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朝站在床边,墨浸般的眸子沉着静默的情绪,认真地看着床上的女人。
明明是个鬼,却将自己的身体凝结得像个人类,被扇了两巴掌的左颊微微泛红,他微微抿着唇。
他什么都不知道。
苏朝轻声开口:“你是因为我在你睡着时,亲吻你的脚生气。还是因为,我清理了那两个招惹你的人类?”
床上女子慢慢抬起头,披散的黑发分开,露出一张因为情绪起伏剧烈而泛着苍白的面孔,那双瞳仁失去了白日里的所有温度,冷漠地盯着他。
像是在看一个不该出现,玷污了她干净领地的,垃圾。
“既然死了,为何不死得干净?要成为鬼怪,平白打扰正常人的生活。”
冷白的灯光下,她的唇角平直冷硬,全然没有平时的温软俏皮,像是整个敲碎的瓷器,露出锋锐一面,凌厉地可以刺痛人。
苏朝抿着唇,将落在地上的被子捡起来,搭在她的脚下,又转身去衣柜里去一床新的被子,“你躺好,不要着凉了。”
春晓冷眼看着他将被子抖开,盖在她的肩头,将她裹起来。
“为什么偏要对他下手?菜市场里看你不顺眼,每天嘲弄你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不见你大杀开戒?”春晓垂下头,看着手机屏幕的光,护士群里的热烈讨论因为护士长的发言已经停下了。
苏朝摸了摸她的脑袋,他不善言辞,不知道怎么表达。
哪怕千万人欺负他,他也不会放在眼里,可是任谁也不准欺负她。
“我会保护你。”苏朝顺着她的头发,试图安抚她,他想她可能是做了噩梦了,“不要害怕。”
“滚。”
她一把将他的手拍下来。
这个世界已经失去价值,她也不会多留了。
“他今天,对你发怒,将杯子砸在你脚下,用热水烫到了你。”以为春晓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人欺负了,苏朝慢慢同她解释,细数着那个男人的罪行,然后道:“他该死。”
春晓猛然想起了这个男鬼生前生活的时代。他的父亲是吞灭六国的秦始皇嬴政,暴虐无道生杀予夺,在这样的家庭教育下,扶苏身为王公子,有能有什么正常的叁观。
怕是全世界的人在他看来,都是蝼蚁。
春晓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招惹了他,她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头,转正后的第二个任务就宣告失败,令她恼怒又愤恨。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现在已经是凌晨叁点,春晓看到阳台外苏朝已经洗好的衣服,在夜风中微微晃动,鬼不需要睡觉,他夜里也许都在做家务。
春晓本想直接自杀,死出这个废掉的世界,可是想到乡下的奶奶,又有些不忍。
她不知道自己走后世界的发展,但是从小对她很好的奶奶,是她唯一不想辜负的人。
春晓是个孤儿,从小便没有体会过亲情,成长的过程中更是过早地被社会的锋利刺得遍体鳞伤。幼小的时候,她会渴望救赎,渴望抛弃她的父母将她接回去,可随着长大,她的独立人格逐渐建立,便逐渐妥协于这个社会。
爱情从来不是她会信任的东西,万家灯火里其乐融融的亲情,才是她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在任务世界里,她尝到过两次,一个人已经被她辜负,剩下的这个奶奶,她在离开前,应该尽自己的力量,回报她一些。
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身体也不是很好,她可以送她离开这个世界,几年而已。
“你去你该去的地方吧。”春晓坐在床上,看向窗外在黑暗中闪着几盏灯火的楼栋,那是一户户家庭,每个人都有港湾,不包括她。
他久久地沉默。
苏朝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愿意承认,那个低贱的商贾在她心里的地位要比自己重要。
明明自己是她亲密的丈夫,而那个男人只是一个外人,一个无礼的贱民。
春晓用手将头发梳到耳后,慢慢开始写辞职申请,顺便买了回家的车票。
“你不该出现在这个社会,我不知道你的存在究竟合不合理,但是这是个科学的世界。你该回到属于你的地方,黄泉也罢,地府也罢,轮回投胎也罢,我没有心思陪你玩游戏了。你换个人或者鬼陪你过家家吧。”
“没有黄泉,也没有地府……”
轻如呢喃的声音落下,春晓转过头,苏朝已经不见了。
她慢慢地环视这间屋子,顿了顿,又走出去,在客厅与厨房看了一圈。
苏朝真的不在了。
她打开厨房上面柜子的门,里面他白日用过的围裙,迭得整整齐齐,窗台上修建得规整别致的盆栽隐隐绰绰,冰箱里的食材是满的,沙发旁边的书柜上有一件裙子,料子和他穿的很像。
苏朝学不会现代的服装,这两天在为她做两千年前的寝衣。
走得利落,屋子里的东西却七零八落地留着。
春晓将粉色的裙子丢进柜子里,冷漠地回到房中继续睡觉。
——
第二天还在下雨,蒙蒙阴雨。
春晓醒来看见阳台上的衣服已经被收进来了,整整齐齐迭好放在衣柜里。
确实消失在她眼前,却不知道躲在屋子里哪个地方,还在做他的田螺公子。
春晓将柜子里的衣服翻得一团乱,背了个小包,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
大概那只鬼对这间屋子有感情了吧。
春晓出门的时候将门锁上了,下个月的房租她没有交,房东应该过几天就会来将这间屋子清理掉,然后重新租出去。
希望那只鬼与下一位租客相处愉快。
在护士长那边交完辞职,春晓没有要这个月的工资,出了医院直接打车到火车站,坐上了回家的绿皮火车。
这种老式的绿皮火车行驶时,会咣当咣当地响,令人有一种忘了时间与空间的时光感,很适合发呆。
春晓下车的时候,发现兜里的钱包不见了。
应该是在火车上人挤人被摸走了。
好在她有经验,没在兜里的钱包里放多少钱,从背包里掏出另一只钱包,春晓叫了辆出租车,朝村子里开过去。
落后的小县城的火车站也十分破败,铁栅栏锈迹斑斑,出租车上也有一股油腻腻的味道,春晓微微皱眉,操着一口乡音和司机聊着过去的村子,熟练地讲价。
司机是一位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常年开车不活动,所以有着大大的啤酒肚,以为春晓是回家探亲的大学生,便开始与她聊着自家念大学的儿子。
小县城很偏远,所以大部分年轻人都会选择出外闯荡,只有少数村子里还在奉守着世世代代务农,与土地打交道刀耕火种的传统,比如她的家乡。
“赵村?”
抵达县城时已经是傍晚,春晓看着窗外逐渐暧昧的天光,浓绿的树丛连绵不绝地晃过,下雨的傍晚总是黑得很快,春晓静静听着司机聊着。
“赵村我很少过去的,不太认识路呀,小姑娘你到路前要和我说一声怎么拐进去啊。赵村人我很少遇到的呀,这可是咱们县少有的特贫村了,一村人都比较独,唉我这么说小姑娘不要生气啊……赵村的人长得都蛮漂亮的,小姑娘你说你是赵村的我一点不奇怪,你是村花吧?”
春晓抿着嘴笑了笑,用家乡话回了两句,“一直在外面读书,好久没有回去了,都不知道家里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咋样,不就那样。小姑娘还没找对象吧?我就猜到了,你们赵村人从来不在外面找对象,前阵子我隔壁那个儿子看上你们村一个姑娘,闹得要娶人家,出了五十万彩礼,那家也不肯结亲,没两天就把姑娘给了村里一个小伙。”
“要我说啊,你们赵村人也是固执,一村男女老少世世代代守在小村子有什么活头?还不如在城里找个出路呢……”
春晓托着腮,其实她也不知道赵村人为什么这么独。
严格说来,她也不是纯正的赵村人。她的母亲据说是外面来的,为了她的父亲甘愿永远留在赵村,再也不出去,才被村里人接受,成为赵村第一个外来媳妇。
也是因为这样,所以村里有时候逢年过节的活动,都不会主动邀请她。
后来父母都死了,奶奶带着她,孤寡老人和小女孩,更没有人邀请他们去参加活动。再后来春晓去念书,成绩很好,村长不同意她出去念大学,还是政府教育部的人下来了,发了一笔教育资金,说通了村长。
后来奶奶和她说,如果她是纯正的赵村人,就是给村长一座金山,村长也不会同意。
奶奶说,好在她是半个外村人,村里不太乐意留她。
从她的姓便可以看出来,她没有跟父姓,而是从了她妈姓春。
春晓小时候想破头,也没想出来,那个破破烂烂的小村庄有什么好的,值得一群颜值奇高的男女老少,世世代代村内通婚,守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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