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十日。
天上开始下雪,折玉郎一大早起来收拾东西,做好陪考准备,将春晓裹得严严实实后,骑着自行车送她去县里面考试。
县中学的规模不大,此时挤挤攘攘地围满了应考的学生和知青,折玉郎精神的小脸在面色熬夜蜡黄的考生中,显得格外美丽,精致的眉眼鼻唇,俏生生如出水芙蓉。
他喜气洋洋地抱着春晓蹭蹭她的鼻子,夫妻俩清绝艳美的脸庞贴在一起,般配得像是画报里的人物,人群里频频有视线向他们投来,在这个灰扑扑寒冷刺骨的冬日,她们如格格不入的春色。
记录全国高考恢复第一年盛况的县广播台的记者,也注意到了这对独特的考生,惊艳难以形容,只有快门闪过,永远记下了这对男女在七七年县中学前的相拥。
折玉郎一早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根油条两颗鸡蛋,盯着她吃完了,春晓不喜欢的蛋黄也让她吃干净了。
即将进入考场,春晓反倒是放松下来,反观折玉郎紧张得大冬天额头出了一层汗,他频频用手擦着,将脸颊擦得泛红,认真地捧着春晓的脸,叮嘱她:“进了考场,第一件事就是检查笔墨。我已经给你检查过好几遍,你还是要再自己检查一遍,有疑问及时举手报告监考官。拿到试卷后,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墨印是否清晰,然后写好自己的名字。做题的时候,遇到不会的先跳过,不要急,你都不会,旁的傻瓜蛋必定也不会做……你是最棒的,无论怎么样,我都在外面等你出来。”
春晓被他紧张兮兮的模样,逗得直乐,“好啦好啦,知道啦,福宝他爹,你懂得真多。”
折玉郎也跟着笑了一下,他从前考试前,他家管家都是这样叮嘱他的,虽然觉得没什么用,但是现在竟然忍不住和她全都说了。
要不是顾忌这是在公众场合,折玉郎还想要亲亲她。
春晓跟着人流一起进入校门,折玉郎站在送考队伍的第一排,他用力地挥手,忽然大声喊道:“晓晓儿,等你出来了,我们一起去国营饭店吃东坡肉!”
春晓噗嗤一下笑出声,这个家伙,真是太知道怎么缓解她焦虑。
第一年的高考题目不算难,都是常规题型,现在的出题老师远没有后世那么为难人,只要克服了天寒地冻的考场环境,考试还是挺轻松的。不过这只是对复习了一年多的春晓来说,对于几年没有碰书的知青,这些题目已经十分陌生了。
在出考场的时候,春晓听见坐在后排的几个知青低低的哭泣声。
两天的考试,折玉郎每天蹬自行车送她考试,然后蹲在学校外面,抱着一壶热乎乎的热姜汤,守着她出来,给她捂手。
春晓天生有些体寒,手脚凉得比天气还要快,折玉郎给她织了好多手套袜子,晚上睡觉会将她的脚丫揣在自己的肚子上,还试图建议春晓儿将人小体热的折福宝当成暖手宝揣。
在高考结束后,折玉郎也不敢问她的成绩,只是肉眼可见的那几天有些紧张,并开始准备东西,收拾行李,一副要嫁妻随妻,不管老婆考去哪都要跟着的模样。
考完试后,春晓和折玉郎去市里面玩了叁天,逛了百货大楼和国营商店,回来之后,给老折家每个人都带了礼物,折老柱得到一只烟杆,李氏是一只翠色的盘发簪,叁个哥哥各一双解放鞋,大嫂一双上海厂的手套,二嫂一双回力鞋,叁嫂一条灯芯绒的褂子,五个小孩每人得到一只银色的长命锁。
夫妻俩大方得令全家都觉得不正常,折老柱狐疑地打量折玉郎,怀疑他的钱财来源和用心。
折玉郎大方宣布,以后就要跟着老婆去陪读了,家里的地他不种了,家具厂的工作也被他辞了。
李氏闻言,锐利的目光落在春晓身上。
春晓甜甜地喊了一声婆婆。
折老柱抄起烟杆,追着折玉郎在院子里撵了一圈,骂他是个傻瓜蛋,工作不干了还可以留给自家兄弟,他竟然自作主张给辞了,真是蠢得冒烟。
折玉郎这顿打,挨得十分无辜,毕竟他哪里能想到,这个年代的工作,竟然是可以父传子,代代相传,互相赠予的。
大学录取通知书是直接送到村里的大队部,折玉郎听到广播后,亲手领回家的。
他嘚瑟得捧着通知书,在村里转了一圈,得意得就像是自己考上了。
当天晚上,老折家吃了一顿热乎乎的全是肉的火锅,折二少颇有普天同庆的感觉,甚至建议折老柱喊上全村人,摆上几天流水席,庆祝一下他老婆考上了京城师范大学。
春晓在饭桌上被几个小侄子轮着恭维,折玉郎吃醋地将他们统统赶走,当着老两口和叁个兄嫂的面秀恩爱。
流水席还没摆,第二天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下了几天雨雪的天难得放晴,春晓在冬天喜欢赖床,尤其是考完试之后格外放松,所以遛娃这活就交给了折玉郎,一大早折玉郎就拎着折福宝出去溜达了。
在回家的路上,折玉郎遇到了许久不见的男知青。
折玉郎懒得理元辰,抱着儿子眼风不带闪一下,大步往自己家走。
走着走着,发现那个狗东西,怎么和自己走得一条路。
“你要去哪?”折玉郎狠狠皱眉,这个方向只有他家了,难道他要去他家?
元辰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斯斯文文的眼镜架在鼻梁上,唇角弯弯,声音温和,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耐心地回答他:“我听闻今知青考上了京城师范大学,所以特地去祝贺她。”
折玉郎的脸黑了,他停下脚步,抱着折福宝拦在元辰前方,冷冷瞪着他。
“你祝贺别人就是这样空手去的?”折玉郎一天的好心情,在遇到元辰后变坏,他扭着眉头,想着自己以后就要和春晓离开这里,索性直接说道:“我也不和你绕弯子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说实话,你这样男人我见得多了。”
折玉郎扯扯唇角,冷酷地嘲讽道:“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做什么不行,非要当小叁。我爱人考上大学关你什么事?你知道你这样叁番两次插足别人夫妻,破坏别人家庭的行为叫什么吗?年纪轻轻,还是知识分子,不为了国家事业奋斗,一心破坏别人夫妻感情,你这叫婚姻的蛀虫,爱情强盗,枉读圣贤书,不知廉耻,自甘下贱!”
元辰脸上的表情逐渐消失,淡淡地看着他。
折玉郎骂得解气,有点上头,继续道:“得是我脾气好,换成旁的男人你试试看。看他们不把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扒光了挂在村口的老槐树下面示众!男小叁!”
折玉郎噼里啪啦骂完了,元辰却似乎丝毫没有被影响。
枝头的雪堆被风吹过,树枝压断了,坠到两人脚下,怀里折福宝傻乎乎地玩着自己的手指头,两个男人在寒风中对峙。
忽然,元辰轻轻笑了一声:“玉郎同志,你自小在村里长大,见识浅薄。也许不知道,在我们城里有个说法叫作,不被爱的才是第叁者。”
他的声音和缓斯文,和折玉郎的怒斥截然不同,听起来像是朗读一般温文,颇有理直气壮的味道,他缓缓说:“折玉郎,你与春晓同志不合适,方方面面都不合适。她是京城人士,念过高中,如今还要去读大学,而你只是一个小学没有毕业的泥腿子。你的文化程度较低,也许不明白,自知之明是什么意思,这不要紧,你只要知道,和你在一起,她的大好年华将会枯萎在这片没有生机的土地。你没有能力给她她想要的,你什么也给不了她。”
(城里人:我们没有这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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