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界浮屠、巅顶佛阁
济济一堂的大禅师们谁都没有预料到衍善竟敢在南天佛主面前放肆,跟没想到他会用如此决绝自毁的方式。
以罗汉果位碰撞菩提萨埵金身,这样的事以往不是没有发生过,可结果都是罗汉崩碎而菩提无伤。
这还是同境之间的切磋,可光明是什么人物,那是显宗公认的巅顶大禅师,离王佛只差些许积累的存在。
衍善不过刚证罗汉,同光明的境界差距天地,虽然前者是无相禅寺五百年来资质最出色的天才,但这样的碰撞,无异于以卵击石。
好些大禅师想要显出阻拦,起码将场面给控制住,可刚要调动神舍,便发现金身好似被封印住一般。
此间唯一能做到这种事的,只有南天佛主一人,难道是因为不满衍善的乖张狂妄,所以要给他一个教训?
金身显化被阻,众禅师只能眼睁睁看着衍善的宝相罗汉撞在光明菩萨的胸口。
因为果位同果位之间的碰撞最是凶残,根本自性间的碰撞,没有丝毫妥协的余地。
败者固然粉碎,而胜者也不会全然无伤,所以非到万不得已,禅宗修氏都不会用这样粗暴直接的方式分胜负,更何况眼前这以下克上。
听着如金砣之间相撞的咣咣声,众禅师心中赞叹两人果位坚韧的同时,也忍不住暗暗叹惋,佛国一颗新星即将陨落。
虽然观照出的金身却能重塑,但佛界大能基本公认,第一次铸就的金身果位是最坚固的,若是被击碎重铸,少有能超过第一次的坚韧。
衍善观照出的宝相罗汉果位能与光明菩萨的金身碰撞到这个地步,足以说明这道果位坚韧程度堪比菩提萨埵金身,也难怪无相禅寺的佛主会敕封他为宝相庄严金身罗汉佛,只可惜,这位前途无量的禅宗弟子,选错了对手。
身负数种庄严宝相,同衍善长得一模一样的罗汉果位手捏法印,混元宝光笼罩其声,隐隐呈作琉璃净瓶形。
而另一面的光明菩萨,只与光明大禅寺有三四分相像,端坐三十六瓣金莲台上,手捏狮子无畏法印,眼中饱含悲悯,仿佛能看见世间六道疾苦,脸上威严劲健的笑容,既是对己身不朽的自信。
“咣!”
又是一声响若晨钟的碰撞,笼罩宝相罗汉周身的混元宝光散溢,而光明菩萨一如最初般威严健全,背光万丈夺目。
因为护佛神光散去,接下来就再无护持果位的东西,佛阁不少禅师都将头别过,不忍心看见接下来的场景。
“咚!”
更显沉闷的一声撞击,却令人讶异的没有破碎声传来,心中惊奇的禅师们寻声望去,尽是宝相罗汉的果位,撞碎了光明菩萨的背光。
“咚!!”
又是一声重响,端坐三十六瓣金莲台上的光明菩萨,被宝相罗汉壮退,惊得后座禅师竟然起身。
“咚!”
“咚!!”
“咚!!!”
连着三记若撞钟般的闷响,事前众禅师以为坚不可摧的光明菩萨金身,竟然扭曲变形,那金色胸膛的凹陷处,竟是空空如也。
变形的光明菩萨已经被撞到佛阁的边缘退无可退,面对步步紧逼的宝相罗汉,那无悲无喜的佛颜里,竟罕见得露出一丝慌乱。
而宝相罗汉哪管这许多,又是重重一击,顶到变形的菩萨身上。
“哐!”
“啪嚓!”
就像是琉璃灯盏摔碎地上,宝相罗汉用十二记重锤,击破了菩提果位中虚妄。
那崩碎纷飞的金色碎片美轮美奂,座间禅师的表情更是无比精彩。
宝相罗汉转向南天佛主,虽未发言,但每位禅师都仿佛听到了衍善要说的话。
虚妄,终归只是虚妄。
一道罗汉法相,撕开佛国维系了千年的,弥天大谎。
“光明永恒,涅槃重聚!”
被撞碎果位的光明大禅师面色灰败,手中三法印轮转,佛阁间飞舞的金色碎片突然飞旋,聚成的漩涡中重新显出光明万丈的菩提萨埵金身。
只是现在的光明大禅师却已不复方才的骄傲,忙不迭将法相收回后,才朝衍善问道:“这是什么果位?”
“回禀光明大禅师,这是阿罗汉果位。”
衍善双手合十,朝光明躬行一礼后,淡淡道。
“不可能,世上不会有这样坚韧的阿罗汉果位!”
光明觉得衍善在敷衍自己,恼怒道:“哪有这样的阿罗汉果位...你那果位里头...”
“禅师是想问,为何衍善的阿罗汉果位里头,不是空的对么?”
衍善笑着答道,然后环视佛阁中一众禅师道:“诸位大禅师,衍善的果位之所以不中空,是因为,这果位并非观想出来的。”
“并非观想出来的?”
光明大禅师一愣:“这话什么意思。”
“照见本性,罗汉自成!”
双手合十的衍善和尚同宝相罗汉虚影重合,堂皇正大道:“衍善是宝相罗汉,宝相罗汉亦是衍善。这果位并非藏在和尚皮囊内的神佛...”
“衍善!”
光明禅师突然大喝打断衍善的叙述:“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小僧知道。”
衍善环视堂间众禅师或惊或怒的眼,最终转身背对光明,直视南天佛主道:“三宝果位的路,错了!”
“大胆!”
“狂妄!”
“放肆!”
“荒谬!”
衍善话音刚落,席间众禅师便纷纷站起身形,群情激奋激愤指责衍善妄言,特别是证道菩提的大禅师,更是言辞格外激烈。
席间近三分之二的禅师起身,光是愤怒产生的灵压就让巅顶佛阁开始震荡,而在众人怒视中的衍善,就如同狂浪中的扁舟,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可这种激烈,不正是和尚早就预料到的么,所以衍善并没有慌乱,更没有反驳。
只是沉默地望着望着南天佛主,眼光一如最初那般平静。
“三宝果位若是错的,新法罗汉当如何修行?”
不再是梵音入识海,修了数百年闭口禅的南天佛主竟然开口说话了。
这一声道出,便是言出法随,夺走了佛阁内所有的声音,唯留眼前衍善还保有开口权能。
“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
“驯五阴、戒三毒、斩六根、断六尘,了无十八界明相。”
“苦海无边,唯求自渡。”
在南天佛主的开口询问下,衍善承受着非人的压力,就连至圣琉璃体都嘎吱嘎吱作响。
但他还是神态平和,一字一句地将对新路的思考道出。
“原来是这样吗。”
南天佛主笑笑,然后重新闭口阖眼,低下头去。
随着佛主闭口,被剥夺的话语权能再次回到众人身上,仅是闭口短短一刻,但好些禅师却已经急不可耐了。
“这便是衍善罗汉的新法?”
密宗胜尊了因开口质问道:“斩六根,断六尘。眼不能观色、耳不能听声,鼻不能闻香,舌不能尝味,身不能碰触、就连心猿意马也要斩绝,衍善罗汉究竟是要弘扬佛道,还是灭我佛道!?”
“了因师兄所言极是!”
律宗首座法川亦是开口附和道:“请问衍善罗汉,若要付出斩念绝欲的代价,世上又有何人愿意入我佛国山门修行!?”
“诸法皆是空相...”
既是空相,又有何舍不得呢。
衍善本想这样劝说两位高僧大德,但只说了半句,便不打算再说,而是双手合十,沉默地一礼。
之后更有禅师轮番起身质疑衍善的法道,他们从各个层面将这新法抨击的体无完肤。
而衍善只是沉默地听着,并在对方说完后,合十行礼。
当然,佛阁中高僧数十,也并非人人都这般激烈,亦有在听完衍善的话后,低头沉思的。
衍善的一番话,对真正想要精进修为的禅师来说触动很大,只是沉默的大多数总像是附议的帮凶,所以看起来就像是所有禅师都在对衍善口诛笔伐。
直到南天佛主再次开口,他向衍善招了招手,然后让其坐在自己身边的蒲团上。
苍老和尚赤诚如少年的眼中,有很多欣喜和快乐。
“老和尚讲讲自己的修行路。”
南天佛主再次开口,又一次剥夺了佛阁的声音,刚刚还激愤不已的禅师们瞬间调整好心态情绪,正襟危坐,全神贯注。
作为整个佛国当世最年长也是公认修为最深,最神秘的王佛,没有人知道南天佛主究竟有多强。
因为太过长寿的缘故,很多过往已经不可考究,更别提什么战绩。
但只要提起律宗,便必然会提起南天佛主的名讳。
就连佛国最骄傲的无相禅寺,登临彼岸的王佛也要避开南方字眼,以示对这位南天佛主的尊敬。
这样的王佛讲道,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听到,又哪能不仔细。
“老和尚其实不是中州人,彼时天南招灾,民不聊生,父母因为护着我不被吃掉被人活活打死,是释心和尚从锅中救下的我,然后带来中州修行。”
“释心说,人死的便会下路冥界,走过冥河后涤荡记忆,然后转世轮回重新投胎做人。”
“可若是执念特别深得,或是在凡尘间有所不舍的,他们在投胎做人后还会带有前世的记忆。”
“释心和尚还说,如果修为足够,便能算出转世之人的所在,还有地域。”
“然后,和尚就梯度入了禅院,同释心一起修行。”
“得慧果时,和尚问释心,如此修为够不够算出父母转世,他说不够,得要证道阿罗汉果位时才够。”
“只是释心又说,和尚资质低劣,或许一生都没有机会证道阿罗汉。”
“所以和尚问释心,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和尚证道罗汉。”
长长的停顿后,南天佛主幽幽道:“你有多渴望证道阿罗汉?”
七百年前的雨林寺庙中,老和尚坐在小和尚身前,面带笑意的问道。
“很想!很想很想。”
天灵扁扁的小和尚握着拳,朝老和尚大声道。
“还不够想。”
老和尚看了小和尚一眼,不屑道:“你只是想要找到父母的转世,这种想法过几天淡了,也就不想了。”
“不,不会的!”
小和尚站起身,朝着老和尚赌咒道:“只要能证道阿罗汉,怎么样都可以!”
“空口无凭的大话。”
老和尚随手拿起桌边的一个木钵,然后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放入其中摇晃。
空空如夜的木钵里只有一颗小石子发出咣当咣当的碰撞声。
晃荡了一会儿,老和尚停下手上动作,朝小和尚说道:“如果人生是这个木钵,那么双亲便是里头的石子。它重要么?”
“木钵中只有石子,当然重要!”
小和尚大声回答道。
“重要,是因为木钵里只有石子,所以为了石子,你可以连木钵都不要!”
老和尚笑眯眯说着,然后又从地上扬起一把沙,放入木钵中:“你再听。”
又一次摇晃的木钵里,在听不到石子碰触钵壁的声音,只有沙土包裹的石子,发出“沙沙”声。
“只要活着,人生中便不断会装进新的东西,彼时看来最重要的石子,现在也已经被沙土埋没。”
说着,老和尚又从地上捡了好几颗石子,举在小和尚面前道:“不光是亲缘,之后在你的人生中,还会遇见很多很多重要的东西。”
“伙伴、爱人、仇敌...”
老和尚说着,将石子一颗颗放到木钵里,然后笑道:“这些人都会在你生命中某个时段,占据无比重要的角色,那牵动心意的,绝不比现在你牵挂的双亲少,但那又如何呢?”
装入石子后的木钵变得满满当当,老和尚笑眯眯地又一次地摇晃起木钵。
“沙沙、沙沙、沙沙。”
“你听。”
老和尚举着钵,朝小和尚道:“人生便是装沙,只要装入足够的沙,便不会被石子刺痛,所以以后再别说什么为了别人可以付出一切的傻话了!”
“不,不对!”
小和尚摇头,一把夺过老和尚手中的木钵反倒,任凭沙砾落下,伸手接住那些石子。
将倒得空空的木钵翻转回来,小和尚重新将手中的石子掷入,然后学着老和尚的样子,摇晃起来。
在石子不断触壁的过程中,小和尚倔强道:“我的人生里只装最重要的,不装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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