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门边。
而那里早已立着一个人了。雪亮的灯光下,那人的身形笔直而突兀,像尊亘古不转的石像,只有眼神是动的,正慢慢地向他压来。
周念的目光在他身上凝滞。片刻后,才缓缓叹了口气。
“爸。”他说。
“我七点就来了。”
周父说。他站着,周念坐着,目光从上方扣下来,是那种仿佛恨不得把他挖开看一看的眼神:“直到九点,才有人出来。”
周念坐正了些,并不辩解,只安静地与他对望。他试图从这张紧绷着的脸上看出主人的情绪——愤怒?厌恶?失望?痛心?像是都有,都杂糅在一起,拧成他从未在父亲脸上看到过的复杂神情。
他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别说你们是朋友。”周父说。
“确实不是。”他说。
听了这一句,倒是周父愣了愣,没想到他会答得这样坦然。父子相处的时间虽不多,但他自认了解这个儿子:文静,乖巧,大多数时间里都称得上很懂事,不会说谎,但也从不直白地顶撞他人。他面皮薄,懂规矩,这样的事,怎么都不会好意思承认……至少也要沉默一会。
但周念就是这么说了。此时,他正平静地端坐着,神情姿态都像在提醒他:你没听错。
他的脸上甚至没什么波动。周念注视着自己的父亲,轻声说:“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里没有多少悔过的成分,大多是对“让你失望了”的抱歉。周父一愣,瞪起眼睛,似乎就要骂出口。他的嘴唇颤了颤,最终只是说:“我在哪里见过那个人。”他顿了顿,“作风并不好。”
过了会,周念才意识到,“那个人”指的是裴洵——他的父亲似乎忍下了“性向”的问题,转向了对象的选择上。这对他记忆中的父亲来说,无疑已是巨大的让步。
周念摇了摇头:“那些消息大多是假的。”
说这话时,他心里是虚的,并没有多少把握。但他毕竟是个好演员,情绪没让他露出端倪,看上去仍是波澜不惊的:“……就算是,他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你信?”
“我信。”
周父短促地笑了一下,像在笑他的天真:“如果我反对呢?”
空气在此时停滞,阻塞在狭小的四方空间里。他的父亲紧紧逼视着他,他亦以同样的力度地望回去。两人都撑着一层顽固的壳,任内里在无声的消耗中精疲力竭,却只等着对方先认输。
到了这一刻,周父才发现,在固执这方面,他的儿子和自己很像,甚至是如出一辙的——只是周念看着是温和无害的样子,内里却埋着根打不断也敲不烂的骨。只有埋在骨子里的东西被触及时,才蓦然显得坚决强硬起来。
这副样子,六年前的周父也见识过一次。他仍记得那是个湿热的下午,那时还是少年的周念也是这样坐在他面前,脸上有青涩,有紧张,却无半分退意。
那时他说:“我想演戏。”
现在他说:“他是我的爱人。”
车身在紧闭的门扉前停下,立即有门童殷切地走上前去,为来者拉开车门。他将手背在身后行了一礼,低头说:“裴先生。”
裴洵向他微一点头,径直走向门边。门童连忙跟上了,侧身为他推开门,接过他脱下的大衣。宋宇真正站在吧台后,见他来了,远远朝他挥了挥手:“哎哟,总算等到这位爷了。”
白桦也靠在一边,看见他,故作矜持地点了点下颔。裴洵走过去,接过宋宇真递来的酒杯,浅浅抿了一口。
酒液的冷意多少驱走了连日的疲惫。裴洵抬起眼,看见跟来的门童仍站在他身后,白皙面孔上有几分难掩的期待。
大约是在等小费——于是他解下腕间的袖扣,放在了对方手心。
那门童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是个还在生长期的清秀少年。他似乎没想到裴洵是这样的反应,在原地愣了愣,才攥紧了手指,嗫嚅着说了声谢谢,转身离开了。
裴洵眉梢微扬。宋宇真先笑开了:“天哪,这小朋友大约是听你的传说长大的吧……这是在想什么呢?”
“什么传说?”裴洵问。
“不就是你那些小手段么,”白桦哼了一声,从台边抽过一枝玫瑰花,“像这样,不给小费,却把花茎插进人家衬衫的扣眼里,让人家过会再来领赏……”
“——还是要去房间里领的那种。”宋宇真补充道。
玻璃杯壁上凝着一层冰凉水珠,被手指轻轻一划,便涟涟滚落下来。裴洵接过那枝玫瑰,濡湿的指腹在花瓣间拂过:“有这种事?”
“知道您是有家室的人了,这种风流往事不能再提,”宋宇真不屑地一瞥他。他站在吧台后,一手一个雪克壶,做了个花哨的摇和动作,“别怕,就你最近这清心寡欲的样儿,都不用叫裴少了,改叫裴大爷吧。”
他们所在的这家酒吧是宋宇真名下的产业之一,僻静私密,客人大多分散在各个角落,并不互相打扰。幽微的光线下,也看不清彼此的长相。从前,他们常在这见面,省了不少被围追堵截的麻烦。裴洵呷了一口酒,笑着问:“清心寡欲?”
“不是么?我听说你前段时间拒绝了你家那个经理——张什么的——给你找的小美人诶,”宋宇真说,“好像是新签的女歌手?”
“你的消息,倒是比谁都灵通。”白桦斜睨着他。
“别打岔——那人是小津的师妹,我也见过几面的。”宋宇真瞪他一眼,又转向裴洵“没想到竟然能有这么一天,我们见证着裴洵成了个坐怀不乱的人……这个比较新奇好么?”
裴洵笑了:“家里有人了,当然要注意一点。”
“……”
像是忽然不认识他了,宋宇真手里还倒着酒,上半身已前倾过来,做出一副不可思议的夸张表情:“裴洵也会说这种话?你是假的吧?”
裴洵只是笑。过了会,才示意他的量杯沿,“溢出来了。”
金澄和透明的酒液交织着淋下来,在杯中凝成泾渭分明的一线。宋宇真连忙收了手,还不忘问他:“你不用……裴总那边呢?”
裴洵沉默了一会。
“再说吧。”顿了顿,他曲起手指,在玻璃杯上弹了弹,“我觉得……最近没人跟着我了。”
以往,尤其是刚回国的那两年,无论他走到哪里,身后都如影随形般尾随着几道甩不掉的视线。他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都会在隔日化作照片躺在那人的办公桌上。倒是最近,不知是不是终于被他磨得烦躁了、没耐性了,那人似乎没再派人来跟着他。
他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结果——虽然来得太晚了。
他也曾是对那个人抱有希望的,不然也不会放下在外已有的声名,顺着他的意思回国。而时隔多年的父子相见,仍是以难以调和的争吵结尾。彼时他仍年轻气盛,双手撑在裴鸿的办公桌上为自己辩解,那人却只回以冷淡神情,像块雕凿出的冰。只用一个字,就否决了他的计划和退路。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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