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鸳鸯戏水”的女子听了,微胖的脸上飘过一丝赧意,“双碧妹妹是读过书的,不像我,也就会个鸳鸯蝴蝶,几年如一日,老爷早烦了。”
“那也比鸭子强,”被唤做双碧的女孩子垂眸一笑,冲翠微抬起那张细眉细眼的白净脸蛋,“翠微姐姐,你说是不是?”
翠微没好气白她一眼,“不会绣花又怎样?我呀,从小就被人伺候习惯了,哪里需要学这种伺候人的功夫,要不是家道中落,我会嫁到周家来吗?不像你们,一个两个的挤破头进来,上赶子给人家伏低做小。”
“不想做也做了七八年了,这会子又说这些做什么?”秀荣的嘴唇扭动了一下,咕哝出一句话。
翠微咬着后槽牙笑,“好,好,现在家里事多,我不跟你计较,省得老爷又说我整天兴妖作怪的。”
听她这么说,三人谁也没了话,秀荣和双碧又开始专心绣花,翠微则剥了几颗瓜子放在手心,走到窗边去喂那停在窗台上的几只灰鸽子。
“这地方真像个鸽笼,一进来,就再也出不去了,哪怕他现在把咱们放出去,咱们飞一圈儿也还得回来,”她朝窗外啐了一口,“早就找不到回家的路咯。”
过了一会儿,翠微忽然笑着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双碧觉得自己的心被这句话揪了一下,针一顿,扎在食指肚上,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绢帕上的梅,艳艳的红。
“老爷今天好像大好了,”秀荣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没听懂,继续在她那只五彩鸳鸯上下功夫,“前几天吓坏我了,好好的人,突然瘫在床上,饭也不吃了,水也不进了,也不知是怎么了。”
翠微扭过头,她这么背光站着,眼珠子便忽然晦暗了下来,那双勾人的吊梢眼也显得沉静了许多,“你们不知道咱们老爷以前是做什么的?从来都没听说过?”
秀荣停下针,“我嫁进来的年份不长,只依稀听人说,老爷以前是开药铺的。”
翠微嘁了一声,“什么开药铺的,给皇上开药铺还差不多。”
“老爷以前是太医?”双碧也将手中的绣棚放在一旁,扬起一双柳叶长眉,盯着翠微问道。
翠微嗤的一笑,转身将手心里剩下的几粒瓜子扔在院中,窗台上的鸽子于是“哗啦”一声围了过去,你争我抢,咕咕声不休。
“老爷子嘴严,从来未对我讲过以前的事情,我那时候还年轻,仗着受宠撒娇问过他几回,可是每回都被他搪塞过去。后来有一天,他吃多了酒,我伺候他脱衣梳洗时,他倒自个说出来了。”
翠微见两个人都盯着自己,脸上浮出一丝得意的笑,伸出小拇指骚了下嘴角后,她接着道,“那晚,老爷拉着我哭了一场,说的话我却一点也听不明白。”
双碧抿抿有些干涩的嘴唇,“他说什么?”
“什么无方堂,什么七套药锅,还有什么旱苗、痘衣的......”
“咱们家做药材生意的,说些药铺药锅什么的倒也不稀奇。”
秀荣插了句嘴,却换来翠微一个白眼,“他还叫了一个人名呢,好像叫什么高鸣仁的,而且还说,说什么......自己对不起他,欠他的一辈子都还不清......”说到这里,翠微蹙眉沉吟了半晌,又接着道,“这倒也罢了,老爷他最后还说了一句话,我就彻底懵了。”
双碧秀荣默契地都没有说话,只瞪眼看着翠微,就想看看如果她们不问,她这关子要如何卖下去。
果然翠微不是那等能憋得住事的人,何况这件事她已经在心里压了好多天,早就想找人倾诉了。她舔舔嘴唇,将声音压低了许多,眼睛里透着一点光,“他说,下官罪该万死,下官罪该万死......”
话刚说到这里,屋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大太太阿玉踏了进来,她已经年过四十,体弱多病,身形瘦长,可是冲翠微抡的那一巴掌却是沉重稳健,带着“呼呼”的风,掌过留痕,翠微脸上登时便多出五根通红的指印。
“贱蹄子,近日家中事多,我得不出空管教你,愈发纵得你无法无天了,现在连老爷的事都敢妄言妄语,无中生有了。”
阿玉平日里待她们几个还算宽厚,虽然和翠微之间偶有龃龉,但也不过限于口舌之争罢了,直接动手的事情,是从未发生过的。
所以双碧和秀荣都被这一巴掌惊呆了,忙从榻上站起身来,束手立在一旁,连劝解都不知道从何处开口。
翠微捂住脸,眼眶中早已盈满了泪,可她没有啜泣出声,只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盯住阿玉,俄顷,手指一抬,对上了那张瘦长的脸,声音凄厉,“装了十几年菩萨,终于忍不住了是吗?大太太,夫人,假善人,人皮面具戴久了,是不是已经忘记自己狰狞的模样了?”
她说着朝前凑上阿玉的耳朵,轻轻嗤了一声,“你好丑啊,怪不得他从不到你房里去。”
***
一直躲在屋后偷听的穆小午蹑手蹑脚出了院子,将满院的争吵和喧闹留在身后。她随手扯了根柳条捏在手里,用它去抽地上的一颗小石子,将它从北墙赶到南墙,又从南墙撵回来。
她果然没料错,这周家老爷以前应该就是在太医院做事的,而且,还很可能犯了一桩案子,是朝廷的钦犯,所以才改了行,甚至可能连名字也改了,藏身在这远离京都的偏远之处。
心里一动,手上就重了一些,石子顺着甬道朝前滚去,撞到一只鞋子上。
曹云看着鞋帮旁的石子,心说这小姑娘心真大,都这么惨了,还苦中取乐呢。正想着,穆小午已经蹦蹦跳跳来到他身边,眼睛眨巴了两下,冲他说出一句话来,“曹管家,最近还是小心些好,方才我们来的时候,见门口都没有人把守的。”
“这里一向太平,夜不闭户也不碍事。”曹云不懂她为何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垂下头,刚好瞥见一缕狡黠的光从那双眼睛中一纵即逝,无法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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