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静瑶默默叹了口气。
四天前,她在听到史乙说起柳氏带着儿子逼退陈娘子时,还曾称赞柳氏遇事冷静,有条有理。现在想来,当时的柳氏就已经看到了那对孪生子,恐怕也只有柳氏自己知道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帮丈夫处理这件麻烦事的。
是像多年前看到那双袜子时,一边说服自己是个误会,一边默默膈应着?
还是像陈文朝考上举人后嫌弃她的出身,她一边千方百计委屈迎合,一边还要用自己的钱来维持丈夫优雅高贵的生活?
两者都有吧,这一刻,华静瑶知道自己让史乙说服柳氏前来,这一步棋是走对了,可是她也同时把柳氏心里那最后一层遮挡也撕开了。
华静瑶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前世今生,她都没有嫁过人,前世姐姐嫁了人,可是却搭上了自己的一切。
对于柳氏,华静瑶无法感同身受,但是对于这个案子,对于被砌在炕洞里的陈娘子,华静瑶觉得自己做得没有错。
她看向柳氏,柳氏也在看着她。
华静瑶冲着柳氏点点头,轻声问道:“这事你问过陈文朝吗?“
柳氏自嘲地笑了,道:“当天夜里我就问过他了,他矢口否认,于是我拿出了这张契书,当然,这是誊抄出来的,真正的在通州,由柳家族长保管。”
说着,她双手将契书高高举起,一名随手取了呈给赵谆。
说到这里,柳氏瞪视着陈文朝:“我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我不信你会狠心到连为你生下儿子的女人也不放过,所以我想亲眼看看。”
“恶妇!陈某不幸,竟然娶了你这个恶妇为妻,出身下贱,人也下贱,心思歹毒至斯,我要休了你,休了你!”陈文朝气急败坏,他有备而来,刚刚面对其他几位证人时也是游刃有余,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给他致命一击的,竟然会是柳氏!
“陈文朝,按照这份契书,不但你没有权利休妻,若儿女年幼,你还要妻死离家啊。”赵谆把那份契书拍在八仙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陈文朝。
妻死离家,前朝在律法上有这一条,妻子死后,若儿女尚不能撑起门户,家产则要交回妻族,赘婿离门。
大周朝虽然没有在律法上有明文规定,但是赘婿在妻死子幼,被轰出家门的事情时有发生,柳家是商户,做事精明,把这一条写在了契书上。
陈文朝咬牙切齿,没有回答赵谆的话,却指着柳氏的鼻子破口大骂:“恶妇,你和你那下贱的爹早有预谋,早有预谋!”
面对他的指责,柳氏冷冷一笑:“若不是因为这份契书,或许我早在陈娘子之前就死了吧,汪伯怎么会忽然摔死的,是他发现你勾搭上陈娘子,所以被你杀人灭口了,是不是?”
陈文朝一滞,怔怔地看着柳氏,面前的是他十几年的妻子,可是他却像是第一次见到她。
而柳氏却已经不想再看陈文朝,她覆身叩头,然后对赵谆说道:“小妇人要说的全都说了,我柳家瞒骗官媒,请官府秉公处罚。”
赵谆微微颔首,对坐在下首的秦崴说道:“发一道公文给通州衙门,让他们调查昔年柳家招赘之事。”
赵谆又对柳氏道:“此案交由通州衙门另案处理,你们母子先退下吧。”
这时,几名捕衙押着一个人走进大门,还在灶间门口看热闹的房东大娘一眼认了出来,大声喊道:“这个就是陈洪,这院子就是他找我租下来的。”
看到陈洪,陈文朝最后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他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陈洪不叫陈洪,他叫陈小福,是陈文朝在河南时买下的两个小厮中的一个,这些年一直跟在陈文朝身边。
陈小福看到陈文朝,就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这三天他一直躲在城外的一个小客栈里,没想到还是被抓住了。
陈小福供认不讳,早在陈娘子找到折芦巷之前,他就在广济寺外的庙会上见到过陈娘子。
只是一别经年,陈娘子早就从当年那个貌美如花的二八少女,变成了憔悴妇人,他不敢肯定自己见到的人是不是陈娘子。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陈文朝之后,次日,陈文朝就让他在这附近租下一个独门独院。
他以为陈文朝要金屋藏娇,却没有想到,就在三天之前,陈文朝给了他一百两银子,让他离开京城住些日子,他猜到可能是出事了,觉得一百两银子太少,就想过几天再来找陈文朝多要一点,因此没有走远,就在城外的小客栈里住了下来,原本想着今天回来找老爷要钱,可是还没进城,就遇到了同在府里当差的柳大力,柳大力和衙门里的人在一起,老远就指着他大喊大叫,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有两个捕役扑过来,把他抓了。
此案审到这里,无论陈文朝是否招供,都已经证据确凿。
身为谦和公正的大皇子,赵谆是不会刑讯逼供的,于是他让尹捕头把陈文朝带进了堂屋。
片刻之后,尹捕头就拿着陈文朝签字画押的口供出来了,赵谆看着尹捕头的那张黑脸,顿觉满意极了。
大门外面传来史丁的大嗓门:“大皇子贤明,大皇子贤明啊!”
百姓们立刻反应过来,一句句“大皇子贤明”,此起彼伏。
赵谆还是头回遇到这样的场面,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忍不住看向站在一旁的华静瑶,华静瑶冲他咧嘴一笑:“让秦大人替你冠冕堂皇说几句就行了,你继续高贵冷艳就好。”
赵谆一凛,是啊,破案的是表妹,验尸的是骆炯,抓人的是尹捕头,而他只是审了审案子,他有什么好激动的。
“小秦,替我转告百姓们,圣上爱民如子,大周百姓方能安居乐业,而我既为皇子,
更要将匡扶正义,保一方平安为己任,这是我的责任。”赵谆说道。
秦崴裂裂嘴,你这哪里是对百姓们说的,分明是对皇帝说的啊。
这时,整个审案过程没有机会出来做证的骆仵作跳了出来,对华静瑶道:“华大小姐,这个案子太妙了,太妙了。”
闻言,赵谆不解,问道:“骆炯,你说得详细一些,这么一个凶残之极的案子,妙在哪里?”
骆仵作眉飞色舞:“殿下,您试一试,把这案子倒过来看一看,看看这案子是否也能这么容易破案?”
赵谆皱眉,喃喃说道:“倒过来……哦,尸体是藏在炕洞里,而那间屋子许久无人居住,现在是夏天,用不着烧炕,所以即使有人住进去,发现炕洞被砌起来了,或许也不会急着砸开,那么很可能可等到冬天烧火炕的时候,才能发现里面的尸体。”
“对啊,可那已经是半年之后了。这里面只有三截尸块,却没有头颅,即使发现尸体,也无法确定这具尸体是谁的。而发现尸体的地方并非是杀人现场,过了半年,那藏在水缸里的斧头说不定也早就被扔掉了,哪怕是狸小哥,也不一定能闻到血腥味了。”骆仵作说道。
赵谆点点头:“而那时,就不会把这两个院子联系起来,衙门要查也会去查郝管事和租下院子的制香坊,却不会查到陈洪头上。即使查到陈洪,而他是用的假名字,人海茫茫,到哪里去找这个人。找不到陈洪,自是也就找不到陈文朝,即使发现了尸体,这个案子也是个不知道死者,更不知道凶手的死案,顺天府里这种死案多如牛毛。”
华静瑶叹了口气,道:“不仅如此,最可怜的是陈娘子,她在京城无亲无故,两个儿子还太小,她无故失踪,外人还会说她扔下孩子和人跑了,她在九泉之下还要背负骂名。”
赵谆和骆仵作也想起了陈娘子,两人也是一声叹息。
这时,几名衙役推搡着上了枷锁的陈文朝从堂屋里出来,陈文朝步履蹒跚,显然是刚才用过刑了。
柳氏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走了过来,她看着陈文朝,目光冷冷。
陈文朝嘴角溢起一抹讥笑:“妒妇,若不是你拿出契书威胁我,我岂会杀人,那是为我生儿育女的女人啊,她是你害的,我也是你害的,我们化做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柳氏面色平静,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会带着两个儿子回通州,请族老做主,把他们记进柳家族谱,从此以后,他们是我的儿子,与你无关。”
“是你逼我的,是你!”陈文朝挣扎着扑向柳氏,被两名衙役按住。
柳氏看看两个儿子,说道:“走吧。”
两个少年扶着母亲,向着大门口走去。
“两位公子,等一等。”华静瑶出声叫道。
两个少年转过身来,齐齐望向华静瑶。
华静瑶问道:“陈娘子留下的两个孩子……”
年幼的少年看向哥哥,哥哥偷眼看看母亲,咬咬嘴唇,对华静瑶道:“我们要跟着母亲回通州归宗,以后就和他们没有关系了。”
这也在华静瑶意料之中,柳氏是个当断则断的性格,又岂会去养陈文朝与其他女人生的孩子,她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他们是那两个孩子唯二的亲人了。
“嗯,好。”华静瑶点点头。
待到母子三人走远了,骆仵作不住摇头:“凉薄啊,陈文朝的这两个儿子,和他一样的薄情寡义。华姑娘,你多此一问,他们对亲爹也说断就断了,更何谈两个从未谋面的弟弟呢。可怜那柳氏,嫁了个薄情的丈夫,又生了两个寡义的儿子。”
华静瑶笑了,道:“我倒觉得那个柳氏是个厉害的,她有钱,也够狠,做事又够决,再加上有个孝字在上头,这两个儿子只会比以前更孝顺更听话,薄情寡义也不会用到她的身上。”
骆仵作想了想,道:“这倒也是。”
华静瑶抬头看看天色,对大皇子说道:“大殿下,天色不早了,我们去广济寺吧,也不知道三公主从后山出来没有。”
听她提起三公主,赵谆这才想起,他曾经说过要一起去广济寺,对骆仵作和尹捕头道:“余下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待到众人从香火胡同走出很远,还能听到百姓们那一声高声一声的“大皇子仁义,大皇子贤明,大皇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和外面的喧嚣不同,广济寺里一片幽静祥和。
昭阳长公主和三公主皆在寺里,寺外虽然看不出什么,但是踏进寺里,每隔几步,就能看到一名身穿便服的金吾卫,此时已是傍晚,寺里已经没有了香客,华静瑶让小狸去看看那两个孩子,自己则陪着大皇子去了昭阳长公主暂住的寮房。
一进院子,庆春便牵着三公主迎了出来,看到三公主,华静瑶又惊又喜,伸手就要抱她,三公主没有像之前那样说她是坏人,却是绕到了赵谆身边,抱着赵谆的大腿,偏着小脑袋打量着华静瑶。
庆春一脸尴尬,对华静瑶道:“姑娘莫怪,公主大病初愈,过几天就好了。”
华静瑶笑道:“没事没事,我能等。”
她当然能等了,上辈子她在宫里等了三年,而这辈子,她和姐姐都是刚刚开始,她还有一辈子可以等。
赵谆和这个妹妹不太熟悉,若不是因为三公主是被他讲的事给吓病的,他或许都不会记起还有这个妹妹。
忽然被妹妹抱住大腿,他有些不适应,也有些尴尬,伸出手去,无比生硬地摸了摸三公主的脑袋:“佳卉,别怕。”
接着,他又问庆春:“佳卉的病如何了?”
庆春笑着说道:“神僧说三公主是有大机缘的人呢,大殿下您看,三公主不哭不闹,已经好了,全都好了。”
大机缘?
华静瑶问道:“不是离魂症?”
“不是,神僧说三公主就是身子太弱,没有病。”从昨天到现在,华静瑶还是第一次看到庆春笑得这样轻松,她是一直跟在三公主身边的人,看来那个住在后山的老和尚确实是这样说的。
华静瑶也放下心来,只要那老和尚没把姐姐的魂魄轰走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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