猖兵不是冲自己来的。
虞眉十分确信这一点。
原因很简单。
紧追不舍的妖怪们明明已有合围之势,却忽然间放弃了追击,只留下几个弃子拖住她,其余齐齐掉头,匆匆返回。
她将那几个妖怪引到一处早先设下法术陷阱的地方,废了些手脚解决。
方才登高凝望着长街方向。
近处月光皎然,远处雾气朦胧。
喧嚣远远传来。
教她怀有与李长安同样的疑问——雾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踟蹰了稍许。
拖着疲惫的身体追赶上去。
…………
砰!
爆炸突兀而猛烈。
声波掀起雾浪席卷长街。
张易只来得及将三娘子护在怀里,便被掀翻在地。
“浪”中水滴及杂物“噗噗”砸在背上,似千万根小针刺进肉里,须臾间,痛得几乎失去了背上知觉。
他是刀口舌忝血的江湖客,惯于忍耐伤痛。
这点皮外伤是不在意的。
他在意的是,鼻端萦绕着的那一股熟悉而陌生的气味。
像是锈蚀的铁却带着微腥的甜。
这是血的气味。
可偏偏还夹着一丝陌生的怪臭。
这绝非是人血该有的味道。
他瞧向身侧,那本是间成衣铺子,店主人煞费苦心,在门口摆了许多精美的花灯招揽客人,可惜全在方才的雾浪尽数打翻,火舌腾起,还点燃了铺中布料。如今,整间铺子都在火中熊熊燃烧。
而在大火中,赫然有颗血淋淋的头颅嵌在墙上,足有磨盘大小,天灵盖上一只独角尤为醒目。
张易默默握紧了掌中刀。
他撑起身子,转身回望。
他的目光越过狼藉的街道,越过茫然的人群,径直落在了水道中央。
…………
所有的流风奢华都在爆炸中灰飞烟灭。
曾经水中阁楼般的画舫,眼下只余一片船板浮在水上。
而那船板上也空空荡荡,只剩下两个“人”相互“依偎”。
一个满身血污,但张易认得他的衣衫,正是姜巡检。
另一个衣衫褴褛,体态似个肥壮的妇人。
可身形却教常人宽大数倍,身上还稀疏生着些黄毛,正用臂膀将巡检拢在怀里。
看动作,如同母亲怀抱婴孩。
可看身形,却让人不禁担忧,巨人只需稍稍用力,便能把巡检勒个骨肉尽糜。
但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
方才的爆炸扫清了雾气,岸上的张易看得分明。
巡检的确是个“婴孩”。
但他匍匐在巨人怀中,却不是在吮吸乳汁,而是在撕咬巨人胸口的血肉。
巨人在痛苦中抖擞不休,不知为何,别说反抗,连一点挣扎也没有,眼睁睁瞧着对方一点点将自己生吞活剥。
在巨人的绝望中,巡检大口撕咬、狼吞虎咽。
他啃光了巨人的四肢,手脚骨节突兀暴涨,长出利爪。
他掏空了巨人的脏腑,身形膨胀,撑裂了衣甲。
他咬开巨人的颅骨吸尽脑髓,头上便生出一对弯弯的犄角。
不消片刻。
巨人连皮带骨被吞噬殆尽。
一个牛角怪物自残骸中缓缓起身。
它的身躯教巨人还高大一些,却不似巨人的肥硕,倒像路边饿殍,处处见得干灰的皮与嶙峋的骨。
“咕噜。”
声音自怪物身上响起,雷鸣般滚过街面。
它将脸转向人群,目光莫名。
张易猛地打了个冷颤。
那声音。
常年颠肺流离的游侠儿熟悉。
是饥饿的声音。
那目光。
张易更熟悉。
那是看见猎物的欣喜。
“快跑!”
不知是谁发出这声满是颤栗的尖叫。
迟钝的人群终于醒悟过来,在尖叫与嚎哭中四散奔逃。
张易二话不说,架起还在恍惚中的三娘子就要钻进街边冷巷。
可这时。
他眼角的余光却注意到,牛角怪物忽然鼓起腮帮。
鬼使神差的。
张易侧身一让。
下一刻。
一串青黑色的“东西”便从身侧掠过。
惊鸿一瞥间。
张易觉得那东西的质地光泽给他的感觉很是古怪。
似液体般流动,又如金属般坚硬。
仿佛流动的铁。
落入巷子中,水花般绽开,又突兀凝住,堵住了整个巷子,光泽青黑,仿佛立起道铁墙。
张易不假思索抽刀劈去。
锵!
金铁交鸣。
铁墙毫发无损,游侠儿虎口发麻。
几个同样想从巷子逃跑的人一拥而上,他们吓昏了头,只想着撞倒或翻过这面铁墙。
张易不敢耽搁,他拽起三娘子就要另寻他路。
可刚转身。
却僵在了巷口。
……
街上一片混乱。
夺命狂奔的人群,熊熊燃烧的建筑,从新聚拢的雾气……一切的一切合在一起,仿佛整个城市都在沸腾。
怪物就矗立在这火与雾中,矗立在十步之外。
光焰在它背后氤氲,将它的影子从嶙峋而庞然的躯体上推下来,压在张易身上,沉得像铁。
游侠儿脸麻心悸,他抓着刀,可骨节就像被锁死了一样,动弹不得。
他突然理解了那巨人当时的感受。
自诩刀口舌忝血,在生死间挣口吃食的他,此时竟连挥刀的勇气也消失了。
他只能木着脸,僵着身子,眼睁睁看着那怪物捞起一个路人塞进嘴里。
吃果子一般。
咔嚓。
汁水四溢。
而后。
对着自己,对着三娘子,对着巷口其余的人们,再度鼓起了腮帮。
砰!
突然间。
怪物好似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
猛然被砸飞进对岸商铺。
旋即。
雾气扰动,救下张易等人的“东西”显出身形。
那是个身形伟岸的巨汉,身披着华丽的衣袍甲胄,仿佛绘本中的“巨灵神”。
他本就十分高大,可在现身后,身躯仍在不停膨胀。
几个呼吸,已然高过于屋宇。
长腿一跨,便越过了水道,俯身挥拳,泰山压顶般朝着牛角怪物重重砸去。
噗!
这不是重拳砸落的声响。
而是无数黑色铁丝暴起,从“巨灵神”穿身而过,带起大蓬大蓬鲜血飞溅,如雨般淋在街面。
“巨灵神”的动作也随之僵住,那些铁丝在他身上,就像是密密麻麻生长的灌木枝丫,而根茎则连在牛角怪物裂开的嘴中。
“有妖怪!救命!”
身后突兀的惨叫让张易猛地打个激灵,从惊愕从清醒过来。
遭了!
三娘子!
他赶紧回头。
便见得几人尖叫着从巷子逃出来,将仍旧恍惚的三娘子撞个趔趄。
而他们身后,火光映照的巷子里。
一头牛犊大的老鼠正将一个妇人扑倒在地。
巨鼠身上裹着人的衣衫,头颅也还有些人的模样,而面孔更是让张易惊诧,竟是方才试图撞倒铁墙中的一人。
他是妖怪?
妇人还在拼命挣扎,呼救不休。
张易稍稍犹豫,便要提刀上前。
可突然。
一只利爪从巨鼠脊背破出,那妇人眼射红芒,张开獠牙,一口咬在巨鼠脖颈上。
张易二话不说,拉起三娘子,拔腿就跑。
…………
张易从未见过如此荒诞而恐怖的事情。
人会变成妖!
且还会如瘟疫般传染他人。
上一刻还一同逃命的同伴,下一刻就变成妖怪扑了过来。
于是乎。
父母吃掉孩子,丈夫扑倒妻子,如是种种不忍多提。
眨眼间。
潇水便成了人间炼狱。
张易摆脱了一个突兀妖变的汉子,一转身,前面的道路上,孤零零站着一个小男孩。
慌乱的人群中,他不哭也不闹,手中攥着一串糖葫芦,微微昂头,眼神空洞。
这种空洞,在今夜,张易已然见过太多次。
他举起长刀。
一个妇人却尖叫着窜出来,将孩子抱在了怀里。
“我娃儿不是妖怪,他只是吓着了……”她抬头看着眼前满身煞气的男人,嘴唇嚅嗫着只剩一句。
“饶命,饶命……”
张易顿了顿,放下刀,与这对母子擦身而过。
没走出几步。
“娃儿你伤着了么?你说话啊?你莫吓阿妈……啊!”
张易没有回头,加快了脚步。
可怀中人似乎颤抖得更厉害了。
他于是低下头。
迎上了一对碧绿的瞳孔。
……
张易死死盯着这对绿色瞳孔。
尚显空洞,未露狰狞。
他缓缓举起刀,可是怎么也挥不下来。
直到。
一只蝴蝶飞过。
萦绕着朦朦的光辉,瞧来纤巧而梦幻,不似人间所有。
它盘绕在三娘子额前,翅上落下点点光屑。
三娘子眸中碧绿竟渐渐消退,最后居然摆脱了恍惚,恢复了惯来的神采,轻轻唤了声:
“张郎?”
游侠儿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此时的他已垂下了利刃,眼中映着翩飞的蝴蝶,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恍恍惚惚,似乎陷入了某场美梦。
…………
待虞眉赶回街市时。
她所见到的,除了混乱的人群,便是那些翩翩飞舞的蝴蝶。
它们像是在风中燃烧的树叶,洒落点点星火的同时,身上的光辉也越来越淡、越来越小,最终彻底溟灭。
而光辉洒落之处。
雾气消散,妖渐渐变回人,人也渐渐平静下来。
将一切恢复成安静平和的模样。
可是它们的数量太少了,哪怕燃烧殆尽,对于整个街市的混乱,也不过杯水车薪,更何况,还有个大妖啮铁肆虐,不停制造恐怖,刺激人们妖变。
好在听得号角声鸣。
大片猖兵猖将自水月观方向乌哑哑压过来。
一部分立刻投入对啮铁、对其余妖怪的围剿、镇压,另一部分则脱去了形体,化作蝴蝶,燃烧自身,安抚人群,维持幻境。
“好险!好险!”
酒神大呼庆幸。
“没想还横生了这等变故。”
“若非这些虫崽子来得及时,恐怕幻境破灭就在今夜。”
虞眉没有搭话,只是紧蹙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酒神不以为意,他谈兴未绝:
“小槐灵你也无需内疚,当时情况危急,哪儿有功夫细查啮铁生死与否?更何况幻境本就残破,又经过幻蝶与咱们连接折腾,幻惑更难维持,妖怪也随时都在觉醒的边缘。”
“分散在城中还好说,可这一旦聚集到一处,稍稍有所变故,难免牵动连锁性的妖变。所以,这并非你的过错。”
他滔滔说了一堆,虞眉终于回话,可内容却跟酒神所言全不相接。
“我们都高估了或说小看了幻蝶。”
她的声音中比往常更加冷冽。
“它的目标从来都是幻境本身,大妖于它只是可有可无的添头。所以任我们百般设饵,它都不为所动。能让它现身的,大概也只有幻境本身了吧。”
说着。
她取出一个小酒葫芦,昂首饮下。
这是酒神为数不多的珍藏,一种能刺激神魂、催生法力的仙酿,是紧急时的虎狼之药。
酒神大惊。
“你疯了!”
他看到虞眉的举动,也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她是要强行再度出手,破坏猖兵与幼蝶们对妖魔的安抚,以幻境崩溃为筹码,逼迫幻蝶出巢。
“眼下妖变已是蔓延之势,好在虫崽子出手算是迅速,勉强稳住了局面。可你若现在插手,定让事态恶化。幻蝶出不出巢另说,万一控制不住,或只慢上一步,恐怕顿成燎原之势,满城妖魔尽皆觉醒。”
“介时,这数万妖魔脱出牢笼,侵入人间,又该如何收场?!”
以往道士等人的行动虽有风险,可赌的是自己的命。
然而这一次。
虞眉要赌的却不单单自己的命了……
她却突兀轻笑了起来。
“嘘。”
“莫让李道士听着。”
笑着笑着又幽幽叹了口气。
神情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冷冽。
可依稀间。
酒神却觉眼前人与记忆中那任性且执拗的影子重叠了起来。
她说:
“我是承蒙真人点化而生的槐灵,不是镇抚司的虞眉。”
说罢。
她并指作诀。
“急急如律令!”
…………
阖城鼎沸,火光映天。
山那边的李长安目瞪狗呆。
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乱成了这副模样?
下山帮忙镇压?
那是不可能的。
自个儿能呆在这儿隔岸观火,都算秉性纯良、老实本分了。
只要幻境不崩溃,道士巴不得他们死得越多越好。虽然透过酒神传来的画面,瞧见老弱妇孺一个接一个惨死妖口,实在有些不忍。可一想到,这些人本质都是食人作祟的恶妖,那点儿不忍也就烟消云散了。
道士正盘腿看戏。
忽然间心有所感。
毫不迟疑。
一头又扎回了落叶堆里。
下一刻。
方才那片猖兵飞过的夜空。
又见着一只巨大的、仿佛光铸的蝴蝶掠过。
它的身躯裹着灿漫光辉,只能瞧出一个个隐隐的轮廓。
它四翼垂天,呈半透明,几与月空相溶,可上面的点点冷光,却如星光璀璨梦幻,将它四翼绘出,飞翔之际,仿佛将银河裁成羽衣,滑过天穹。
百幻蝶?
它出巢了?
为什么?
疑惑之后便是狂喜。
顾不得左思右想、瞻前顾后了。
李长安一跃而起。
奔赴水月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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