种事,都是要出面求雨的……陛下……”她本想说皇帝英明睿智,必是得天眷顾,天之子向天求雨,自然没什么不可。皇帝是天子,代天治民、无所不能的理念深入宋都以及许多人的心,何况这还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少女,对心上人的一种无原则的信任与崇拜。
尤其是历经了朝廷颠沛流离、董卓专权跋扈、李郭举兵叛乱等种种危难,将大汉从生死线上挽回以后,冥冥中仿若天意昭然,似乎没有什么是皇帝所不能克服的,一个旱灾,自然也不再话下。
宋都在心中如此简单轻便的想着,浑然不曾发觉身前的皇帝脸色骤然变得阴沉了下来。
“你从不会刻意留心这些事,这番话是谁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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