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婆保持着仰起面孔的姿势,仔细端详着空无一物的天穹中央。
那里有某种常人看不见的波动运作,空气正在微微颤抖,像在水面底下穿行的波澜。
邪灵的姿态原本就无法被肉眼观察;不可思议的地方在于,连她这样灵觉出众的顶级灵媒都看不见分毫迹象。
但龙婆能感觉得到,千锤百炼后诞生的直觉和敏锐的意识令她能在脑海里勾勒出上空某种物体的轮廓和运动轨迹。
“某种线……?还是……”
她觉得更像是雨,铺天盖地的雨丝连接天空与大地——那是就算打起雨伞、披上雨衣,都免不了被淋湿的滂沱大雨。
“真危险。”
龙婆微不可查地吐了口气,然后往后倒退了一步。她脚下的巨虫不再扇动翅膀,而是将双翼蜷曲起来,像透明的蚕丝被那样裹起全身。
如果只是“看不见”的攻击,那她还算心中有数;毕竟存在于异世界的怪物以无量数计,这就意味着这世界上的灵媒能力同样千奇百怪,没有人能说自己能全部精通掌握,拥有一头尤其善于隐蔽气息的邪灵不算甚么稀奇事。
真正的问题在于,龙婆此刻感受到的那种如芒在背的危险预感,说明对方有能力突破蝉的防护圈,伤害到自己……
邪灵的“能力”千奇百怪,但“能级”高低却是有迹可循的,否则在通灵者的世界中就不会诞生受到普遍认可的等级制度。
在过往的记录中,这座城市里拥有相近能级的灵媒并不存在。
龙婆已经猜到来者是谁了。
在一天前的那个夜晚,观星会在特定地点布置的一大批人手,皆在莫名其妙的战斗中折损,且到最后都没能发现对方的真面目。这足以证明对方的能力是压倒性的。
后来,在邀请林星洁做客的过程中,她与对方正面对峙。出于顾虑,双方并没有真的交手过。龙婆觉得她本有自信无论发生什么都能掌控局面,现在看来还是太乐观。
当今之世日新月异,乃是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剧烈改变的年代;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年轻人的力量总是不容小觑。
龙婆似乎注意到了什么,她侧过头来,看到原本是墙壁和落地窗的地方——被高速撞入大楼的巨虫钻出了一整个洞穴,废墟之中林立着变形的钢筋和铁框,像是一座边缘破碎不堪的悬崖。
而就在悬崖边上,那个女孩伫立在那儿,背后是高空之中凛冽的狂风,风起云涌间,白色的裙角蹁跹飘摇。她脸上那副平静的神态令人印象深刻,就像是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过,始终默默地注视着混乱发生。
“你们俩刚刚的对话,我听见了一小部分。”
对方说。
“将我的朋友当作可以随便拿来换去的货物来看待,真是好胆量,不怕她生气吗?”
女孩背着双手,在楼房边沿行走。这个动作看上去就像表演高空走绳的杂技演员那样危险,细小的碎石在她的鞋边滚动、簌簌落下,坠入深空;而她却对此视若无睹。
“星洁生气起来的时候,就像母夜叉那样恐怖,就连她身边亲近的人都会很害怕。”
嘴上说着好友的坏话,短发女生的唇角噙着淡淡的笑,看不出是在生气还是在开玩笑。
“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
龙婆皱起眉头,这个习惯性的动作总是会让她看上去比年龄更衰老。
“我不会避讳自己有想要借林小姐之手达成的愿望。我希望我们能坦诚布公地谈谈。”
“已经谈过了啊。”
竺清月停下脚步回答。
“是啊,是谈过了。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如今旧事重提,是想要反悔吗?”
“啊,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我虽然是星洁的朋友,但她的做法我向来管不着。同样的,她答应的事情,也和我没有关系。”
竺清月起初正微低着脑袋,好像正在俯瞰高楼下方的街道,等她抬起头,转过身来直面龙婆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只想要你们都去死。”
话音未落,龙婆的身体像僵尸般直挺挺地往后倒去,她脚下漆黑油亮的巨虫想要原地起飞,但它的动作明显还是慢了一步。
蝉的动作停滞了片刻,一双透明的虫翼先是张开、后又卷拢,像是有两人正在通过遥控设备比拼它的控制权。
竺清月对准它的脑袋举起手,同时一步步靠近,伴随着她的动作,蝉的躯壳开始颤抖,且幅度越来越剧烈。
反复数次后,巨蝉的身体直接从当中被撕裂成了两半——
不过,从尸体中并没有冒出体液、组织器官或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空空如也。
仔细一看,连留在原地的尸体都算不上是真正的尸体,而是一具半透明的、巨大的虫型空壳。
“……蝉蜕?”
龙婆的身影伴随着一声响彻云霄的尖锐鸣叫消失在原地,竺清月若有所觉地转过身来,朝着洞口方向望去。
远处,天空的尽头浮现黑压压的云层。连绵成片的翅膀和臃肿的躯体,像席卷大地的蝗灾,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间穿行。
在风雨来临前,天空中漆黑阴沉的云团聚拢,白昼的世界往往会被逐渐拉拢的天幕所遮挡,朝着街道和房屋上投落片片阴翳,这与眼下的情景一般无二。
竺清月来到洞口边缘。高空鼓荡的风变得更加强烈了,劲劲吹拂着她的衣裙和头发。
其中似乎裹挟着冰凉的水珠,女孩抬手抚摸着侧颊,指腹上传来些微湿润的触感。
好像真的要下雨了。
竺清月不在意地甩甩手指,同时极目远眺。
一头、两头、三头……
朝着这幢大楼扑来的怪物们都有着超过卡车的体型与异形的外貌,每一头都有着惊人的破坏力,而这样的怪物一共超过了三十头。
压倒性的规模。
这是一种肉眼可见、十分直观的强大,龙婆比她见过的所有灵媒都要厉害,亦比过去的星洁或自己更强。
所以,他们才会干脆地放弃抵抗。
不过,过去一晚后,就像星洁那边似乎发生了某种天翻地覆的改变,她同样不再是过去的她……
“哎,真可怜。一会儿是鲸鱼,一会儿是虫子,我从小生活的这座城市,现在都快变成侏罗纪公园了。”
班长大人小声感慨。面对好似龙卷风般扑涌而来,呈黑云压城之势的虫群,她却没有流露出半点要退缩的意思。
并不是说自己的能力变得比过去更强了。只是,在回家和母亲交流之后,竺清月察觉到了某件事,意识到了那个一直被她刻意视若不见的真相。
“——这个地方,从最开始就是我的囊中之物啊。”
她张开双手,做了个像是早上起来后,走到窗边将帘子拉开的动作,态度轻巧又随意——
气势汹汹的虫群就这样被撕开了。
就像洪水被大坝堵截,河流被中途流经的山脉劈成两半。
笼罩大地的乌云尽数散开,金灿灿的阳光重新照耀大地。
分散开来的虫群似乎还想重新聚拢,还有的则打算继续朝目标前行;然而不知不觉间,蝉正在一个又一个地消失,就像是遭遇了某种看不见的天敌,被体型更加庞大的怪兽吞入腹中。
超乎想象的斗争在无法触及的高空领域发生,而过程却并不激烈,反而是悄无声息的……只剩下悲哀的蝉鸣,在空中回荡。
笼罩全城的银色大雨从云层深处滑过,直到空中的最后一丝阴霾消散,天地间重新恢复平静。
竺清月放下手。
“不行。感觉空落落的……是没有抓到本体吗?”
竺清月低头打量着摊开手的掌,喃喃自语。随后,她轻轻摇头。
“算了,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她。”
大厦内空无一人。大闹一场后,幸存者们早就匆忙离开,装潢豪华的走廊和房间都成了满地狼藉的废墟。
四散的烟尘中,竺清月踩过一地砾石。鞋底传来嘎吱嘎吱的响动,她慢悠悠地朝着楼梯上方走去。
*
“呼。”
龙婆睁开瞳孔,映入眼帘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它像潮水般涌入封闭狭窄的空间内。
虽然她已经将对方看作是自己同一个水平的顶级灵媒,可还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落入下风。
“光凭‘蝉’果然不够……那能力的真实面目究竟是什么呢?我有其它办法应付吗?”
思忖片刻后,她又想起了别的事情。
“神媒和顶级灵媒,诞生在同一年龄、同一座城市里,而且还是相互认识,在同一座学校念书的同龄人,真是前所未有的例子。”
或许,这是呼应着时代和历史而诞生的偶然吧?毕竟是全人类共同经历的第二个世纪之交,原本就是特别到不能再特别的日子。
“……结果,最后还是得亲自来处理烂摊子。”
龙婆吐出一口气,头顶覆盖的阴影“砰”的一声闷响弹开。她直起身,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正坐在一具棺材里。
“希望回去的时候不会用得上。”
她自嘲地笑了笑,撑着旁边的边沿,从棺材里慢吞吞站了出来。
就在这时,龙婆似乎听见了从不远处传来的沉闷响动,“轰隆轰隆”,好似滚滚雷声。
“……”
龙婆眯起眼睛,检查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她穿着宽衣短褐,和躺进去之前没有区别,问题在于,本该驻守在这里的人手,一个都见不着。
她环视四周,这里是一处废弃工厂仓库,门窗都被人用木板钉死了,昏暗无光的环境,四处空空荡荡。
外头传来的“轰隆”声响愈发响亮。终于——
“咚!”
焊死的铁门被人强行用巨力粗暴地撞开,打着旋儿飞入仓库内,落在她的脚边。
“欢迎欢迎,我可是久仰阁下大名了……”
大踏步走入仓库内的男人第一眼便瞧见了站在棺材里的龙婆,不由得愣了一下。
“真没想到,您的真身居然是这么的……‘年轻’。”
龙婆低头,看了看自己本该属于孩童的小小手脚,随后她抬起头来,淡淡地回答。
“我也一样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鬼佛’只是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人。”
因为体型缘故,她有些吃力地从棺材里爬出来,跳到地上。
因为对面的男人身材很高大,所以她不得不仰起头来盯着对方的眼睛。
“我的手下呢?”
“托各位兄弟的福,一个不漏,全都抓起来了。”
李横竖将双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回答。
从破开的门后,一群身穿制服、戴着头盔的武装人员正跟随在他的背后,和队长相比,他们的态度显然不够轻松,一个个如临大敌地将枪口对准站在棺材边上的女性。
“哦,还带了别人吗。”
龙婆说话时的语气一如既往,但是换了具身体后,怎么看都像是小孩子在故意装作老气横秋的样子,反倒是有种……妙趣横生的可爱。
“那么,你有事吗?”
“……我是来打架的。”
李横竖挠了挠嘴边的疤痕,不禁开始叹气。
“但看到对手这副样子,我总觉得有点下不了手啊。”
“队长!”
队伍中的一人忍不住出言提醒。
“好好好,我知道,”李横竖起手掌,“开个玩笑而已。”
他在开口的同时,龙婆便注意到黑暗中有巨大的轮廓隐隐浮现。
那是一座佛像……或是神像。
质地似乎是青铜、又似乎是青石,质地坚固的同时,周身都有锈蚀(抑或是青苔)生长的痕迹,给人一种“年代久远”的感觉。
威严可怖的面容凝固在不动的雕塑里,然而若是细细打量,又总觉得能看到神像瞳孔中的凶光,以及若有若无的狰狞笑容。
那就是“鬼佛”李横竖赖以成名的邪灵……
“没有交涉的余地了吗?我有提前打过招呼吧?”
龙婆虽然自认为不惧怕任何灵媒,但接踵而至的强敌还是令她备感苦恼。在此次入境前,她可从没想过居然要和一国最高部门的人发展到兵戎相见的地步。
“为了抓住观星会那帮人的尾巴,我们确实默许你在一定范围内刻意自由行动。但是现在,女士,你已经越界了。”
李横竖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方向。
“你可没说过,这事儿真的会和神媒扯上关系吧?怎么,声东击西的障眼法?”
唉,这可是同样出乎我预料的事情呀,谁会相信一个整天把世界末日挂在嘴边的人呢?
所有人都将孟正孤注一掷的疯狂行动当作是实现不同欲求的契机,然而棋子却跳出了棋盘,因为他真的预言到了神媒的诞生,做到了前无古人的事情。
“——那就来吧。”
龙婆摇了摇头,放弃了继续解释的打算。
“好,我们手底下见真章。”
李横竖咧嘴一笑,身后沉默矗立的高大神像开始动作,在轰然声中举起双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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