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八章 雨中曲

    凉亭内一片寂静。
    就好像徐向阳刚才的那句话是一枚静音按钮，按下去后谁都不能开口说话，男孩女孩只能面面相觑，互相对视。
    竺清月眨巴了一下漂亮的大眼睛，突然伸手轻掩着嘴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等等，你，你这是什么反应？”
    徐向阳脸上摆出的僵硬笑容顿时有点绷不住了。
    不是震惊、不是害羞，不是欣喜，班长大人的这个好像被戳到笑点了似的突然爆笑的反应，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不是……你别生气，我没……哈哈哈，你先等我笑完再说。”
    在徐向阳一脸无语地注视下，竺清月笑得满脸涨红，她用手指擦去了眼角溢出来的泪水，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她轻抚着胸口说道：
    “我就是，我就是觉得刚才我们俩的一问一答有点奇怪而已。”
    “哪里奇怪？”
    “我当时在问‘他怎么还没来’，然后你的回答是‘他已经不会来了’……你知道我当时的想法是什么吗？”班长大人好像憋笑憋得很辛苦，“我就感觉你的回答很像是电视剧里那种精神病杀人犯会说的台词，因为出于独占欲和嫉妒心，就把暗恋我、还寄了情书的人暗中害死了……”
    “对不起，我可做不到这种事情。”徐向阳有点无奈，“我的能力没那么强，倒是你应该很擅长——”
    “讨厌啦。”
    竺清月装模作样地拿巴掌拍了他一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我才不可能做那么可怕的事情。还是说，你会喜欢上能做出这种事情的可怕女生，还对她写情书告白呢？”
    “如果是清月你的话……”
    “我的话就可以？”
    徐向阳思忖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
    就算是情话，会随便杀人的这种说法也太可怕了，他无法接受。
    “不行。”
    “说的也是。”竺清月微笑着竖起手掌，看着自己的五根芊芊玉指，指甲像薄薄透明的蝉翼，“何况，以我的能力，真要想叫人听话也用不着杀人这么粗暴的做法，对不对？”
    “……话题扯远了。”
    徐向阳干咳了一声，想要重新扭转正题。
    “没扯远。”
    竺清月放下自己的手，神态认真地对他说道。
    “我想，你应该不止一次为我身上存在的问题而产生过苦恼。”
    “是的，我知道……”
    见她有继续深究的意思，徐向阳虽然觉得眼下这种告白的场合没必要谈论这种煞风景的话题，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的确有很多问题。在我看来，有的地方已经好转了，有的还没有。不过我希望我们将来能一起面对。”
    “如果说我不会改呢？如果说我还有别的事情对你隐瞒呢？”
    她微微一笑。
    “说到底，我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自己的行为存在问题。这意味着我和你在观念上存在分歧，而这不是一个能轻易分出对错的问题。”
    “是，我知道。”
    他说。
    “但我想，谈恋爱中最重要的还是彼此的感情吧？并不是说一定要志趣性格完全符合的人才能在一起，有分歧的话可以相互包容和理解。我想，我对你的喜欢足以胜任。”
    “……呵呵。”
    沉默半响后，竺清月笑了起来。她伸出手掩盖住自己的侧脸，如玉的面庞上再度飞起霞红，而这回总算不是因为憋笑。
    “真没想到。当亲耳听你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还是会觉得害羞啊。”
    “那——”
    他的心脏开始蠢蠢欲动。
    “很遗憾，徐向阳。”
    班长大人放下手掌，摇了摇头。
    “这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
    ……啊？
    蠢动的心跳一下子又平复下去了。
    “‘因为喜欢，所以其它问题都可以无视’，‘有矛盾有冲突，就需要倚靠彼此的包容和理解’……你知道有多少情侣在分手前都会把这种话挂在嘴边么？所谓的‘包容’，其实就是拖延时间，不去真的解决问题。等到感情冷却后，关系就会自然破裂。而众所周知，热恋期的男女对彼此的誓言，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得信任的东西。”
    竺清月的言辞有她一如既往的风格。徐向阳越听越觉得难受，忍不住苦笑。
    被告白是一回事，再告白就是另一码事了。虽然还算有准备，但他的心情还是随着女孩的话语来回摇摆，不得安宁。
    “你想得还真远啊。”
    “那当然。你以为我对你告白是随便说说的吗？我想和你在一起，我需要的不是看似炽烈却转瞬即逝的恋爱，我想要的是未来能和我一起携手并肩、能永远走下去的恋人和家人。”
    “……好吧，那我说实话。”
    徐向阳抓抓头发，无奈承认。
    “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就挺好。”
    “不用改？”
    “嗯，不用改。”
    “明明说了有事情瞒着你？”
    “我觉得你很坦率。能搞清楚自己喜欢的东西和想要的东西，然后把它们全部说出来，我觉得这样就ok了。”
    “那……如果我们以后有了分歧，该听谁的？”
    “当然听我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连半点犹豫都没有。
    “哦~你这一次倒是答得很干脆嘛。没想到你还有那么大男子主义的一面啊。”
    “这不是我的问题。”
    说这话的同时，徐向阳悄悄将手伸了过去，把坐在身边的班长大人的柔软小手握在掌心里。
    “是你答应我的。还记得吗？你说过你会听我的话，由我来下命令，让你做什么都可以。”
    竺清月没有拒绝他的牵手，顺从地任由自己的手掌被男生放在手里揉捏，对他的话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本来我还想说，我们俩既然要建立起新的关系，那过去的约定也该重新再商议——”
    “你刚才不是说自己不想改变嘛，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狡辩。”
    竺清月嘀咕了一句。
    然后，她将身体慢慢倚靠过来，让彼此的肩膀紧贴着肩膀。
    两人相互依偎着坐在凉亭内，安静地注视着被阴冷的雨幕所笼罩的公园风景，一时无言。
    *
    雨停了。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本来将脑袋搁到他的肩膀上、一副像是躺在廊檐下露着肚皮晒太阳的小猫咪般瞌睡表情的班长大人，突然再度睁开双眸。她转过脸，有点困惑地问道：
    “这就完了？”
    “……啊？”
    徐向阳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我说，你这就完了？”
    她说的话一字一顿，看来是对自己表达不满。
    “哦对了，我还要向你告白啊。”
    徐向阳恍然，他将手放在嘴边，轻轻咳嗽了一声，正准备开口的时候，却被对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
    “行了行了，你这样搞一点气氛都没有。还不如再看一遍你写给我的情书呢。”
    ……这能怪我么？
    徐向阳自己都觉得很可惜。
    他本来从昨天晚上开始就计划等到了约定地点后就一鼓作气告白的，在整理完毕腹稿后，再用笔头记录下来，他像对待高考要考的古诗词那般反复认真地阅读、背诵，直到滚瓜烂熟为止。
    结果还没等那些话发挥作用呢，就被班长大人突如其来的爆笑打断了，现在更是半个字都想不起来。
    他叹了口气，望向从栏杆边上伸过来翠绿欲滴的树叶，残留的雨珠从上面轻盈滑落。草甸和鹅卵石小径都被淡淡的湿气浸染。
    “雨好像停了。”
    “夏天的雨就是这样，时来时停的。”
    “算了，我们就在这公园逛逛吧？过来的时候有点匆忙，没有仔细看风景。”
    说这话的时候，竺清月已经从长椅上下来，准备离开凉亭。
    “等等，万一待会儿又下雨呢？”
    “那就在雨中散步吧。”背对着他的女孩伸了个懒腰，展现出优美的身体曲线，随后她转过头来笑眯眯地说道，“呵呵，听起来不是挺浪漫的吗？”
    “可被雨淋湿了容易感冒啊。”
    徐向阳像个爱操心的家长那样嘀嘀咕咕，但还是跟了上去。
    ……
    雨后的公园比平常更美。
    刚才那场淋漓的雨水并未完全消去太阳直晒所带来的暑气，特别是当他们路过草甸附近的时候。
    能嗅见空气中弥漫着青草青涩的味道，又混杂着泥土特有的气味，在蒸腾的湿气里氤氲。
    回程中遇见的路人们要远比来时少，绝大部分人都匆匆忙忙地回家避雨了。只有剩下几个没来得及离开的，和他们一样在湿意浓厚的绿茵地附近徜徉散步。
    宽阔的广场两旁，是整齐排列的白色木椅。水珠在湿润的椅子表面闪闪发亮。竺清月看着椅子，显得有点犹豫。
    徐向阳走到她身后，没有说话，没有询问，沉默地将餐巾纸递给她。
    女孩将椅子上的一小块地方擦干净，用手盖着裙角，慢慢坐下来。
    回来的一路上，他仿佛能听见脚下的草叶被鞋子践踏过后发出的清脆回响。木椅背靠着大树，他走到了这棵树底下，视线从老态龙钟的树木表皮一直到头顶枝繁叶茂的绿阴如盖，落下来的阳光被密密遮挡。
    当徐向阳抬起头的时候，一颗豆大的水珠正好落在他的眼睛里，害得他用力眨了好几下眼睛。
    就在这时，他听见椅子上的女孩悄声对自己说道：
    “——来接吻吧？”
    ……
    “……啊？”
    徐向阳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干嘛这副傻呆呆的样子啊。”
    竺清月捂着嘴唇轻笑。
    “你这次来不是要对我告白吗？一般来说，像电视上演的那样，男女间的告白要是成功了，就会接吻吧？就以结果而言，你的告白到底是没成功，但起码吻要留下来，要不然岂不是白费工夫。”
    徐向阳想了想，又忍不住问道：
    “所以，你这是答应了的意思？”
    他的话音刚落，就感觉自己的大腿被狠狠掐了一把。痛得他差点大喊出声。
    班长大人换了副面孔，不复刚才的温柔浅笑，而是恶狠狠地瞪着他，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在说“你在讲什么鬼话？”
    “你居然到现在还在说这种话，我前几次对你告白，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说‘喜欢你’，就当不存在是吧？！”
    “我还以为……”徐向阳皱起眉头，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你会希望更正式点？”
    你看，我都还没来及说喜欢你，你也没有——
    “正式？怎么个正式法？你想要我怎么正式？”
    竺清月咬牙切齿，伸出手抓住了他的嘴巴用力朝两边扯，就像是把男生的脸当作了橡皮泥那般死命揉捏，狠狠地发泄着内心的情绪。
    “难道要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是个只要你招招手就会屁颠屁颠跑回来的白痴女人，在意识到情书有可能是你写的以后，心里高兴得简直要飞上天去，昨天一整晚都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前段时间被你拒绝以后我整个人都失魂落魄，努力在你们俩面前保持冷静、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哭出来，实际上却伤心难过到想要发疯，真是被你害惨了，害得超级惨，可是现在，这些情绪却全都不翼而飞——非要我这样说，你就能满意了吗？好啊，要是这样的话无论多少次我都会说，反正我答应了以后都会听你的话！喜欢喜欢你喜欢你，我爱你，徐向阳我喜欢你，世界上最喜欢你！一辈子就喜欢你一个！这样行了吧？你干嘛这样看着我？还嫌不够？喜欢喜欢我喜欢……唔！”
    少年少女的嘴唇重重交叠在一起。
    ……
    “啪嗒。”
    不知从何时起，几滴雨水滑落，拍打在正紧紧相拥的两人头上和肩上。
    就像徐向阳说得那样，夏日的狂风骤雨总是这般来去匆匆、难以捉摸，它又一次开始下个不停。
    而且这一次，是转瞬之间就变成了倾盆大雨。
    沉重冰冷的雨水“噼里啪啦”地敲击着大地上的一切景物，在徐向阳听来却像是在举行一场热烈激昂的音乐会。
    他尽情而忘我地吻着。
    没有深入、没有试探，仅仅是用嘴唇贴着嘴唇，他和她的鼻息交织、互相磨蹭，偶尔擦到侧颊、时而亲到鼻梁和眉毛。
    相比起真正唇舌交缠的舒服，他更多感受到的仅仅是嘴唇的温度与湿润。
    两个人拼命地用嘴巴蹭来蹭去，很快全都蹭成了满脸口水的花脸猫，全身心发泄着对彼此的热情和眷恋。
    “咚咚！咚咚！”
    他已经分不清那是自己的心跳、她的心跳，还是响彻整个阴云密布的天空的雨中曲。
    没有停息、不愿停止，这个吻将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两人精疲力尽为止……不，不止，那还远远不够，他们的吻会比这场雨更漫长——就让它下到地球末日，宇宙毁灭。
    无比狂热的情感围绕着这张狭窄的长椅，这个仿佛在铺天盖地的雨水里被独立分割出来的小小空间。
    这感觉就好像，就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俩……
    但这个念头才刚浮现在徐向阳的脑海里，他便愣住了，脊背上升起一阵激灵。
    滂沱大雨浇灭不了的火热情绪，却在这一霎那冷静下来。
    而就在这时，怀中的女孩突然激烈地挣扎起来。
    徐向阳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将双手松开。
    “呼……呼……”
    短发姑娘低着脑袋，粗重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
    他连忙慌张地问道。
    “对不起！你，你没事吧……”
    “嗯，没事。”
    竺清月用手掌胡乱抹了把脸，仍然只是低着脸，声音有点沙哑地喃喃。
    “真奇怪……好奇怪啊……”
    “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了？”
    他忍不住抓住对方的肩膀，心中的不安变得愈加浓烈和粘稠，简直化作了实质。
    “不，我也不知道……”
    女孩静静地抬起头。
    徐向阳还是第一次看见班长大人露出这样的表情。
    一张挂着大大笑容的脸，美丽的脸蛋红润而神采焕发，眉眼间喜意洋洋，额前刘海散乱，鼻子上还沾着口水，当然看不出平日里的优雅，反而显得狼狈……但任谁来看，这都是一张因为与恋人接吻而娇羞不已、欣喜若狂的少女的脸。
    然而，唯有她的瞳孔却像是看不到焦点般微微涣散着。
    “刚才接吻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星洁哭泣的样子……”
    晶莹剔透的水珠从头发、从眉间、从眼角，肆意地流淌下来。
    “向阳，我好难受。”
    然后一齐消逝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