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覆灭之日

    天，是清澈的蓝色，好似一条水洗过的缎带铺展，零星有几片白云点缀，使得这明丽的蔚蓝显得更加妩媚。
    一条小河蜿蜿蜒蜒地顺着山道流下，汇入下方城市的水道里，水声清脆悦耳，仿若天籁之音。
    连片连片的石屋，纵横交错的街道，来来往往的行人，夹杂着稀稀拉拉的鸡鸣犬吠，一派祥和繁盛的景象。
    刘烨从山顶沿着长阶，一路缓缓地走下山，每迈出一步，天色就灰暗一度；每眨一次眼，来往的行人便少了几个；每一次呼吸，那些精巧的石屋便破败几分。
    在山顶上看还是一派欣欣向荣的盛世之象，待得他来到山脚下，眼前的一切却已经化作了死寂的灰白，但还是有着几个路人走在街头巷尾，对周围发生的变化熟视无睹。
    “这里……是柯伦……”他喃喃自语道，眼里闪烁着变幻不定的光。
    刚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在他快要被那种嗜血的疯狂将理智吞噬殆尽的时候，眼前的场景竟忽然一转，变作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也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看到那不由自己掌控而是兀自行动的身体，便也很快明白了过来，这时他正在的经历的，是谁的记忆。
    马蒂亚斯，那位一手毁灭了柯伦的君王。
    “啊，是王上！”
    说话的是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男孩，他站在自己身边，恭敬地低着头，但却难掩脸上的欣喜之色，似乎是因为见到了传说中的人物，心中满是喜悦。
    “听说今天城中心要举办一年一度的元素之神祭祀仪式，由大祭司弗洛伦斯爷爷亲自主持！大家都想去看，我爸爸妈妈也去了！您现在来到这里，是仪式已经结束了吗？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
    并不是他会的那几种语言之一，应该是已经消失的柯伦语罢，不过，由于这是马蒂亚斯的记忆，他还是听懂了那几句话。
    “快了，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了。”他的声音听上去疲惫无比，他用手拍了拍小男孩的头，说道，“赶紧回家去吧，别让他们担心。”
    刘烨看到，那只手上的血色正在飞快地褪去，就好像是有什么正在将血液抽离一样。
    街道上的人少得可怜，说了几句话，没走几步路，马蒂亚斯就开始变得气喘吁吁，他随手找了一棵树靠在上面休息，可没多久，耳边又响起了人声。
    “王上，您怎么了？我听说刚刚的仪式出了问题，您没事吧？”
    “王上，我看您的脸色很不好，您的身体还好吗？”
    “王上！城中心发现了大量的死尸！”
    刘烨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他的身边站着几个五六个身穿皮甲的侍卫，手中拿着长矛或者石法杖，有的背上还背着弓箭。
    他们英俊的脸上写满了焦急，尤其是站在最前面的那位，面色黝黑，眼睛很亮，个头明显地比其他的侍卫都要高上不少，相貌极为俊美，若非是身上的衣服沾染了血迹，看起来定是一个英气逼人的青年。
    “王上，您能告诉我们，刚刚的仪式究竟发升了什么意外吗？是有外敌来袭吗？是我们无能，没能提前发出警报，我，该死！”
    为首的那名青年忽然间跪了下来。
    “不，不是你的错，你起来。”刘烨看到自己伸出手扶住了那名青年的臂弯，那是一只苍白的毫无血色的手，但是皮下仿佛有着某种黑色的丝线在不停跳动着。
    “王上……”那名青年愣了一下，他怔怔地看着扶住自己臂弯的那只手，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呼——”一阵秋风吹过，明明只是初秋，那风却冰冷刺骨，如同刀割。
    落叶随风而下，宛如一场白色的雨，那些金色的狭长状的叶片，在下落的过程当中，蓦然间变成了一片又一片的灰白，洒在树下这几人的身上，头发上。眨眼，便成了灰。
    “没有敌袭，没有敌袭……”马蒂亚斯的声音时而沙哑时而清晰，就好像一会儿是老年一会儿是青年，一会儿细如女子，一会儿粗如瓦砾，“大祭司，你是说，弗洛伦斯吗……我不知道他去哪了……不过，我会找到他的，一定会的……”
    刘烨看着地上的影子，马蒂亚斯的身体上忽然拱起了几个奇怪的鼓包，就好像是蠕动的肉瘤，很快便“砰”的一声破裂了开来，涌出了许许多多毒蛇般蠕动的丝线，一团乱麻般搅在一起。
    “王上！您……你这是……”面前的那几位侍卫面色大变，连连倒退了几步，同时纷纷举起了手中的武器，但很快又放下了，目中露出了挣扎之色。
    马蒂亚斯不只是他们的王上，更是他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拥有着这样的双重身份，他们实在很难下定决心用武器对准他。
    “你们……快走……”马蒂亚斯闭上了眼睛，似乎他觉得这样就可以克制住心中杀戮的欲望。
    “王上……马蒂亚斯！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面前的那名青年咆哮了起来，他伸手抓住了马蒂亚斯的肩膀，“马蒂亚斯！你回答我！你这是怎么了？！”
    “我……”刘烨看着自己抬起了那只苍白的右手，慢慢地握住了那名青年的手腕，皮肤下跳动的黑线越来越狂躁，仿佛随时都会钻破皮肤爆出来，他低语着，声音越来越古怪，就好像是直接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一般，“我……波尔塔，我……快走，越远越好，离开柯伦……听我的，快……快走！”
    “你……好，我走。奥古斯蒂娜呢，她在哪里？你告诉我，我去找她。”名唤波尔塔的青年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却被马蒂亚斯牢牢地抓住了抽不出来，他连续扯了几下，手腕被拽得生疼，却纹丝不动。
    “奥古斯蒂娜……她……”
    忽然，刘烨看到那只苍白的右手皮肤下那些跳动的黑线终于钻了出来，一下子便穿透了波尔塔手上的皮甲，疯狂地挤了进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波尔塔痛苦地嘶吼了起来，刘烨从未见过如此扭曲的表情，他的脸上，脖子上，忽然间便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细线，在他黝黑的皮肤下蠕动着，蔓延着。
    “对不起，波尔塔……我……我别无选择……”
    马尔蒂斯的声音里夹杂着几分无奈，几分冰冷，又有着几分疯狂。
    波尔塔的身体很快便开始扭曲变形，就好像是一个柔软的面团正在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随意揉捏，不断地鼓胀，收缩，脑袋已经占据了半个身子的大小，双目圆睁，嘴巴拉开足有一尺长，看上去极为可怖。
    稍远处的那几个侍卫见了，瞬间抖似筛糠，手中的武器尽皆掉在了地上，纷纷怪叫着跑向了四面八方。
    “马洛斯，班迪，卡斯特罗，米尔汗……对不起……我……控制不住了……”刘烨听见他用那时而沙哑时而纤细的声音轻声念着那几个侍卫的名字，“柯伦……柯伦……我对不起……我们的柯伦……”
    一道道血红色的闪电击中了奔跑着的他们，一阵颤抖之后，他们倒在了地上，被那些从他身体里钻出的蠕动着的黑色细线裹住，一点一点地拖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同样的，这几个侍卫的身体也在不断地扭曲变形，短短一两秒的工夫便面目全非，变成了几个奇形怪状的生物，唯一的共同特征便是毫无血色，如同枯萎的落叶，似乎随时都会破碎成一地尘灰。
    眼前的视野越来越窄，光线也变得越来越暗，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模糊的暗红，还有那心头渐起的嗜血杀戮的欲望。
    “哥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是奥古斯蒂娜吗？她怎么会在这里？
    转过身，一个戴着兽牙骨链的少女正在向这里跑来，眼中满是焦急和关心，竟然没有一点点害怕，她的长发散开了，脸上的彩绘也花了，脖子上挂着一个黑色的小葫芦，随着她的奔跑轻轻地晃动着。
    真的是奥古斯蒂娜……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眼里的景色已经彻底变成了血一般的红色，心中对杀戮嗜血的渴望也已经膨胀到了无法抑制的地步，他看到无数赤红的电光毒蛇般向着奔跑的少女扑了过去，瞬间将她淹没……
    画面戛然而止，一切在此定格，很快便转成了无边无际的暗红。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才终于又出现了正常的景象。
    灰色的天空中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闻着却带着一股淡淡的臭味，他躺在冰冷的石面上，视线里除了天空就只有六根高大的石柱。他抬起手放在面前翻来覆去地看了看，骨节分明，干干净净的，没有尘土，没有污泥，也没有血……
    皮肤也恢复到了正常的颜色，透着浅红的黄，没有了蠕动的黑线，只是指缝里却缠着一缕断了的细麻绳，他看着有些熟悉。
    站了起来，他倚着最近的那根石柱向四周看了看，这里是柯伦城中心的祭坛，一想起祭祀仪式发生时的事，他的脑海就一片空白，只记得仪式进行到了尾声，一股宏大的力量忽然间从祭坛中爆发出来，先震倒了大祭司，然后便扑到了他的身上，再然后……就发生了那样的事……
    附近什么都没有，只是地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粉末，和雨水混在一起，潮湿黏腻，踩上去沙沙作响。
    刘烨能够感觉到马蒂亚斯心中的迷惘，他此刻似乎并不太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尽管是他亲手杀死了和自己一同长大的那几个侍卫。
    “哒——哒——”马蒂亚斯扶着头走向柯伦城内，一个人都没有，但是哪里都覆盖着厚厚的白色粉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臭味，到处都是，走到哪里都闻得到。
    忽然，他的足尖踢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那是一具奇形怪状的尸体，不，不止一具，远远不止一具！是无数具，横七竖八，密密麻麻地，一路延伸到了这条街道的尽头。
    每一具都不一样，就像是被小孩子揉坏了的泥人，随意丢弃在了柯伦的街头巷尾，遍地都是，遍地都是尸体！
    他的神智还有些麻木，沿着街道又走了一段，突然，他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小葫芦，静静地躺在雨水中，心中一震。
    伸手捡了起来，他看到葫芦上的细麻绳断了，而断口，恰好和他指缝间缠绕着的那一缕完美吻合。
    恍惚间，那些噩梦一般的回忆刹那涌上了心头，“呼——呼——”马蒂亚斯大口地喘息着，他双手抱着头，身体在雨中摇摇晃晃的走，他想起来了，他先是杀死了祭坛周围的巫师，然后是周围那些企图逃跑的民众，再然后，是波尔塔，是他那些一起长大的兄弟，然后是奥古斯蒂娜，他的亲妹妹，最后，是柯伦城内所有的居民……
    他亲眼看着她被无尽的红光吞噬，那该是怎样的痛苦，他无法想象。
    还有那些无辜的民众，无论跑到哪里，哪怕是已经逃到了城外的山谷里，也都化作了他手下的尸体，无一例外。
    “滴答，滴答。”
    马蒂亚斯跪在了地上，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从他的脸上滑落，根本分不清楚，无法言喻的痛苦和悔恨在他心中不断地搅拌，最终化为了滔天的愤怒，他在雨中对天嘶吼。
    “谁？！是谁？！到底是谁？！”
    是谁在术式中动了手脚，是谁想让他的计划失败？！
    奥古斯蒂娜，不，不会是她，她是支持自己的，那是谁？弗洛伦斯？没错，一定是他，那个老顽固，他一向反对这项计划，又是他在主持仪式，一定是他！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是，他不知道这么做会引起什么后果，所以……可恶，灵魂升华却无法稳定，害得自己不得不靠杀人分裂来延缓崩坏的趋势，呼——呼——都是他的错，都是弗洛伦斯的错。
    柯伦……柯伦……柯伦是因为你才毁灭的！弗洛伦斯！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画面定格在了这一瞬间，马蒂亚斯仰天悲号，双目一片血红，柯伦城刮起了死寂的秋风，这座辉煌一时的古城，盛极一时的柯伦文明，从此永远地沉寂了下来，与世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