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霁山今晚没怎么抽烟,随身两条喉糖都快吃完了,糖纸被揉成一颗颗银球丢在储物格里。
殡仪馆周边人烟稀少,已是凌晨两叁点,整个村子安静得像一本被盖上的书。
倒是未熄火的汽车引擎声低鸣,惹得守在殡仪馆门口的大块头频频投来视线。
男人身型跟头黑熊似的,站在昏黄廊灯下,影子黑浓,一直恶狠狠睇着他。
牙齿嚼碎最后一颗喉糖时,熊霁山等来春月走出大门,隔着老远都能看见她手里捧着个白瓷骨灰瓮。
只不过她刚走了两步,就被那大块头伸手拦住了。
熊霁山蓦地皱眉,推门下车。
“月月、月月,你要走了吗?”
身高一米九的大块头就是金寅,金先生的养子。
金寅长得还挺周正,浓眉,单眼皮,头发乱糟糟的跟鸟窝一样,皮肤有些黑。
只不过,都二十叁四的人了,言行举止还像个十岁出头的小娃娃,这时金寅摊开一双长臂,砖墙一样挡在春月面前,语气好哀怨:“你好久没来了,还有还有,这次你还没跟我玩捉迷藏……”
春月揽着骨灰瓮,一改以往对金寅讪皮讪脸的赖皮模样,认真地看向他那双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
片刻后,她轻声道:“金寅,这段时间你要好好听你干爹的话,不要再惹他生气了,知道吗?”
两道浓眉中间皱起一个小疙瘩,金寅像个小孩微撅着嘴,给自己辩解道:“我现在很乖了,没常跑去水库抓鱼,也没整天爬树掏鸟窝,干爹叫我做事,我都有认真做的。哦对了,现在有的时候亥姐姐会带着我干活,叔叔阿姨他们都夸我化妆化得很不错!”
他像个想得到大人称赞的小孩一样,眼里摇晃着染上微黄的光斑。
就像一颗小小的、等谁来种上红玫瑰的小星球。
春月被他逗笑,踮起脚,伸手揉了把金寅的发顶:“哦,那真要夸夸你呀。”
金寅自动弯下背,迁就着春月的身高,嘟囔道:“而且我已经好久没跟村里的小孩吵架打架了,他们笑我傻大个,拿石头丢我,我也没有理他们,月月,我很听话的……”
春月皱眉:“他们还在欺负你?你没跟金亥说这事?”
金寅轻摇头:“亥姐姐知道的话,会把他们抓起来关狗笼子里饿上好几天的,这样会给干爹带来麻烦。”
春月想起金亥那张永远阴沉沉的脸,什么都不用干,光站在那,脸上那块青色大胎疤就可以把那些熊孩儿吓得濑尿。
男人乖顺低着头,继续说:“阿寅傻,所以他们不喜欢和我玩捉迷藏,但没关系,有月月陪我玩就行了。月月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啊?我之前跟干爹说要去城里找你,但干爹拿金棒子敲我头,说我不害臊……”
春月咯咯笑出声,挑起眉角问他:“为什么说你不害臊?你跟干爹说你要来找我干嘛?”
金寅脸烘的烧烫,但因为皮肤黑光线暗,倒教人看不出来:“我、我我……”
“春月,时候不早,我们要离开了。”
熊霁山从阴影里走到灯下,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刚才他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听出了大块头智力方面有些问题,但也听出他对春月毫不掩饰的好感。
“好。”
春月应了熊霁山一声,回头踮起脚尖又拍拍金寅的头:“阿寅乖乖听干爹和姐姐的话,下回我跟金亥讲一声,让她带你来城里,我带你们去吃好吃的,给金寅买新衣服新玩具,好不好?”
金寅斜瞪着熊霁山,微眯的眼睛像锋利刀子,还想再同春月讲多两句话,这时从馆内传来干爹叫唤,“金寅,进来帮忙!”
没辙,他只好点了点头:“那月月你一定要跟姐姐说,只要姐姐同意了,干爹也会同意的……”
“嗯,你快进去吧,我走啦。”春月扬扬手说拜拜,跟着熊霁山朝车子方向走。
走出几步后,熊霁山回过头,那大块头还站在原地,跟块望夫石似的。
他之前听说过金先生的大名,但今晚还是第一次来到这。
熊霁山接过春月递来的骨灰瓮,打开车尾箱,放进一早准备好的密封箱里,再用毛巾填满白瓷瓮与箱子中间的空隙。
这偏僻小村落的路不大好走,砂石坑洼都挺多,别还没回到羊城骨灰就洒一车尾箱,到那时他还得找吸尘器给吸起来。
春月坐进副驾驶位,冰凉的冷气让她忍不住大叹一声:“哇,舒服到爆炸!”
熊霁山回到车内,长臂往后拎起一红色塑料袋,放到春月怀里:“快吃吧。”
袋口敞开,里面装一罐已经退了冰的可乐,还有一个嘉顿蛋糕,柠檬味的。
熊霁山松手刹踩油门,解释道:“刚才加油站的小卖部没什么东西卖,将就一下,先填填肚子。”
“没事啊,有可乐就行了。”春月把皮鞋袜子都脱了,西裤裤腿有些长,盖住了踩在椅垫上的白皙脚背。
车子开出一小段,熊霁山抬眸,目光一沉,对春月说:“他还在门口站着。”
啪一声打开可乐,春月回头看一眼:“哎,这家伙也是头倔驴。”
熊霁山终于问出口:“他是谁?”
“金先生其中一个养子,叫金寅。”春月插上吸管,咕噜连吸了几口可乐,打了个嗝:“你能看出来吧,他智力不太行,也就和四五年级的小学生差不多。”
“嗯,看出来了。”
“也是个可怜人,别的爹娘弃婴,好歹丢去福利院和医院门口,可他啊直接被丢到了殡仪馆门口。”
春月把可乐放进杯托里,拆了柠檬蛋糕的塑料包装,边咬着小蛋糕,边声音囫囵道:“金先生说,那时候金寅冻得浑身发紫,眼睛都闭起来了,没呼吸声,胸口也没有起伏,可能因为这样,他父母以为他死了,就直接丢到殡仪馆来。本来金先生也想着直接把金寅推炉里烧了完事,可刚把他放进纸棺材里,他就突然喘了口大气,哇一声哭了出来——”
她笑了笑:“老头子觉得这小子命够硬,死而复生有点意思,就把他留了下来,一开始金寅身子弱,老头子就变法子给他调理,后来营养跟上了,脑袋瓜却跟不上……”
又是一次在深夜里开车,熊霁山这次却没觉得路途孤单。
他安静听着春月说话,她今晚好像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讲着金先生、金寅、金亥,甚至还有林亚婆的故事。
直到她讲话讲到声音有些哑,熊霁山才提醒她:“你休息一下,别说话了,嗓子都哑了。”
车子已经离开了村子,走在窄长的县道上,路中央的路灯间距好远才能见着一颗,却是发霉橙子一般的颜色。
春月咬住吸管,敛了笑,脑袋斜斜倚在车门上,扭过脸去看窗外,黑压压的一片,看不清虚实。
熊霁山看出她累了,正准备划拉手机,看看等会要在哪个小县城里下榻一晚,突然听见她问,“老熊,你参加过谁的葬礼吗?”
手指顿了顿,熊霁山想起外公外婆,想起玛蕾,想起未来得及起名的娃娃,想起老卧底。
外公外婆的葬礼他没机会参加,玛蕾和娃娃是他亲手葬的,老卧底……
老卧底的尸体被随意埋在森林里,那里还躺着许多具尸体,有些早已化成白骨,坑挖了填,填了挖,都是无名的人。
熊霁山在梭温和玛蕾死了之后,孤身一人拿着铲子进了林子,一个坑一个坑挖过去。
老卧底的尸体还未完全白骨化,熊霁山只能找到他躯干部分,重新找了块地葬了他。
没立墓碑,熊霁山就坐在墓地前,拆一包新烟。
点燃一根,放在墓前空烧,等烧到尽头,再点另外一根。
周而复始。
“嗯,算是参加过。”
“在葬礼上都要哭吗?”
她这个问题有些奇怪,熊霁山想了想,答:“不一定,要看跟死者的关系如何,和死者越亲密,会越伤心吧。”
“哦——”
熊霁山用余光睇她,很自然就看到她从黑色裤管下露出来的圆润脚趾头,圆滚滚的,指甲没有涂颜色。
他收回目光,清了清喉咙:“你问这个干嘛?”
“唔,可能过段时间需要参加一场。”
熊霁山皱眉:“谁的葬礼?”
“金先生的,胰腺癌中晚期,放弃治疗,希望安乐死。”
春月耸耸肩:“我就怕我在葬礼上哭不出来,显得我好无情。”
她一口气把剩下的碳酸饮料全喝完:“嗝!”
把易拉罐放下时,她突然又问:“老熊,如果是我的葬礼,你会哭吗?”
“你不会死。”熊霁山的回答虽不对题,但语气斩钉截铁。
“如果,我说的是如果,万一哪一天轮到我被人杀了呢?”
熊霁山嘴里又强调一次:“你不会死。”
但心里想的却是,会的,我会为你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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