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千秋看着悠然自得的黄龙士,淡淡一笑,手中棋子落下。
“你不是会算吗?”
“算算。”
黄龙士镇定自若的说道:“人力有穷尽之时,我若是能算得到,还需亲自向叶真人讨教吗?”
叶千秋却是一挑眉,道:“你这个祸乱春秋的大魔头不是自称翻书之人吗?”
“你再翻翻书,看看我是新人还是旧人?”
黄龙士眼皮子一跳,道:“既然是翻书之人莫名其妙的来到了书中,并且没有被书页压死,那很多事自然就说不定了。”
叶千秋笑了笑,看着棋盘上的这局棋,悄然说道:“你的棋子不多了。”
黄龙士放眼望去,只见黑子已经将白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黄龙士面不改色,继续落子。
“下棋是一件需要有始有终的事情。”
“不到最后,又怎么能知道输赢?”
叶千秋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倒是没什么错。”
“不过,我有一句话得和你念叨念叨。”
黄龙士道:“请叶真人赐教。”
叶千秋道:“棋子是死的,人是活的。”
“有第一次失算,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你确定还要继续走下去吗?”
黄龙士淡淡一笑,道:“老夫这辈子,见过太多人,但从未有人猜到过老夫到底想要做什么。”
“不知叶真人可否猜得到?”
叶千秋看了黄龙士一眼,道:“你想灭神,让天下人早一点知道自由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愿景本是好的。”
“可你错就错在了,拿眼前的人不当人。”
“如果为了求一个看似美好的结果而去不折手段,即便追求这个结果的过程之中产生了无数罪恶,也在所不惜。”
“那这结果不要也罢。”
黄龙士闻言,刚刚举起的手缓缓垂落下来,他手中的棋子啪嗒一下,落在了地上。
良久之后,黄龙士眼中透出一抹精光,他看向叶千秋,道:“是书翻了我?还是我翻了书?”
叶千秋笑道:“重要吗?”
黄龙士死死的盯住叶千秋,良久,仿佛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都萎靡了下去。
只听得他缓缓说道:“的确是不重要。”
这时,叶千秋扭过头去,朝着那边还在发愣的温华道:“小温,去做两碗面,我和李老头好几天没吃饭了。”
“啊?”
“哦……”
温华正在听着叶千秋和老黄头云里雾里的言辞交锋,突然听到叶千秋让他去做两碗面,还有些惊愕。
不过,温华的反应也很快,立马就起身奔着厨房去了。
叶千秋起身,离开了桌前,走到了李淳罡的旁边坐了下来。
李淳罡瞥了一眼在那边还愣着发呆的黄龙士,凑到叶千秋身边,低声说道:“当年我上斩魔台去,听了齐玄帧一通胡吹大侃之后,也是这副模样。”
“叶大真人,幸好你出山出的晚,要不然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春秋大魔头黄三甲,估计早就被你气死了。”
叶千秋笑道:“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李淳罡抠着鼻孔,道:“当然是夸。”
这时,坐在那边被叶千秋乱了道心的黄龙士脑袋被一样东西拍了拍。
黄龙士回过神来,转头一看,是自家闺女拿向日葵敲他。
黄龙士何等谋略心机,顿时反应过来,这是自家闺女在帮他。
姓叶的太过恐怖,他黄龙士纵横春秋,还从来没让人这么戳破过心思。
“真是我的好闺女。”
黄龙士对着自家闺女谄媚。
然后黄龙士就被一根向日葵给拍飞了。
此时,端着两碗葱花面走出来的温华看到这一幕,一脸赞叹道:“贾甲嘉佳假……你真是比女侠还女侠,敢打黄老头,除了李淳罡和邓太阿,我就佩服你了!”
温华把面端到叶千秋和李淳罡的面前。
李淳罡看着洒满了葱花的汤面,低下脑袋,用鼻孔闻了闻,砸吧砸吧嘴,道:“嗯,不错,味儿还挺正。”
说着,拿起筷子就开始吸溜起面来。
李淳罡不比叶千秋,到底是肉体凡胎,几天没吃饭,肚皮早已经饿扁了,吸溜起面来,那叫一个畅快。
三下五除二,就把一碗面给吃完了。
一旁的温华看到李淳罡这么能吃,竖起一根大拇指来,赞道:“行啊,老爷子,这胃口真不赖。”
李淳罡摸着肚皮,道:“小子,再弄两碗来。”
温华点了点头,又奔着厨房去了。
叶千秋没李淳罡那么狼吞虎咽,而是慢条斯理的吃着面。
给李淳罡看的一顿着急。
那边被少女拍在地上的黄龙士也不起身,就那么坐在了地上,不知道在自顾自的嘀咕着什么。
等温华又做了两碗葱花面出来,李淳罡又三下五除二的搞定。
此时,叶千秋也已经吃完了面。
叶千秋放下银钱,示意李淳罡往外走。
二人刚出门,温华就追了出来。
“叶道长,叶道长。”
叶千秋停步,转身看向看似浪荡的江湖小子,笑道:“有事?”
温华提溜起腰间挎着的木剑,指着木剑上的那个符号,道:“叶道长,你是根据这个符找到我的,对不对?”
叶千秋眉眼一挑,笑道:“算是吧。”
温华鼓足了勇气,道:“叶道长是不是神霄派掌教?”
叶千秋微微颔首,道:“是我。”
温华张大了嘴巴,两眼睁的老大,他看向一旁的羊皮裘老头。
“那……那……这位老爷子就真是李淳罡了?”
李淳罡抠了抠鼻孔,道:“废话,老夫不是真的,难道还是假的不成。”
温华彻底呆住了。
我的老天爷,我温华竟然给叶大真人和李老剑神做了两碗葱花面。
好家伙。
这是走大运了啊。
等温华清醒过来,还想再和叶千秋和李淳罡说两句话,套套近乎。
但是,眼前哪里还有二人的踪迹。
温华略显懊恼,拍了自己脑门儿一下,这个时候发什么呆啊!
温华有些失望的回了茶肆。
远处的大街上。
李淳罡凑在叶千秋身边,嘀咕道:“叶大真人,你既然看好那小子,怎么不直接带他走。”
“那小子放黄龙士身边,早晚要被坑死。”
叶千秋笑了笑,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时候未到啊。”
李淳罡撇了撇嘴,道:“你们这些参玄悟道的最喜欢装神弄鬼。”
“不过,你叶大真人到北莽来,不会只是为了来杀一杀这黄三甲的威风吧。”
叶千秋笑道:“在山上呆久了,自然想到处走走,到处看看。”
“我没来过北莽,溜达溜达总是可以的吧。”
李淳罡耸了耸肩,道:“当然可以,这天下之大,也没什么地方是你叶大真人不敢去的。”
“不过,咱能先找个地方喝壶好茶吗?”
“刚刚那壶茶忒苦了,也不知道黄三甲那老不死的是不是诚心拿来坑人的。”
叶千秋笑道:“行吧。”
二人顺着人流在街上飘着。
来到一家临街的茶坊前。
一个消瘦的小丫头出现在二人的眼前,怯生生的递出一张纤纸。
叶千秋从这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手中接过这张纸。
这纸上写着寥寥数语。
叶千秋一看,便知是类似于传单之类的玩意儿。
应该是这茶馆里说书先生招揽生意的小手段,粗略写有几句所讲内容梗概。
李淳罡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的见过世面,看到这贴纸,便道:“酒香也怕巷子深,不论是说铁骑儿还是烟花粉黛还是人鬼幽期,都不错,叶大真人,要不,咱就在这家了?”
叶千秋倒是无所谓,于是两人跟着小姑娘进了不远处的一家茶楼。
进了茶楼之后,只见一个年迈目盲的说书人正在酌酒准备,小姑娘走上前去,捧起一只劣质琵琶在旁。
从那传单上的故事梗概来看,那说书人要说的故事不是什么鬼怪传奇,而是那北凉世子千里游历的故事。
李淳罡和叶千秋环视一周,寻了一处落座,要了一壶茶水。
不多时,茶坊中心位置空出一块,目盲老者习惯性在小板凳上搁了竹板与一碗浊酒。
小姑娘小心翼翼捧起琵琶,与相依为命的爷爷轻声说了几句。
约莫是老人所说北凉世子殿下,太过新鲜,所以这客人还真是不少。
茶坊老板坐在柜前,那叫一个眉开眼笑,对自己的眼光魄力都十分满意。
目盲说书人端碗小喝了一口酒,润了润嗓子,并未步入正题,而是朗声道:“今日老儿不说那男女缠绵的烟粉,也不说那人世之外的灵怪,只说这北凉世子腰悬双刀的数千里游历,博取看官们几声笑,足矣。”
老说书人言毕,小姑娘顺势一抹琵琶,清脆响起。
老人再捧碗喝一口茶坊老板打赏的烈酒,轻轻放下,拿起竹板,按规矩念白道:“聪明伶俐本天生,懵懂纨绔未必真。荒唐只因时势起,金戈戎马谈笑深。九曲长河比心浅,十重铁骑如雷震。岂会酒色忘江山,才知诗书误世人。”
琵琶声渐起,但仍是小桥流水婉转,不闻铿锵。
坐在角落的叶千秋和李淳罡兴致勃勃的听着老说书人讲起了那北凉世子徐凤年游历的故事。
一般来说,这种故事,可是没人敢讲的。
特别还是在北莽境内。
北凉和北莽敌对,这个上了年岁的说书人,竟然敢在北莽境内说北凉世子的好话,也是胆子大的很。
不过好在北莽风气粗野而开明,不兴什么文字狱,极少因言获罪,哪怕抨击朝政,也无大事。
老人所说估计是道听途说而来,与真相大有出入,不过噱头不小,听众们也觉着津津有味。
尤其是当说到襄樊城外世子殿下单枪匹马面对那靖安王赵衡与整整千骑铁甲,一些起先不以为然的茶客们都入了神。
几个本想着抬脚走人的听众也都坐回位置,重新与店小二要了壶茶水。
而目盲老人也在此时故作停歇,茶客们知道这是要收钱了,倒也有几桌丢了些铜钱到一只大白瓷碗里,叮叮咚咚,十分悦耳。
老人不再卖关子,继续娓娓道来,当他说到北凉世子持矛捅死一员骁勇骑将,茶客们立即抱以惊叹啧啧声,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开始议论纷纷,大抵都是不信这名世子殿下能有如此马战本事。
对于靖安王赵衡,北莽百姓因为说书先生讲多了当年离阳王朝皇子夺嫡的精彩好戏,也有所耳闻,知道这名藩王只是时运不济,才没能成为九五至尊。
老人紧接着再说神霄掌教叶大真人一手招天雷,旱地杀四方,引得众人是入迷不已。
目盲老人拿捏巧妙,当听众们又有些不耐烦,终于说到天下道教祖庭的龙虎山,插叙了一段当年大将军徐骁马踏江湖的事迹,听众们立即又给吊起胃口。
老人说得是玄之又玄,讲到那徽山牯牛降紫雷阵阵,都归功于叶大真人的无上神通,倒是半点不提轩辕敬城,听众们听的目眩神移,恨不得亲眼去见识天下第一人的风采。
无数喝彩生响起,老人也不急不躁,这时候琵琶声愈演愈烈,犹如银瓶乍破水浆迸。
老人在琵琶声营造出的壮阔氛围中,又说起了如同压轴好戏一般的飞剑临世,说老剑神李淳罡以剑来二字,就教徽山与龙虎山数千柄剑一齐飞至大雪坪当空,遮天蔽日。
龙虎山四大天师联袂而至,眼看就是一场大战。
听众们是瞠目结舌。
这时,只听得老人一顿,一字一字说道:“看官们可知下文如何?”
得,掏钱掏钱,这次茶客们给铜钱十分痛快,稀里哗啦很快就就将大碗装满,性子急的跑去丢完了铜钱,坐回座位就赶忙说道:“老头儿,快说快说!”
目盲说书人喝了口酒,笑道:“彼时,只见那徽山之上阴云密布,天雷滚滚,神霄掌教叶大真人一句,从今日起,吾为道首,吓的龙虎山四大天师乘兴而来,败兴而去。”
整座茶坊一片死寂,随即轰然叫好,许多只觉得解气的茶客都开始猛拍桌子。
目盲说书人口不停歇,说至东海武帝城,只说叶大真人带着北凉世子上了通天阁的顶端。
看那王仙芝飞掠到东海水面,剑神剑开天门,王仙芝让东海升起,先与老剑神李淳罡大战,再与叶大真人争锋,最后战败于叶大真人手中。
听到最后,茶坊中的听众们全部寂静无声,北莽民风彪悍,骨子里终究也流淌着尚武的鲜血,他们可以看不起离阳王朝的帝王公侯,看不起那些软绵绵的名士风流,却绝对不会看不起登榜的春秋名将顾剑棠,更不敢看不起称霸江湖一甲子的武帝城城主。
北莽上下,只会遗憾王仙芝不是本朝人物,却不会去质疑王仙芝能够排在拓跋菩萨前面,在天下第一的位置上坐了几十年。
本以为世上没人能掀翻王仙芝天下第一的宝座,但是叶大真人的横空出世,让北莽为之惊叹,也更为之遗憾。
离阳已经有了一位王仙芝,稳压拓跋菩萨,如今又出了一位叶大真人,这真是让北莽难受的很。
待目盲老人讲到尾声,讲到了广陵江畔大潮起。
世子殿下一声剑来,李淳罡李老剑神召出横空巨剑破甲四千六,吓得广陵王赵毅跳了江。
一座茶坊已是落针可闻。
唯有琵琶声声炸春雷。
连茶坊掌柜都目瞪口呆,慢慢摸出几块还没捂热的碎银,让伙计送到碗里去,一点都不心疼。
今天幸亏请了这对爷孙二人说书,挣了许多额外银钱,打定主意要让他们继续说上几天,保管生意兴隆财源广进。故事讲完,一些富裕些的茶客们都又加了点闲钱。
李淳罡凑在叶千秋身旁,低声道:“我算不算是占了你叶大真人的便宜。”
“世人都以为是我李淳罡一剑破甲四千六,殊不知其实四千甲全是你叶大真人的功劳。”
叶千秋笑了笑,道:“这些不重要。”
……
黄龙士的小茶馆中。
温华蹭蹭蹭的跑了回来,想和老黄头问清楚堂堂天下第一人叶大真人和剑道第一人李淳罡怎么会到这不起眼的小店里来。
而且叶大真人还和老黄头下了一局棋,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温华的心里有很多的疑惑。
他知道老黄头很厉害,但却是没想到这么厉害。
还能和叶大真人这样的天下第一搭上关系说上话。
此时,黄龙士已经不在地上坐着,而是已经坐回了桌前。
他一手拎了一盒琉璃子,一手掐指微动,凝神屏气。
温华风风火火的朝着黄龙士问话。
黄龙士并没有理睬温华这店小二的呱噪。
温华觉得无趣,只得转头望向喜欢呵呵笑的少女。
“贾家嘉嫁加价假架佳,我跟你把话挑明了啊,那头大猫就是个馋嘴吃货,咱们养不起。”
清秀少女呵呵一笑,都没看温华一眼。
给酒馆当牛做马还不得好的温华一拍桌子,怒道:“别仗着老黄头给你撑腰,你就跟我呵呵呵!”
“我又没有化石点金的神仙本事,咱们三个人三张嘴都没那只大猫一张嘴吃得多,店里生意这么惨,也没见你上心。”
“你说昨天那位,不就说了茶水不地道吗,你就要拿盘子削他脑袋,还有大前天那个客人,说茶香不够浓,你又要拧他脑袋,你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还成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少女面朝温华,呵了一声。
温华一拍脑门,给气得憋出内伤。
黄龙士看着桌上的那副棋局,白子只剩下寥寥数子,黑子气势如龙。
他又输了吗?
黄龙士摇了摇头,他轻轻收起棋盘上的黑子。
最后只留下那寥寥几颗白子。
“谁说我一定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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