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赵僵持广陵城外,双方援军拼命奔赴驰援,散布两淮的风雨一时间全向广陵汇集。
不过到底是晋军赢了先手,郗鉴神来之笔,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破虏镇连同合肥精兵,率先从合肥战场赶了过来。
晋军有两倍兵力优势,更挟内外夹击之利,而本该处于守势的赵军却反守为攻,铁骑四出先发制人,主力更是奔出大营十数里,直接在半道上拦截来援的晋军。
破虏镇全副轻骑,合肥之兵又是步卒,再加上劳师远征,迎头撞上山阳镇的铠马甲骑,哪里吃的消,亏得郗鉴分兵支援,才堪堪抗住。
晋之破虏,赵之山阳,都是跻身天下一等一序列的强军,刚一照面,便掀起了毫无保留的搏杀。
战鼓自清晨擂起,黄昏日落始有停歇迹象,直到火把燃起,两军将士才各自拖着疲惫的身躯回营舔舐伤口。
援兵到来首日,即在这十里山川上撂下了过万尸骸!
十里山川,于整个天下相比,连一粒弹丸都算不上,可如今这局势,东军有失自然危及建康,而赵军也面临一个不慎就被围歼的险境,区区十里山川上的嘶吼,已经足以让天下震荡!
一夜休整,破虏镇从广陵城换上装备,以铠马甲骑之姿重新奔赴战场,直冲赵军外阵。而广陵城内的东军也倾巢而出,从水路锲进赵军内围,不顾箭石如雨,潮水般强行登岸。
水陆精锐齐头并进,郗鉴意图不加掩饰,就是要在赵军援兵到来之前,一举冲溃赵军帅纛。
这样的机会可谓十年难遇!
面对东军的疾风骤雨,一向飞扬跋扈的赵军反倒改了做派,不论内线外线只守不攻。就连昨日还与破虏镇不死不休的山阳劲旅,竟也趴在老营一动不动。
赵军从来都不擅守,这种决战关头也不会突然强到哪里去。一日下来,各处防线都已摇摇散架,最险的一次,已被破虏镇铠马甲骑突破到了帅纛百步之距。
然而东军究竟是没有攻下来,郗鉴也并没有夜战的打算,夜幕未及降临,便悻悻退军,甚至连之前的驻军也一并撤回了广陵。
两日相争,各有主动,晋赵两边都打出了血性,士气已然沸腾。这本是为帅者求之不得的,但不论是郗鉴还是桃豹,却都在刻意压抑军心。桃豹硬摁着手下一帮虎狼将校不允出战,郗鉴也顶着一鼓作气夜战的压力,两只老狐狸似乎心照不宣,更像是做给谁看的。
这一仗,欲战不战,不战还战,能战便战,遇难也不勉强!
仗打成这样,蹊跷到了极处。
没有人比东军更了解两淮胡骑的狂悍,正如没有谁比两淮胡骑更清楚东军这块骨头有多硬,所以这第三日会打成一个什么样子,对垒的数万人谁也不敢去揣测。
天蒙蒙亮,随着北面一股尘嚣卷起,旋风一样由远及近,赵军大营顿时欢呼雷动,他们的第一支援兵终于到了。
东军上下则陷入沉默,纵以郗鉴的威信,亦不乏有人抱怨老帅优柔寡断,没有一鼓作气冲破敌寨。
昨日占尽优势都未能拿下敌寨,如今赵军援兵会源源不断赶来,这仗更难打了。
“今日但求一死,无论如何也得冲破敌寨!”还未到点卯时分,谢尚早就全副甲胄候在了郗鉴门外,一见到郗鉴便毅然请战。
郗鉴瞟了他一眼,只顾朝前走,却并未搭腔。
“太尉,太尉,”谢尚追上前去,一副痛陈利弊的架势,“赵军大部援兵必在驰来路上,今日若再吃不掉眼前之敌,可就没机会了!”
老帅郗鉴连脚步都没停,淡淡反问道:“昨日既未得手,今日信心又从何而来?”
谢尚一阵,被噎的哑口无言。
“戎马一生,我从未想过一口吃成个胖子,何况对手是两淮赵军。”郗鉴一边自顾朝前走,一边撂下句冷话。
谢尚忽然联想到昨夜全军撤回,不由震惊,也顾不得上下尊卑,焦躁问道:“太尉总不会是想要就此罢战吧?!”
“看形势再议,这仗也不是我想罢就能罢的。”郗鉴随口敷衍,但言外之意恐是谢尚猜对了。
谢尚大急:“那这几日的仗岂非白打了?儿郎们的血不都白流了?还有褚帅...”
他本想说破虏镇连重镇寿春都弃了不要,迂回奔波到此又有何意义,话到一半,便见东军副帅褚裒(pou)带着几个将军从岔道而来,两拨人刚巧迎头遇上。
谢尚犹如见到救星,连连挥手高呼:“褚帅来的正好,军议前非得劝住太尉才好...咦...褚帅你这是...”
半截话和着寒风咽回嘴巴,谢尚瞠目结舌,不由得低头望了望自己这一身甲胄披挂,又看了看褚裒。迎面而来的褚裒和自己简直鲜明对比,竟只穿了件长袍束腰,连软甲都未披!他莫非也没打算出阵?!
见到气定神闲的褚裒上前问安,郗鉴冷冰冰的神色终于缓和,面露慈祥,体恤道:“季野昨夜休息可好?”
褚裒笑呵呵一摊手:“不瞒恩帅,局势多变,学生是一夜未眠呐。”
这东军副帅在亦师亦帅的郗鉴面前坦然承认自己的忧虑,可那一双虎目里精光内敛,哪有半分疲色和忧色露出?
郗鉴心中大赞,只看褚裒这份外松内紧的器度,能于扑朔迷离中审时度势,可在危机当头之际镇定自若,不愧是自己苦心栽培的接班人!
反观勇悍有余的谢尚,年至三十,只比褚裒小了五岁,同为心腹臂膀,亦能同当一个帅字称呼,然和褚裒站在一起,立判高下。
郗鉴不掩失望之色,冲着谢尚冷哼道:“仁祖是有话要同季野说吗?你俩也许久不见了,不妨多聊聊。”
郗鉴说完甩手便走,谢尚一头雾水,但又怎能听不出老帅在敲打自己,可他心里既冤且火,瞪着大眼睛就要问褚裒怎么回事。
褚裒抢先拍了拍谢尚肩头,示意其稍安勿躁,冲着一旁几个将军打量了一圈:“诸君是否同样有话要对褚某说?”
执掌一军者,失之以软,则威信不存,威权过硬,又刚则易折,并不是什么话都能对属下交代分析的,大都需要一个敲边鼓的帮手,而此时此刻,褚裒恰恰是那个最合适的人。
眼前这七八人都是东军里的中流砥柱,更有两人是和谢尚同等军职的一镇督帅,自然明白郗鉴留下褚裒的用意,瞅着郗鉴走远,再也忍不住抱怨起来。
“这两月来,从头到尾都是打的糊涂仗!”
“偏偏俺们的谏言太尉他老人家是一句也听不进去!”
“副帅,你是最懂太尉心思的,你说咱们东军大部主力聚在了这广陵城,这既打又不打的,左右试探的,到底要干什么?”
“俺算看出来了,太尉已经懒的再搭理俺们,只望副帅能指点迷津呀。”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一通抱怨,褚裒只是淡笑而立,待到大家终于停下来,他才不紧不慢开口说话,然而仅只说了一句,便让所有人怔在当场,再无二话可言。
“昨夜斥候新报,叛军二十万于武昌顺江而下,距广陵已不足两日行程。”
犹如黑暗深渊的武昌,终于有动静了!这一动便是石破天惊,二十万!再加上虎视眈眈的赵军,广陵乃至广陵身后的建康,都已处于风雨飘摇。
围着褚裒的这群悍将们,早有人后背渗出冷汗。
但不幸中仍有万幸,东军主力已然集结完毕,正自枕戈待旦!
老帅郗鉴所有的隐忍没有落到空处,所有的试探也不是白费功夫,更是在极其有限的程度内,做完了所有能做的事情。
最初避战,是因为不知叛军动态,继而开战乃是引蛇出洞,明以开战为幌,暗度陈仓调来主力汇合,便连两日激战,也是为了试探赵军底线和态度!
“军函昨夜到的,凌晨才刚刚核实,是以未及通报全军,但现在还需要我再多讲什么吗?”
褚裒那副笑呵呵的模样,渐渐转成凝重,
“某等实是不知情呀!”谢尚咬着牙,勉为其难的分辩道,“昨夜若如副帅一般得知斥候新报,今日又岂会再请出战?后背露于人的危险,俺们还能不懂!”
褚裒一声冷笑:“嘿,我若说太尉将全军撤回的帅令,是在收到武昌敌情之前下的,你信是不信?”
“啊?!”众将又是一惊。
“真如太尉所预,汝等果然不信。”褚裒又是一声冷笑,这出了名的儒将已经声透凌厉,“亏得有这封军函堵嘴,不然汝等今晨怕是要炸营了!”
谢尚蹭的跳起:“褚帅慎言!”
“俺们岂敢忤逆太尉!”
褚裒挥手打断,苦涩一笑:“某无他意,只是遗憾,诸君忠勇,太尉岂能不知?但太尉之难,诸君却失了体谅啊!”
“今朝战局,波诡云谲,实乃罕见,怕不知有多少当世卧龙凤雏一般的黑手,隐在其后推波助澜!”
“太尉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其后形势暗涛汹涌,变化多端,哪能事事保得万全?更能条条考虑都与诸君对簿?!”
褚裒一番肺腑之言,又让这凌晨的小路陷入安静,谢尚诸将互望一眼,都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东军根本,守江,保京,”褚裒拍了拍谢尚肩膀,“知耻而后勇!”
大敌压境,血战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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