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府前院正堂。
命魂与群妖厮杀的斗场,此刻已被浓稠的雾气填满。
这些雾气原本是铅灰色的,但伴着屋中不断响起的嘶吼声、哀嚎声、利刃斩断筋骨声、血液喷溅声,竟是渐渐开始泛出红色。
并越来越浓重。
到了最后,门窗里涌动的雾团就像是浸血的棉花,好像只伸手一抓,就能攥出一手血来。
此情此景,怎教屋外观望的人们不为之颤栗,不为之惶恐,不为之生出微薄的希望?
许多人已当场跪下,向着各自的神(和谐)佛与先灵祈祷,祈祷着当厮杀平息,雾气消散,走来的是李道人,获胜的是李道人,而活下来的是自己。
可惜。
血雾突兀颤涌。
大门处好似破开了个口子,雾气从中倾涌而出,并迅速在院中扩散。
人们早已是惊弓之鸟,不用冯翀、虞眉提醒,都第一时间远远避开。
直到所有人挤进了一个退无可退的角落,雾气终于停滞不前,并慢慢开始沉降,化作丝丝血水染遍地砖。
也露出了雾中潜藏的身影。
相貌平凡却神色从容的男子,以及他身边侍卫的妖魔。
郎中!
薄子瑜心里顿时一个咯噔。
难道李道长他……不对!
薄子瑜很快又注意到,那郎中虽然脸上从容不改,身上却狼狈得很,衣衫染血不说,肩上一团刺目的猩红,显然是中了一剑,勉强避开要害而已。
他身边的妖怪们就更是不堪了,好些的缺鳞少甲,严重的折爪断肢,个个身上都带着或轻或重的伤势。
更重要的是,正堂里斗声与哀嚎未熄。
道长还活着……
薄子瑜方自醒悟,脸上还没来得及露出欣喜。
下一刻。
洞开的大门里,突兀冒出一个巨头独目的妖怪。
这妖怪眼睛不大,鸽子蛋大小而已,脑袋却大簸箕。它慌慌张张要逃出门来,头却卡在了门框里,进退不得。一时间,独目中居然泪如泉涌,彷如身后缀着什么极恐怖的事物,迫得他奋力一钻,挤烂了门框,擦破了头皮,鲜血淋漓而下,终于钻出了个头来。
可是。
一柄青铜短剑突兀从血雾中现身,绕着独目怪盘旋一周,倏忽遁回了雾里。
逃脱升天的喜悦顿时在独目妖的脸上僵住,接着,它周身浮出细密的红痕。
下一刻。
噗。
血液喷溅里,妖怪忽然散成指头大小的肉块,堆砌在门槛上,筋肉尚且跳动,腾腾冒着热气。
随即。
屋中斗声平息。
不知从哪里掀起怪风,将门窗一一阖锁,众人只能隔着窗户纸,瞧见屋中血色渐渐消退,同时听见“泊泊”声响,却是门缝窗隙里不停涌出血水。
不消片刻。
在妖魔们的脚下汇积成一片血沼。
门槛上的碎肉早被冲散,血水裹着那颗黑白分明的独眼,滴溜溜滚到了郎中的脚下。
他俯身拾起,瞩目良久,而后……
噗~
竟是莫名笑出了声。
他先是抬起袖子掩着脸轻轻嗤笑,可笑声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甚至连袖子都遮不住他裂开的嘴角。
他于是放下衣袖,弯起了腰,捧着肚子,放声狂笑。可即便如此,似乎尤不尽兴,干脆跌坐在血沼中,狂笑着拍打起地上积血。
“哈哈哈哈哈……”
肆意而怪诞的笑声在院子里回荡。
笑得风声“呜呜”凄嚎;笑得铁铸般的接天蔽日的雾墙翻腾涌动,似要崩塌压下;笑得妖怪们低声呜咽,跪倒伏地;笑得众人惶然欲死,不见血色。
“这厮莫不是疯了?”
薄子瑜很想大声骂上一句,可出了嘴边,却成了自言自语。
他偏过脸,也不知是为掩盖一时的怯懦,还是想从同伴的身上寻到一丝支(和谐)持与慰藉。
他首先看向了冯翀,圆脸道士眉头紧锁,口中反复诵咏着“无上太乙度厄天尊”;他又看向了张易,游侠儿死死攥住刀柄,眉目低垂,瞧不清表情;他最后看向了虞眉……
她迈步上前,越出众人。
素衣红裙,独自立于人群与妖魔之间。
薄子瑜愣愣瞧着她,那纤长的背影在对面狰狞妖魔的比对下,显得格外的单薄而脆弱。
他忽而感到一阵强烈的羞耻,冲散了心头雾霾,然后生出点点豪情。
须眉丈夫岂可让一女子专美于前?
就要拖刀大步上去,决个生死而已。
但不管他胸中如何激昂,前方虞眉已然踏入血池,直面妖魔。
“我是镇抚司巡察使虞眉,奉天子令刺天下妖鬼精怪巫觋僧道不法事。尔等散播妖疫,聚众作祟,残食百姓,铁案如山,罪证确凿,还不束手就擒,更待何时?!”
薄子瑜脚步一滞,瞪圆了眼珠。
她也疯啦?
……
这话倒也掷地有声,可惜恰如泥牛入海,了无回应,只把自己人弄得面面相觑,心疑这位虞差人是不是被妖怪吓坏了脑子,或是靠着镇抚司的名头作威作福惯了,是个看不清形势的蠢货。
不过,这“笑话”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成功让妖魔头子止住了他那瘆人的笑声。
郎中的狂笑戛然而止,他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虞眉,而后从血泊中起身,整理了衣冠,拱手行了一礼。
“喜不自禁,悲从中来,一时失态,倒让诸位见笑了。”
说着,他轻轻拭去脸上笑泪,可他双手分明沾满污血,这一拭,血与泪混合,让他平凡的面孔多出了诡怪狰狞。
虞眉没有答话,似乎就等着他自缚双手、跪地求饶。其他人也没有多言,只有郎中继续开口。
“束手就擒?”
他饶有兴致咀嚼着虞眉的话。
“为何?”
“是因虞大人你偌大的官威?是那位冯道长耗尽的法力?”
郎中戏谑的目光在人群中流转。
薄子瑜努力挺起胸膛,怒目而视,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可惜这番“媚眼”全抛给了瞎子看,郎中瞧也没瞧他半眼,一扫而过,显然没把他和他手下的衙役们放在眼里。
只是指着门窗紧闭的正堂。
“或说,屋里那位剑仙?”
郎中微微颔首。
“也对,屋里那位着实厉害。可笑我设下陷阱,费尽心机,却仍让他杀害了我许多孩儿。若非脱身及时……”他把玩着手中的眼珠,“这骨销肉烂的,怕该是我了吧。”
“不过……”
他话声一顿,忽而将眼珠嚼碎咽下,然后朝着紧闭的大门张开胸膛。
“来!出来!杀我啊!”
声音回荡,风声呜咽。
妖魔们伏身颤抖,却在郎中银威不敢挪动半步;人们目光热切,期待着那赤红的凶恶的剑光再现。
可是。
大门紧锁依旧,沉寂无言,唯有血水缓缓渗出。
良久。
“你看……”
郎中回头过。
“原来他出不来呀。”
他无声笑了起来。
笑出了人们的绝望,笑出了群妖的狂喜与蠢蠢欲动。
“看起来,我没有理由束手就擒啊。”
“哦,是了。”
他又忽而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
“是因为我的孩儿们身上的伤势?嗯,也是,一个个浑身是伤,真是可怜儿,不过……”
他抚掌轻笑。
“吃了你们,不就好了!”
这句话平平淡淡,恰如早上出门邻居撞见时的一句寻常问候,可落在人们耳中,就是一道惊雷,炸得人肝胆俱裂,摇摇欲坠。
只因这也是一声令下,群妖骇然出动,张牙舞爪,枭叫嘶嚎,扑向人群,要饱餐一通血肉,以解腹中饥、身上痛。
人群早已惊惶逃窜,可四周都被雾墙封(和谐)锁,又能逃到哪里去了?
张易默默握紧长刀,薄子瑜目呲欲裂,冯翀手掐法诀,都已做好拼命或说赴死的准备。
然而,人群最前头,首当其冲的虞眉,此时此刻却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配剑还稳稳插在腰间,不曾拔出。
而妖怪已然扑到了她跟前。
一只是人面鸟身的妖怪,喙中汇聚着细小的蚊虫,叫做蚊母;一只是四脚蛇妖,形如蜥蜴而长,头上长肉冠,叫做千岁蝮。
这俩妖怪倒是友爱互助,不争不抢,一只径直来啄虞眉的眼眶,好吮(和谐)吸脑水;一只瞄准了纤细腰肢,要挖出肝脏。
对此,面具之下声音冷冽。
“拿下。”
……
那是一道光。
谈不上璀璨,也说不上炽(和谐)热。
但在这被雾墙封(和谐)锁的昏暗庭院,却好似天地开辟时,第一缕刺破混沌的天光,让场中的人与妖都挪不开眼睛。
接着,是一柄烂银三头叉。
它在光辉中突兀出现,然后迅速一刺,将猝不及防的蚊母与千岁蝮一齐叉倒在地。
再然后,是银叉的主人,猿臂虎背熊腰,身形似真似幻。
金腰带,红缨盔,绿锦袍,明光铠。
光辉之中,冠带飘飞,甲光熠熠,恰如天神下凡。
冯翀口中喃喃:“护法神……”
不对。
他很快发现,
这位身形虚幻、神兵天降的将军,转过头来,却露出一副青面獠牙。虽说护法神中也不乏恶形恶相之辈,但这位浑身却带着邪气。
冯翀于是明悟,这是猖将。
所谓“猖将”其实也与“护法神”类似。道士受箓之时,会拨付上下两坛兵马,上坛兵马就是天兵天将,下坛兵马又叫五猖兵马,是道门降服的妖精鬼怪,因为积性难改,桀骜难驯,才叫做“猖”。
可是,这是谁开坛招来的兵马?
冯翀回想起虞眉先前有恃无恐的模样。
难不成这就是镇抚司的援手?
冯翀胸中那口气忽然松懈了下来,倒不是对镇抚司,或说眼前的猖将又多大的信心,而是按常理来说……
有猖将,自然也会有猖兵。
但见那青面獠牙的猖将振臂一呼。
天地间有鼓角争鸣。
雾墙之上,霎时间破开无数光柱,数不尽的奇形怪状的猖兵从中跃出。
这些猖兵并不如何厉害,至少比不过郎中身边的妖魔。
但是。
数量实在太多了。
几乎眨眼之间,妖怪们就被猖兵所淹没,没挣扎几下,就相继被镇压于地。
只留得依旧是人身,不知是人是妖的郎中陷入了猖兵的重围之中。
可他依旧是那副淡定从容的模样,教冯翀心中一凛,再度警惕起来,心想这厮莫不是还有什么花招?
下一秒。
但见郎中利索举起双手。
“我投降。”
…………
天亮了。
当郎中受缚,已然千疮百孔的雾墙终于溃散。
这时候。
惶恐了一夜的众人才惊觉,东方已然泛起了鱼肚白。
当阳光照入庭院。
猖兵猖将们却如同先前突然出现一般,随光而去。
留下满院险死还生的人们,以及被镇封的郎中与他的妖魔。
虞眉一言不发,默默走到郎中跟前。
拔剑就刺。
可剑下突然出现一席法袍拦挡在前。
虞眉声音冷冽。
“他是罪魁祸首。”
冯翀没有去看指着胸膛的剑刃,只是凝视着虞眉的眼睛,正色道:
“一面之词,未必是真。”
“更何况,妖疫如何解毒?城中到底还潜藏着多少妖怪?我们都不清楚,杀了他,这些事从何得知?”
虞眉沉默半响,终于收起了剑刃。
冯翀松了口气,还要再说话,虞眉却已然身形一转,跃上墙头,消失不见。
留得冯翀如鲠在喉,话在嘴里哼哧哧憋了好一阵,最终化成一句。
“无量天尊。”
然后把目光转向了门窗紧闭的正堂。
……
冯翀和薄子瑜小心翼翼推开大门。
只一眼。
两人立刻跑到角落。
呕!
剧烈呕吐起来,那架势,好似恨不得把胃囊给翻出嘴来。
好一阵。
两人才重新聚回门口,顶着青白的脸色走入正堂。
堂里的一切都抹上了血色。
鞋子落地,便微微下陷,并传来一种腻人的触感,那是因为地上铺了一层血水调和的肉糜,时不时见得零碎的骨头脏器沉浮其中。
李长安就持剑立在这血沼肉池里。
纹丝不动,不言不语,彷如一座披上血衣的雕塑。
等到两人稍稍靠近。
他眸光忽而一动。
脚下肉糜里,青铜短剑盘旋而起,吓得冯翀两个几乎要夺门而出。
但好在,那飞剑没飞出一尺远,便无力跌落下去,扑腾了一阵,最终沉入了肉糜中。
同时。
李长安也身子一晃,栽倒在地。
两人见了,急忙上前。
冯翀略作检查,松了口气。
“没有大碍。”
“消耗过度而已。”
这时。
“班头……呕。”
却是个衙役冒冒失失闯进门来,没来及说完,就被屋中的场景给“撵”了出去。
反正李长安也无大碍,薄子瑜也正好趁机溜人。他怀疑自个儿再待下去,后半辈子就都得吃素了。
出了门,在墙角找到还在呕吐的衙役。
“这么点儿小场面就坚持不住,衙门要你何用?”
“那是班头你英……呕。”
可惜衙役的马屁没拍完,酸水倒先冒了出来。
薄子瑜只好黑着脸,给这衙役拍了拍后背。
“急匆匆的,到底有什么事?”
衙役吐完,抹了口酸水。
“咱们在门口撞见个小子鬼鬼祟祟的,怀疑他是妖怪的奸细!”
薄子瑜神情一肃。
“在哪儿?!”
衙役赶紧从旁边提来一个胡乱挣扎的半大小子。
薄子瑜瞧了一愣。
这不是严家那小子么?
……
“什么?阿梅也在这宅子里!”
薄子瑜的脸色很不好看,旁边的衙役们立刻叫起屈来,说什么金府里里外外都翻遍了,哪里会多出个人来。
薄子瑜瞧着身子瘦小但神色倔强的严家小子,心里相信了八分,毕竟冯翀说过,李长安之所以困在梦里出不来,是因为多出了一场意料之外的梦境。
可要说衙役们敷衍了事,遗漏了小阿梅,他也是不信的。
毕竟他太了解自己这帮伙计了,先前搜索金家人的时候,怕是没少刮地三尺、顺手牵羊,门缝里的铜子儿都不会放过,更何况一个大活人?
除非……
他若有所思地瞄向了金员外。
片刻后。
偏院一口枯井。
薄子瑜系着绳索下到井底。
借着火把,瞧见这井下竟是另有乾坤,井壁凿出一方高台,深处嵌着一扇虚掩的铁门。
他才推门而入,当下呼吸便急促了起来。
银子!
白灿灿的银子都铸成一个个大冬瓜,密密麻麻堆在石室里。
薄子瑜艰难咽了口唾沫,努力挪开了目光,继续向前走。
到了石室尽头。
但见铜钱堆叠如山。
一个小小的身影卷缩在“山”里,酣睡正浓。
…………
梦中。
月色如血,浸沐高楼。
厉风呼啸,让高耸入月的楼宇不住摇晃。
李长安与少女却在这飞檐斗拱之间,不住跳跃、攀援,如履平地,将一个又一个追上来的妖魔刺于剑下。
可妖怪实在太多了。
刺死一只,便上来十只;刺死十只,上来百只……无穷无尽,杀之不绝,李长安与少女只好且战且退。
一路退到楼顶,刺入血月天穹之处,终于是退无可退。
两人依背而立。
看着从四面八方攀上楼顶的妖怪,少女面色惨淡。
“没成想,本女侠竟要身死于此。”
而李长安还算镇定,这一路月下逐杀,他虽没时间来搞清楚魇到底耍的什么花样,但毕竟只是一场梦境,死上一次应该不会真的死亡。
不过,曾经听说,有人入梦太深,在梦中死亡,魂魄便信以为然,于是真的死了个彻底。这话虽然荒诞,但梦境已被魇所艹纵,未必可不能,于是以防万一,赶紧劝慰少女。
“剑尚在手,何必言‘死’?!”
少女闻言,放声大笑起来。
“能说出这话,你也不是庸俗之辈。”
“好!能与你这道士携手赴死。”
“我接天楼主,天下第一女剑仙,也算死得其所!”
接天什么玩意儿?
饶是命魂不在,李长安还是愣了一阵,本以为自称“女侠”已经够中二的了,没想到啊,还能有更放飞自我的。
不过道士此时也没功夫纠结这些。
因为耳旁似乎响起熟悉的声音。
……
少女仰天笑了半截子,发现道士没有随声附和。
回头看来。
发现李长安仿佛侧耳倾听着什么,并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望着自己,瞧得她心里发毛。
于是,有些忐忑地问:
“怎么嘞?莫不是有什么厉害的妖怪。”
“没事。”
道士笑道,提了个莫名其妙的要求。
“你且转过头去。”
哈?
少女虽不明所以,但既然是被她认可的同生共死的伙伴所说,她还是抱着疑惑照办。
可刚转过身。
噗呲。
胸口一痛。
一截剑尖自背后贯体而出。
…………
小阿梅从梦中惊醒。
她光洁的额头上满是汗水,小手摸着胸口,楞楞发神。
眼前陌生的房间,陌生的面孔,还有陌生的状况,让她在梦与现实的混淆中难以自拔。
直到……
“道长你终于醒了!”
耳后传来饱含喜悦的惊呼。
她转过头去。
瞧见近来经常到自己家的薄捕快扶着一个面目惨白、衣衫狼狈的道人缓缓起身。
小家伙呆呆看着道士。
然后眼眶慢慢发红。
最后腾一下跳起来,气势汹汹冲过去,一脚踹在李长安的小腿上。
没等道士喊痛,自个儿倒先嚎啕着跑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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