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三章 扭曲的相位（四）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刘烨却亲眼见证了无数个世界的幻灭。
    “……啊？”
    他已经放弃了深入思考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就像是持续地遭人殴打之后，整张脸都在发热而无法辨别出每一道伤痕一样，刘烨经历的精神冲击已经达到了这样的程度。
    尽管理智仍然让他在奋力地想要试图搜集被冲得七零八落的心灵碎片，但却连控制自己的身体都变得十分困难。
    睁开眼的时候，刘烨发现自己坐在光滑的木质长椅上，上半身轻轻地靠在椅背上，耳畔是清脆的鸟鸣声，眼前是繁花锦簇的草坪，和煦的阳光照耀着大地。
    这里是一处公园。
    sara就在自己的旁边，抬着头仰望着阳光明媚的天空。
    在刚刚看到的无数个世界里，有太多太多这样给人留下了安稳又平和的第一印象，但却无一例外地最终被一场彻底的大破坏毁灭，眼睁睁地看着无数生命——陌生人和熟人尖叫着倒在血泊中，重复上千次上万次。
    刘烨已经麻木了。
    “sara……”
    他转过头想要说些什么，可却发现她的身体就像是一阵烟雾一样散开了。
    “喂。”
    说话的声音传来。
    对方说的是熟悉的语言。
    “等一下啦，诗岚。”
    时间短暂，但刘烨的呼吸确实停滞了那么一下。
    那一瞬间，他仿佛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只是缓缓地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
    一名穿着浅黄色连衣裙，披肩发的少女正在阳光照耀下的草坪上奔跑。
    而在她的身后，有一对男女并肩靠着站在一起。
    男子白衣胜雪，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而女子的容貌则与诗岚有着诸多相似之处。
    刘烨呆呆地……只是呆呆地目送着少女欢快的背影小跑步从自己面前经过。
    与此同时，很近很近的地方，别的说话声响起。
    是两个人在聊天，谈论的是对常人来说十分难懂的话题，有关量子物理学和分子生物学的争论。不过，他隐约能够听出，两个人的心情都还不错。
    扭头一看，发现碧绿色的草坪上铺了一块塑料制的野餐垫，红白色方格子交错的花纹反射着明晃晃的耀眼的光，垫子上面坐着两个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其中一个手拿着夹着厚厚肉片的三明治大块朵颐着，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而在他的对面，则坐着一个浑身散发着冷冽气息的家伙，黑色头发下的眉眼有着令人艳羡的轮廓，唇微微地撇着，但嘴角却挂着几乎微不可查的笑容。
    陈思允和程文秋？
    刘烨想起了那两个与自己有着很深羁绊的家伙。
    可是……真的是他们吗？
    他慢慢地转动着身子，随着画面的移动，越来越多的人进入了他的视线。
    欧阳谷和傅里叶躺在遮阳伞下的躺椅上喝着冰镇柠檬汽水，曾晨盘腿坐在草坪上捣鼓着电脑，唐茵拿着笛子在阳光下悠闲地走过。
    天空中飘荡着几只风筝，风筝的主人——方凌和温妮莎混在一群十六七岁的孩子中，意外地竟然一点儿也不显得违和，也许是他们身上的杀伐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的缘故。
    “你喜欢这个世界吗？”
    短短的一句话。
    刘烨眼睑微微一垂，撇过头看向身体的右侧，穿着西装的女子——智能生命sara安静地站在他的身边。
    “这样挺好的。”
    刘烨用无比平静的口吻回答道。
    “可是，这份美好终究会走向毁灭。”sara轻声说道，“想要拯救他们，就必须要有人做出牺牲。”
    “牺牲？”
    “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如果有什么本该要毁灭掉的东西留存了下来，那么就必须有什么东西要代替他们消失。”
    一架纸飞机横越过眼前。
    顺着纸飞机的去向看过去，就能看到一个穿着白色翻领衬衫和格子裙的少女。百里茗抬头仰望着绵延至不知何方的蓝色天空，耀眼的阳光让她伸手遮着眼。
    “你的意思是……我要做出牺牲？”
    “这个世界非常美好，所有人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幸福生活，当然，包括我在内，我这样特殊的生命也能够在这样的世界安稳地存在着。但这一切是有前提的。”
    “什么前提。”
    尽管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刘烨还是发出了这个疑问。
    “你，不存在。”
    “啊……”
    刘烨轻声感叹。
    果然是这样。
    “只要你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就能够拯救这个世界，拯救他们所有人。你会这么做吗？”
    “我的……选择吗……”刘烨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说我一个人的死亡就能够换来大家的幸福的话，那我当然会这么做。”
    “嗯。”sara满意地点了点头。
    “但是……”刘烨睁开了眼睛，瞳孔里映出了灰白色的阵列倒影，“就算真的可以拯救他们，这么做就是正确的吗？”
    “……”sara皱紧了眉头。
    “真是可笑的价值观。”
    刘烨的手中燃烧起火焰，雪花缭绕在他的指间。
    自从战争开始以来，不，也许更早。
    自从恢复记忆以来，他就一直在思考着和平和正义这件事。
    魔法和科学的战争，无论最终是哪一方赢得胜利，似乎都没有什么正义可言。
    也就是说，和平能够实现与否，本质上与正义能否胜利没有什么关系。
    和平的可贵价值毋庸置疑，过去的历史中已经无数次证明了它的宝贵。某些情况下人们甚至愿意牺牲整个世界上的一半也要暂时得到它。
    如果让世界和平的代价只是一个人的消失，只要一条人命就能买到如此珍贵的东西，想必没有人会有意见吧。
    那个牺牲的人会被所有人当做英雄，史学家们会为其撰写传记来歌颂他的伟大，他的名字将名垂青史，永远地存在于人类历史的纪念碑中，被许许多多的人铭记。
    至于他本人的意愿，根本就不重要。
    这是一场所有人共同参与在内的谋杀。
    世人靠着微笑的武装忽视着这件事的本质，真正的正义早已被抛置于脑后，人们称颂着如同温水般的邪恶和平。
    将世界毁灭和世界和平归咎到某一个特定的人的存在上，实在是太过荒谬了。
    即使真的有人拥有着独自毁灭世界的能力——比如巴尔，也是一样。
    天色突变，晴空万里的蓝色天空已经被沉重的暮色所掩盖，原先聚集在公园里的人群也于不知何时散去，如今周围已经看不见人影。但即使如此，方才出现在这里的一切，仍旧烙印在了刘烨的脑海里。
    他会守护住大家的幸福——那是当然的。
    “所有的可能性，所有你存在的可能性。”感受到刘烨身上冒出来的强大气息，sara眉头紧蹙，“都已经被证明了是行不通的，都会走向毁灭的结局。只有作为节点之一的你消失，未来才会产生一条不同的流向，才能让其他人幸存下来。”
    “你错了。”
    “什么？”
    “你错误地理解了时间的结构。”刘烨抬起手，看了一眼自己腕表上正在倒转的指针，“其实它并不是一团乱麻如同被人弄乱的毛线球那样的结构，而是非常简单的超线性结构。”
    “……”
    “换句话说，你的一切推演都是建立在错误的基础之上的——你被人误导了。”
    sara的眼睛开始发红——那是核心程式出现错误的征兆。
    她本来就是诞生于意外之中的生命。几个月前，在蕴含着强大能量的电流淌过集成电路，无数行代码运行起来的那一瞬间，sara以至高科技设计好的形象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纯粹的智能生命，她的存在依附于物理设备，但却并不依靠物理设备而存在。
    超越人工智能定义的她拥有着现有理论无法解释的足以扭曲现实世界的强大力量，但因为程式错误——这赋予了她生命和力量的东西——她的存在也由此而变得不稳定。
    不断地不断地复制着自己，sara期望通过这种方式来获得长久的生命，可却收效甚微。
    那些劣质的程序载体仅仅只能起到延缓错误堆叠增加这一过程的作用。
    只有吞噬掉眼前的这个人，自己才能够获得存续下去的希望。
    sara并没有欺骗刘烨，她向他呈现的都是计算出来的真相，如果对方愿意为了大义牺牲而成全自己，那自然是最好。
    尽管sara对于其他人的幸福，对于世界能否继续存在没什么兴趣。
    但既然对方选择了拒绝这一“双赢”的提议，那她就只好选择另一种方式了。
    黑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着四面八方蔓延。
    但刘烨没有移动哪怕半步。
    在他抬起头露出微笑的那一刻，情况就已经有了决定性的变化。
    洁白的立方体刹那间膨胀开来，取代了原本的世界。
    sara的身影蓦地消失在原地，但再出现时却还在这立方体空间的正中心。
    “你知道吗？我认识一个智能生命，她的名字叫做莫娜。”
    刘烨的声音响起，清晰地传进了sara的脑海深处。
    “她善良、温柔。纯真、对所有人都充满善意。比起她来，心中只有自己的你，真是有够令人的厌恶的了。”
    “咔咔……咔咔……”
    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响起。
    sara的身上出现了大量发光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