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指着索兰黛尔的鼻子,咬牙切齿说:“你刚才不是说,这个世界要有上下层之分,大家要分工协作吗?行啊,我同意你说的话,那你为什么不来当下层?”
“你这种只会弹个破钢琴,没有半点劳动能力,连土豆是什么都不知道,种个苹果还要别人帮忙锄地浇水的废柴,有什么资格骑在我们头上?有什么资格自诩上层?居然还敢理直气壮地告诉别人,社会就应该这样才能运转~你自己听着不想吐吗?!”
“你知道你最可笑的地方在哪吗?就是骗着骗着,把自己都骗了。就好比你种的苹果树,你以为苹果丰收离不开你的努力,却殊不知,那是你的仆人玛姬在努力,是她用自己的汗水日复一日浇灌换来的,你只是为她提供了一个种苹果的坑而已。”
“你以为给别人提供在这个坑里耕作的机会,自己就出了一份力,对苹果的丰收有贡献——但事实上,这个种苹果的坑,本应是大家公平拥有,现在却被你独自霸占!是你先挤压了别人的生存空间,把大家公平拥有的东西抢过来,误以为是自己的东西,所以你才能这么心安理得地去压榨、剥削别人!”
“走!王室公主,睁开你无尘的眼睛,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世界!”
小女孩带索兰黛尔离开餐厅,去往更北的地方,去往那些底层奴隶劳作的地方。
黑屑纷飞的煤矿山,矿主不在,也许是在宅子里莺歌燕舞,也许是在酒馆抱着几个女人饮酒高歌。工头和管理者们大多是矿主亲属,他们懒洋洋地在晒太阳,也有的在打盹,非常懈怠,以至于让两个小女孩偷偷溜了进去。
在布满灰烬的甬道里,索兰黛尔看到了很多和她年龄相似的小孩,他们都是自小被卖给贵族的奴隶,掌根下三寸烫有烙印,一双双年幼的眼睛里满是对光明的向往,却因弥漫的矿灰而蒙尘黯淡,对着一辈子也挖不完的矿山麻木地挥动矿镐。
有几个小孩体力不支,挥不动镐了,瘦小的身躯就这么一头栽倒在地上,宛如沉入永恒的睡梦,再也没能爬起来。
...
干燥闷热的纺织厂,和王宫裁缝室针线精密的模样不同,这里布满飞絮,口鼻没有掩布遮挡几乎无法呼吸,双眼因过敏而刺痛,噪音几乎要撕裂人的神经,染料染上布匹的时候经常会溅在人身上,留下好几天都洗不掉的痕迹。
奴隶们像转圈拉磨的驴一般做着重复的工作,做得久了直接就麻木了,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直到惨叫声骤然响起,那是双手不慎被卷入纫车的哀嚎。
奴隶们没有了手,等待他们的不是退休和补偿,而是抛弃或宰杀,动物没用了会怎么样,他们就会怎么样。
...
孕育生机的农场,农奴们因常年耕作累得腰骨畸形,哪怕是九尺男儿也驼成了五尺,他们精疲力竭地挥着锄头或镰刀,一滴滴汗水落入田中,化作土壤的一部分,但日复一日耕作换来的,也仅仅是日常维生的口粮、以及收获季的恩赏——几大袋小麦。
而那些因病痛累倒的农奴,农场主给予了极大的“仁慈”,他们没有被直接宰杀,而是集中丢在猪圈里,挺过来就能得到额外二十斤小麦的奖励,并被允许继续干活,挺不过来就这么悄无声息死去,身体变成肥料,为农田做最后的贡献。
为了活下去,农奴们苟延残喘,紧拥彼此用身体取暖,逼着自己吞咽猪的屎尿,只为那根本不存在的希望。
...
白水鉴心的小公主,终于看到了最真实的世界。
烈日凌空的农田,木屑横飞的工地,火光迸射的钢厂...成千上万的奴隶在镣铐和皮鞭下哀嚎,没有希望地活着,没有希望地死去。
数千年前太阳王亲订的铁律,化作无法感动的枷锁钳制着奴隶,用他们的血肉造就世间的繁华。
小女孩站在索兰达尔身后,声音没有任何感情:“我以前听老先生讲故事,他曾经说过,多古兰德王国子民的平均寿命是55岁。我当时还想——哇,能活这么久啊!”
“但后来,我看到妈妈病死了,只有31岁;我看到很多农奴累死在农场主的田里,大多只有20几岁;那些和我同龄的奴隶小孩,因为生了小病没钱治,病情一步步恶化,还没成年就死在床上;还有你刚才看到的那些人...”
“当你沉浸在钢琴中时,他们都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默默死去。”
“那时候起,我终于知道,王国平均寿命55岁,不是说每个人都能活到55岁。而是指你们贵族可以活到80多岁,我们贱民只能活到20多岁,汇总在一起做个计算,最后平均成55岁!”
“现在,回到最初的问题,你说我流落至此不是你的错?”
“是,也许我们两个是没什么直接关系,但其他人呢?”
“有多少奴隶在悬崖下摔死,只因你告诉父亲想吃岩耳?为了让你吃到极地的冰鱼,有多少奴隶在冬天跳下冰窟,最后再也没爬出来?”
“还有刚才我们看到的一切,奴隶用命挖来的矿,有多少成为税收,化作你钱包里的月币?他们冒着双手被绞断的风险,用纫车拉出的一匹匹丝绸,有多少变成了你身上的礼服?贵族供奉给你的顶级食材,又有多少是用人命换来的?!”
一生被压迫的小女孩,发出了血怒满腔的嘶吼:“沾着人血的东西,好用吗?!好吃吗?!”
小女孩的怒吼犹若重锤般砸在索兰黛尔心上,她潜意识里仍想否认,但这些话就像一堵堵墙从四面八方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几近窒息。
当窒息感濒临极点时,无从反抗,索兰黛尔才终于意识到,小女孩的话是对的...
小女孩用力戳着自己的心口,似已用尽气力,无力再嘶吼,声音里满是化不开的悲哀:“我们只想像人一样活着,这有什么错吗?”
索兰黛尔纤薄的肩膀止不住地发颤,心仿佛被刺穿般传来阵痛,断断续续的啜泣开始化作哭咽。
“对不起...对不起...”她不停呢喃着这三个字,眼泪随之吧嗒吧嗒往下掉,打湿了衣襟。
小女孩无力地闭上眼,眼泪从眼缝缓缓溢出,嘶哑的嗓音里遍布凄凉:“其实,我知道你是个清白的好孩子...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不知者无罪——你深居王宫,不知道外面的这一切,并不应该被责备。”
“而且,如果我把刚才那些话对其他贵族说,肯定早就被人斩首了。你不仅愿意听我说话,还跟我说对不起,就冲这点,你和别的贵族就不一样。”
“按理说,我该发自内心地尊敬你,可我做不到...我本可以忍受这一切,但你带我看到了光明——只属于你们贵族的光明。”
“我改变不了现状,被肮脏的生活包围,无法脱身,无力不堪,最后只能恨你...这是我唯一能发泄的方式...”
索兰黛尔呜咽着从后面抱住小女孩,声音发颤得近乎是哀求:“和我回王城,好吗?我给你一个新的生活,再也不会让你受苦...”
“呵...”小女孩笑了,笑得很悲惨,“你救得了我一个,救得了所有人吗?”
索兰黛尔的意识犹如被雷击火焚,眼前甚至出现了雪花般的噪点,一阵恍惚。
小女孩用力挣脱怀抱,索兰黛尔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却只抓到衣袖。
“撕拉——”衣袖断裂,二人就此别过,只有一段被撕下的麻布条残留在索兰黛尔手中。
街道尽头,小女孩停住脚步,最后一次转过头,灰暗的眼神没有一丝色彩:“没用的,世界就是这样,什么都不会变。从今往后,你还是被大家宠在手心里的公主,而我,只是个比猪狗都命贱的奴隶。”
...
半个小时后,小女孩死了。
索兰黛尔在城里四处打听,不停寻找,最后在南城广场看到了小女孩的尸体。
不久前,一家贵族向治安署报了案,说自家门口的垃圾桶有被人翻过的痕迹。
治安署立刻出动大量治安士兵跟踪调查,甚至动用了二十多条猎犬,最后根据残留的气味锁定了小女孩的踪迹。
经搜查,众人发现了小女孩掌根下三寸的割肉疤痕,再与数年前的通缉令进行对比,确认这是一个从外地贵族府上逃出来的奴隶,还在她身上搜到一枚银月、藏在衣兜里的食物,包括从贵族宅邸垃圾桶里捡来的牛腿肉。
就这样,贵族命令侍卫把小女孩的手脚折断,鞭打了半个多小时,将她活生生吊死在广场。
此时,贵族夫人正站在绞架旁,对治安士兵劈头盖脸呵斥:“你们是怎么巡逻的?居然让一个臭奴隶来翻我家垃圾桶!万一她身上有什么恶疾,把垃圾桶盖弄脏,传染给我们怎么办?”
治安士兵缩着头,唯唯诺诺的神情活像一条狗:“抱歉,夫人,我们一定会在南城派出更多人手维持治安!”
“一想到她的脏手碰过我家垃圾桶,我就恶心...”贵族夫人说着说着,真的弓起腰颤了一下,好像随时会吐出来,但还是硬把呕吐欲压了回去。
丈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温柔地说:“好了,别生气,这小贱种已经死了,我一会去重新买个垃圾桶,把家门口那个换掉。”
“这些臭奴隶就该全部死绝。”贵族夫人冷哼一声。
贵族老爷转过身,看向缩着头的治安士兵,意味深长地说:“我跟行省总督爱德华·特洛伊大人是好朋友,下次如果再有奴隶在我家门口翻东西,我就得跟他好好说一说这事了。”
治安士兵赶忙应声,声音有些发颤:“大人,您放心,下次绝对不会了!虽然现在治安人手很紧张,但您的需求是第一优先级,我们会派人24小时在您的宅邸附近巡逻!”
“嗯。”男人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随手在装满银月的钱袋里抓了一把,也不数,直接递了过去,“拿去买酒喝。”
治安士兵下意识摆了摆手:“大人,这...我不能收...”
“拿着吧。”贵族老爷用不容抗拒的语气说。
最终,治安士兵没抵得住诱惑,赶忙双手接过,将银月收到兜里,对贵族老爷点头哈腰致谢。
“汪汪!”这时,远处有急促的狗叫声传来,正是小女孩养的大黄狗“太阳王”。
太阳王发现主人久久没回家,忍不住跑了出来,在偌大的薄暮城四处寻找,最后顺着气味跑到了这里。
太阳王夹着尾巴,呜呜叫着跑到绞架旁,不停用鼻子蹭小女孩的脚,以为她只是睡着了,想叫她一起回家。
“吼!”贵族夫人牵着的猎鹿犬芭比本在打瞌睡,陌生的犬只的出现将其激怒,它怒吼着冲了过去,尖锐的猎鹿用兽牙精准咬中太阳王的脖子。
“汪呜呜——呜呜呜...”在凄惨尖锐的哀嚎声中,太阳王的脖子直接被咬穿,鲜血流了一地,不停扑腾挣扎,但在吃牛脊肉长大的猎鹿犬面前,它还是太弱小了。
“芭比!别咬那条脏狗!”贵族夫人急得踹了它屁股一脚。
芭比松开太阳王,摇着尾巴跑到主人面前坐下,一脸无辜,完全没有刚才的凶相。
而太阳王已经脖子被咬断,倒在血泊中时不时尸颤,很快没了动静。
“啧啧啧...”贵族夫人把狗绳递给贵族老爷,烦躁地说,“你赶紧带它去宠物店洗澡,洗两遍!让他们用最名贵的草药洗,尤其是嘴巴!”
贵族老爷接过绳子,在芭比的脑袋上不轻不重敲了一下,板着脸说:“你今天没晚饭吃了,必须饿你一顿长长记性。”
芭比虽然听不懂人话,但看到主人的表情,它顿时缩起尾巴,呜呜呜地叫。
不多时,两名贵族离去了,围观者也渐渐散去,回到一如既往的生活节奏里,没有人过多留意小女孩和太阳王的尸体——这只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而已。
人来人往,无人侧目。
太阳终究是要沉入黑暗的。
此时临近傍晚,如血残阳将整片天空侵染,街道也点起了火炬,遥遥望去星星点点,乌鸦停在枯枝上,时不时发出一声寂寥的鸣叫。
索兰黛尔孤零零地站在绞刑架前,身前悬挂着刚才还在和自己说话的人,脚下是世世代代属于多古兰德的王土,夕阳试图留下最后的光辉,却还是被黑暗吞没了,只留下朦胧的暮烟,哀鸣的昏鸦,和那具在风中摇晃的尸体。
蓦然间,索兰黛尔才想起来,她还不知道小女孩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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