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这样的变故,别说吃席,不少人怕是都得赶紧回家换条裤子了。
正好此时混乱异常,十六便趁着兵荒马乱,大胆地张望着皇子那边的情况。只见皇上似乎是被这番景象刺激得不轻,原本今日到底还能勉强支撑与臣下同乐,如今却只能在侍从的搀扶下,才不至于昏倒过去。
十六眼力好,还能隐约看见皇帝龙袍的宽袖遮掩下,手指都在微微地抖。
皇帝尚且如此,被溅了一脸血的大皇子就更不用提了,他整个人都坐在血泊当中,身上的金龙妆花缎袍也未能幸免。
那血污也沾染得十分巧,恰遮住了左肩上龙纹的眼睛,让这些本来栩栩如生、几欲飞天的龙,终还是成了盲龙。
“不上台面的东西,就算穿了龙纹玄衣,内里也还是狗肉包子。”李玄慈睨着好生狼狈的大皇子和气弱的老皇帝,说出的话都和刀子一样。
随机眼神又朝着旁边稍一流连,那种冰冷的笑意便更甚了。
“好一个天家骨肉。”
他眼中含着讽刺,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开口。
十六朝着那边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李玄慈的意思。大哥遭殃,老父病弱,剩下两个皇子反而眉梢眼角都比之前透着轻快,只不过为了场面好看,勉强装出一副悲痛的样子,可惜连脸上的那幅面具似乎不甚牢靠。
她十分中肯地评价,“就是我养的鸡被黄大仙叼了,心中的悲痛也比他俩真切。”
李玄慈被这傻话逗得笑了一下,朝着她一脸轻松地说道:“你丢了鸡,那是真的肉痛,而且越回想起鸡腿的滋味,就越可惜。但他们瞧见这一幕,怕是正好觉得机会来了,正准备磨拳擦踵,吃个满嘴油光。”
“不过方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你大概是把回生粉藏在了那莲蓬里面,可是那些妖爪是怎么运进来的,这里戒备森严,那东西可不是人畜无害的小白兔,抱在怀里就能夹带进来。”十六压低了声音问道。
旁边的何冲紧闭着嘴,从牙缝里挤出来焦急而低促的声音,“两位祖宗可消停些吧,这里还是人家的地盘,有什么话,出去再说,小心功亏一篑。”
然而对李玄慈来说,似乎从来没有一件事情叫做收敛。
他挑眉瞧了下挤眉弄眼的何冲,偏偏就用极放松的口吻,如谈论今夜星辰几点一般的口吻,用筷子点了点面前如今已恢复平静的湖水。
“这池子是靠人挖出来的,底下并没有活水,所以都得从外面引水进来。自从皇帝病了,也闲置了好一段时间,如今要重新启用。自然要给这池子换一换水。”
乌木筷子从水面往远处暗流涌动的方向一指,十六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就是借着水流的力量将东西给冲进来的,但转念一想,十六又觉得有些奇怪。
“这东西可不是落叶,入水直接就沉底了。就算水流湍急,也不至于能冲这么远。”
“所以每个妖爪上都系了细绳,要送进来的从来都只是几根线而已,至于之后只需在洒扫的下人里插一个人,这些东西就能顺理成章被拉进来了。”
十六朝向师兄说道:“回生粉是你给他的吧,为何要瞒着我?何况回生粉会让尸体短暂恢复生前的状态,并且只会为生前最深的执念所驱动,你们是怎么保证那些妖怪会献祭活人心肝于大皇子面前?”
说罢,十六眼睛转了转,灵台一片清明,答案浮现胸中,看向李玄慈。
“那侍卫也是你安排的。”
“不错,如今你倒了解我心思。”李玄慈轻挑了下唇。
十六却摇摇头说道:“你虽然平日里荡然肆志,可做事却从来严丝合缝。只要是你想做的,就不会有一丝的缺漏,而今夜关键便是那个被取心肝的活人,这样的关键你是不会放任在自己无法控制的人身上的,因此他必须是你的人,也只能是你的人。”
李玄慈的眼神望了过来,月亮在水中投下碎影,而波光在他眸中荡出微澜。
“一半一半吧。”他没多解释。
十六却暗暗低下了头。仿佛发问,又仿佛自言自语,“你们不告诉我,是怕我心软坏了大事吗?”
李玄慈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若你知道,你会心软吗?”
会害怕我吗,会厌恶我吗,会逃离吗?
可这些话他全部没有说出口。
方才鲜血流满了整个亭子的景象好像还在眼前,十六甩了甩头,仿佛要甩掉那些根本不存在的血珠。
等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变得坚定。
“我不会。”
“满城民怨,人心惶惶,几乎叁四日就有人为此丧命,我还没有矫情到为了一个人的性命,就不拿满城的人命当命的地步。”
李玄慈深深地看着十六,似乎这番逼问就是为了引出她这句回答。
即便到了今天,即便已试探过数次,他依然需要确认,眼前的十六,是一个见过全部的他、却仍然不会离开的人。
两人目光交汇,如同在暗处生长出来的藤蔓,寸寸勾缠,连往下深扎的根都纠结在一起,无法分开,也无法逃离。
此时,何冲有些不识趣地打断了二人幽微却又暧昧的目光,生生插了进来,说道:“不是,那啥,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告诉你,不过十六你这修行可有些懈怠,你没有发现那不是活人,是我做的血傀儡吗?”
看着十六瞪圆的眼睛,何冲便知道她是真没发现,不禁在心中为自己精湛的技艺暗暗得意了一下。
接着解释起来,“场上这么多人,要是直接往皇帝那去了,那戏还怎么唱下去啊。而且我拿那妖爪试过,发现它对鲜血感应最深,因此就做了这血傀儡,使了障目术扮作大皇子的侍卫安插了进去。”
十六不禁反省,自己真是关心则乱当局者迷,连这样熟悉的术法都没有认出来,忍不住狠敲了自己脑瓜子一下。
可这一下子却也帮把她敲清醒了。
师兄这样做是对的,可是李玄慈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她有些愣地望向李玄慈,目光轻抚过他的眉眼,那么漂亮,看一眼,就像品过埋了多年的冷梅酒,叫人心底发热,却又永远带着股冷凌的戾气,仿佛连脊骨都做了剑,随时潜伏着等待嗜血。
这样一个人,从来想杀便杀,想做便做,就算对这天下之主也未曾有过半分屈膝折颜,却为了这点不堪为外人道的心思,曲意安排,来试探她的底线。
看那底线,是否容得了他。
十六号忽然觉得,自己养在山上的兔子不知怎么凭空跑到了她怀里,朝她心口踹了一脚,叫她有些气,有些酸,还有些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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