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黑暗已经持续了123天。
根据高山部落萨满代代相传的知识,这样的黑夜还要再持续上百天,才会有第一缕阳光照射在先祖高峰之上。
这漫长而残酷的永夜,对于这个世界土生土长的原住民而言,是他们从出生到死亡都必须一遍遍经历的、永远无法逃脱的苦难。
“先祖高峰的情况怎么样?”
“王,先祖高峰的日之石今天又熄灭了三次。第一次,58个呼吸;第二次, 25个呼吸。第三次,足足持续了100多个呼吸。”
先祖高峰较高处的一个天然洞穴中,白发苍苍的部落萨满,用颤抖的声音报告了这个噩耗。
高山部落,是整个已知世界存续时间最悠久的部落,已成功熬过了足足3000多次永夜(6000多个地球年)。
已知世界的其他人类族群,几乎都和高山部落有着或多或少的亲缘关系。
能够熬过这么多次永夜,高山部落最大的依靠,就是先祖高峰最顶端的天神至宝——日之石。
根据部落古老的传说,黑暗才是这个宇宙的本质,在高山部落诞生之前,整个已知世界被永恒的黑夜所笼罩,而光明是同宇宙一起诞生的天神们才能掌握的神圣力量。
在最初的神约纪元,地上的凡人是愚昧懵懂的,但博爱的天神们用光明的力量庇护凡人,并合力创造了永昼,永久驱散了部分黑暗。
但某一天,天神们突然抛弃了人类,前往天界居住。
众天神之一的太阳神,不忍看到凡人在永夜中灭亡,于是留下了能够在永夜中散发光芒的日之石,并亲自点化了高山部落的一位先祖,教会了他各种知识,还为他的家族赐下了足以承载这些禁忌知识的“神血”。
不像至高王的名号是通过推举产生,部落萨满的名号,世世代代都在这个“神血家族”中传承。
天神离开之后的时代,又被高山部落称作黑暗纪元。
漫长的岁月流逝,高山部落传承无数代的日之石,也在时间作用下,不可避免出现了衰弱的迹象。
“自高山部落有记录以来,日之石第一次在黑暗中熄灭,是十七个永夜之前,那个时候的部落萨满还是我父亲。之后每一次永夜,日之石都会出现短暂熄灭,但最近日之石熄灭的次数和时间,都太过反常了。”
听闻萨满带来的消息,上首这个被称为“王”的男人眉头不由得紧皱了起来,一对铜铃似的眼睛里满是忧虑。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过后,他烦躁地扯了扯裹在身上的斑斓毛皮,主动开口询问道:“这次,日之石亮度又下降了吗?”
“是的,距离日之石二百五十步的农作物,出现了枯死迹象,以前从来没有过出现过这种事。”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王的脸色仍然变得更加难看:“这么说,剩下的粮食作物,恐怕不足以支撑全部族人度过这次永夜了?”
老萨满犹豫了一下,提议道:“王,这次还要继续派更多人下山狩猎吗?如果日之石的亮度继续下降,恐怕部落还要派出一半的勇士参加狩猎。”
“不可以!”
王断然拒绝,“现在下山狩猎的队伍已经够多了,如果继续派人下山,一但夜鬼再次来袭,我们如何抵抗?一旦被夜鬼抢走日之石,高山部落就和山下的野人没有区别了!”
旋即,他又有些意有所指地问道:“你是传承了天神知识的人,难道以天神的智慧,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日之石是神器,只有下凡的天神们才会使用,除非天神再次降临,否则任何凡人也无法窥伺日之石的奥秘。”老萨满无奈道,“根据最古老的传说,天神之所以弃凡人而去,是因为凡人失去了信仰。历代萨满都认为,只有凡人再次展示出对天神足够的虔诚,才有可能引导天神再次降临”
“每次你都用这种理由来搪塞我!高山部落历史上的祭祀活动还不够多吗?我们甚至连血祭都进行了无数次,可天神从来没有再次眷顾过我们”。
很明显,这样的争执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
实际上,王在内心最深处早就开始怀疑,所谓的天神根本就不存在。
在他看来,天神和所谓的“神血家族”,更可能是历代萨满编造出来维持自身地位的谎言。
如果不是萨满懂得一些先民流传下来的、时灵时不灵的医术知识,王甚至动过杀死年长的萨满,为部落勇士们腾出口粮的想法。
老萨满很明显感受到了王的不悦,正要在解释些什么,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一个强壮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洞穴入口。
来人恭敬地立在入口一侧,洞外光芒照出其脸上从左眼眉角延伸到右耳的巨大疤痕,让他在魁梧之余多了几分狰狞剽悍的气息。
王挥挥手将其招入洞穴,皱着眉问道:“雷霆,我命你去山腰的哨位,接应归来的狩猎队伍,你又回来做什么?告诉你很多次了,现在我这里暂时不需要你护卫。”
据说在几千个永夜之前,日之石的光芒足以覆盖到先祖高峰的山脚,但是随着日之石亮度的衰弱,高山部落在永夜中的活动范围已经被压缩到山腰之上,再往下就有被夜行生物和夜鬼袭击的可能。
雷霆不敢直视王的眼睛,瞟了瞟旁边的老萨满,连忙回复道:“不会再有狩猎队回来了,整座高山都已经被夜鬼包围了!它们好像发现日之石又变暗了,恐怕是想要在这个永夜,把我们活活困死在山上!”
听闻噩耗,即使是一贯威严的王,也不禁失色道:“怎么可能?野火带的那只狩猎队呢?按计划,他们不应该是今天返回吗?”
“全都死了,只有一个叫疾风的斥候逃了回来,但他也受了伤,族人们看他伤势不轻,就把他暂时安置在了山腰。”雷霆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又再次开口道:“王,现在族人们都很恐慌,外边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大家都想请您拿个主意!”
如果说之前,高山部落组织狩猎活动,除了消耗部落过剩的人口之外,还能带回额外食物的话,大批夜鬼的出现,就让狩猎活动变成了单纯送死。
王没有再多问,阴沉着脸快步走出了自己居住的山洞。
果然,山洞外边已经聚集了大批闻风而至的族人。
待到王那比雷霆还要再雄壮三份的身影出现时,人群立时骚动了起来,数百道期盼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他一人身上。
回头看了看气喘吁吁赶来的老萨满,又看了看已经处在骚乱边缘的族人们,王心中一横,向围在身边的所有族人,大声宣布他的最终决定:
“族人们,你们都看到了,现在的情况并不乐观。我决定六个星时之后,由萨满再主持一次部落的祭典,这次我们不再将无法战斗的族人流放到山下,所有没有战斗能力的人......是所有的人,都将作为祭品献给天神。如果天神没有回应,那就说明天神已经彻底抛弃了这个世界!如果真是这样,我将用我们凡人自己的力量突围出去,接应在外狩猎的勇士们回来!”
如果情况危急,祭祀中被杀死的人,也可以作为勇士们的口粮。
王在心中,补充了没法说出口的下半句。
就算身为部落的至高王,现在说出这种话也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萨满刚刚赶上来,就听到王的决定,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
刚才王回头的眼神,让他很确定“所有的人”里没有例外。
口口相传的几千年来,部落试图再次召唤天神的努力从来没有停止过,哪怕是血祭也进行过无数次了。
然而天神仿佛抛弃了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回应。
即使是被族人认为是天神代言人的萨满,内心中也不认为,这次规模史无前例的血腥祭祀能够迎来天神的降临。
如果连牺牲了几十位族人性命的血祭,都无法召唤天神降临,那作为组织者的萨满,下场只会比被献祭给天神的那些祭品更加不堪。
他自己年纪大了,早已不畏惧死亡,只是他的小女儿……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反驳王,只好叹了一口气,慢慢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听到王依然坚定有力的声音,围观的众人仿佛都有了主心骨一般,也就各自散去了。
大家都不是第一次准备血祭,都知道自己要干些什么。
和大多数族人一样,部落萨满同样住在一个用“神石”人工开凿的狭窄山洞之中。
山洞里,萨满看到自己最小的女儿雪风,仍然倚靠在铺满茅草的石床上等他,和他离开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雪风身材瘦小、皮肤苍白,穿着一身破麻袋一样的衣服,一头脏兮兮的齐肩长发下,却有着相当清秀文静的五官。她今年已满8个永夜大了(16个地球年),但外表看起来,却仍然和地球十三四岁小女孩差不多。
萨满的几个儿子都已经死在了历次永夜的狩猎中,只有眼前这个小女儿仍然活着。
但遗憾的是,雪风自从出生那一刻起,左脚就几乎没有任何知觉,这严重影响了她的日常行动能力。
这种残疾在“神血家族”中时有出现,被高山部落族人认为是传承“神血”所付出的代价。
正因为她是萨满最后一位直系后裔,很有可能会从现任萨满手中,接过部落萨满的名号,雪风成为了部落唯一一个丧失劳动能力多年、却仍然没有被流放的族人。
很显然,王这次所说的、没有战斗能力的祭品,是包括萨满这个小女儿的。
在部落最危急的时刻,以王的性格,不允许有任何拖后腿的存在!
“为什么还没睡觉?”萨满这时已经不敢直视女儿的眼睛。
“先祖的智慧告诉我们,陷入深度沉睡的人,只会消耗更多的体力。”
人在正常平躺的清醒状态、和浅度睡眠的状态下,大约一天只需要400800大卡就可以维持生存,但进入深度睡眠状态后,能量消耗反而会提高到每天800大卡左右。高山部落的族人虽然不懂科学,但是他们依然从与饥饿斗争的实践中,总结出了类似的规律。
萨满听到这话心里又是一紧。
粮食不足,是部落长期以来面对的问题,没有战斗力的族人分配到的口粮,通常只有部落勇士的五分之一。即使萨满会把自己口粮分一部分给女儿,但也仅能勉强维持她的生存而已。
“能够记住先祖的每一句话,你已经足够接替我,担任部落萨满了。不过今天没关系的,你可以好好睡一觉,王今天给每一个人,都发了额外的口粮。”萨满着重强调了“每一个人”,并递给雪风一块干粮。
但萨满没有告诉她,这是王为了保证活祭品们能够顺利完成仪式,为他们准备的最后一餐。
这种话他说不出口。
“王想要做什么,我已经听人说了。靠族人同情存活下来的废人,在残酷的永夜中终究难逃一死。”
雪风仿佛早就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她的语气很平淡,就像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
萨满还想解释什么,但雪风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反而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道:
“王很聪明。如果血祭成功,他依然是那个无所不能的至高王;如果血祭不成功,那也只是萨满和天神无能,他就可以彻底毁掉天神的信仰,掌握绝对的权力。更何况,部落必须有足够的勇士防御夜鬼的进攻,而在狩猎没有收获的情况下,先祖高峰上的粮食并不足以养活这么多族人。无论血祭成功不成功,只要消耗掉我们这些没有价值的累赘,就能为其他部落勇士腾出足够的口粮。看来相比上一任王,我们这一任王才是真正的领袖。”
“雪风!要不是上一任王,你怎么可能…..”
“可他死了,死了的王甚至无法保留至高王的名。”
“但是….”
“你以为他真的救了我?”
雪风直接打断了父亲的话,虽然她语气很平静,但是语速却很快:“哪怕这些年我记下了先祖的每一句话,我也不可能再继承萨满的名了,因为今天过后,高山部落就不会再有部落萨满了。在王的眼里,天神的信仰、祖先的知识、甚至这个部落萨满的名,都不如这一块干粮有价值。”
听完女儿这番诛心的话,萨满沉默了。
他不是什么能言善辩的人,他自己甚至都不确定,天神是不是真的存在。
沉默良久之后,他才开口道:“雪风,你从小就比父亲聪明,我说不过你……”
“可是聪明有用吗?”雪风再次打断了父亲,“一个四肢健全的人,哪怕还不如夜鬼聪明,也不会被随随便便牺牲掉。”
萨满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好,只好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当做仅剩的一丝安慰:“王已经在众人面前做出了决定,你也知道推翻王的决定就相当于推翻王本人。再说这次部落真的已经山穷水尽了,天神不会坐视部落就这么毁了,如果咱们展示出足够的虔诚,说不定天神会亲自降临拯救你……”
话还没说完,萨满似乎不敢继续直视自己女儿的眼睛,一边说着,一边逃跑似的退出了自己的住所,只留下她一个人怔怔出神。
“我不怕为信仰而死,只是怕到死的时候,我在族人眼中都不如一块干粮有价值……”
雪风捏紧了手中最后的干粮,仿佛还有一点生命的余温,可能也是仅剩的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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