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们不觉得!
这是在场众人的共同心声。
晚云真人自然也知晓,他却没有在意这些,只是拿开手,等那些阳光洒落在自己身上,有些懒洋洋的眯着眼,神态舒适。
他倒是舒适了,只是这一众人,看着他这个样子,心急火燎的,却又没人敢随意开口,也是过了好久以后,胭脂铺妇人才硬着头皮问道:“顾剑仙,第二个方案是什么?”
晚云真人睁开眼睛,缓缓道:“我这辈子不知道被多少人骂过,可惜那些个骂我的人,都没什么骨气,我要是告诉他们,我这身剑道可以传给他,他们还不得马上笑着来叫我师父?”
这话说的平静,但里面还是蕴含了许多别的意味,例如骄傲和自负。
那种感觉,其实很讨人厌。
只是众人,都无法反驳,甭管是不是因为现在的形势,他们肯定是要承认这样一点的,眼前这个男人的剑道,想要的人,海了去。
没人会拒绝这份好东西。
晚云真人说道:“如我最开始所说,我这次很难离开那座战场了。”
像是他这样骄傲的人,一向骄傲,如果当真有一天要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传言就是真的了。
巷子里几人神态各异,他们当然是巴不得晚云真人尽早死去,但一想到他这次死在战场上,肯定还有这边某些人的推波助澜,便也觉得有些心寒。
就好像是当初晚云真人要杀他们,那些本和他们有些交情的人,也都缄口不言那般。
“我这一身剑道,总不能失传了。”
说到这里,几人都明白了。
老摊主说道:“顾剑仙是看上那个小子了,要将一身剑道传给他。”
众人默默点头,事情到了这里,就已经很明白了。
况且之前晚云真人还问过几句顾泯的情况。
“世上没有几人配学我剑道,祀山那个白发小子合适,可他不学剑,这小子既然本就学剑,便是最好了。”
想来也是,顾泯在天骄榜上横空出世,如今已经是榜首,又是个剑修,说起剑道,在年轻一辈里自然再无敌手,一切契合,自然是最适合学晚云真人剑道的那人。
只是这种事情又不能让外人知道,毕竟学了他晚云真人的剑道,或许便会被视作晚云真人的传人,这样一来,甭管他以后会怎么走,总归是要被很多人看着,凭空多出许多磨难的。
巷子几人都知道,但还没来得及说话,晚云真人便笑道:“诸位先发血誓吧,今日之事,成不和不成,都不要说出去了。”
几人对视一眼,没有犹豫,各自都发了血誓。
开玩笑,你这会儿看着眼前的晚云真人倒是笑眯眯的在和自己说话,可这血誓一旦不发,那就等着吃剑吧。
因此没什么好说的,谁都知道其中的利害轻重。
眼见众人的血誓都已经发了,他才继续说道:“他学我剑的事情,别告诉旁人。”
这句嘱咐,显得有些多余。
众人却都沉默。
“他要上战场,能回来之后,才算是我的弟子,若是不能回来,算我运气差了些,错过两个人。”
两个人。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说的两个人是谁,但他们都不笨,明白了好些晚云真人根本就不曾说出来的东西。
几人对视一眼,最后齐声说道:“今日是我们欠顾剑仙一份情,来日必当厚报!”
说到这里,大概就是真把恩怨都尽数都消了。
晚云真人没说话,只是想着,要不是小常遗那破徒弟还没过来,自己何至于将自己这身剑道,传给这小子。
哎,还是运气不好。
晚云真人抹了把脸,第一次觉得有些遗憾。
不过遗憾归遗憾。
他还是伸出手,在面前的石砖上,刻下了一个字。
顾。
看着这个字。
晚云真人笑了笑。
就这样吧。
……
……
龙须河。
据说是那条天上河在落到人间之前,在这座城里的唯一支流,虽说只是支流,但浩浩荡荡,河边也有数十丈宽,足以说得上是崖城里的第一大河。
顾泯临近渡口,得知这龙须河会有大船前往那边的天上河,便不再犹豫,在渡口处的市集里短暂之后,耗费整整五十个祀云钱,买到了一张船票。
卖票的修行者眼睛有意无意的瞥向顾泯怀里抱着的女婴。
鬼婴的浓重死气,掩盖不了。
世上的鬼修千千万万,说起来也不都是穷凶极恶之辈,更何况是这么一个婴儿,也自然不会有人得知顾泯怀抱的是一个鬼婴便要对他喊打喊杀的,只是看着顾泯那一身气息并不像是鬼修,却抱着个鬼婴,自然会让人有些奇怪。
顾泯只当不知晓,甚至随口问道:“这么个孩子,不会还得收张船票吧?”
卖票的修行者摆手,最后自嘲一笑,天下之大,奇奇怪怪的事情多了些,又怎么样?
关自己屁事,操心没意义。
只是朝着远处看了一眼,修行者才喊道:“船来了!”
这一嗓子声音不小,不少修行者都被声音惊动,朝着远处的河面上看去,发现一条大船缓缓靠近渡口码头。
前往天上河,若是不坐船,走陆路,大概要慢上七八日左右,当然了,那种自己有坐骑的修行者,便不好说。
毕竟那些珍惜异兽,其中有些速度就要比大船的速度快出很多很多。
一众人的目光都被大船吸引过来,站在渡口处的顾泯怀抱女婴,散发出死气,自然而然也就被多看了好多眼。
顾泯神情不变,对此并不理会。
倒是人群里有讥讽声响起,大概是说顾泯有些什么特殊癖好,有人大概是好意,也让顾泯丢下怀中女婴,让其自生自灭。
甚至有人提出要用祀云钱来购买那女婴,用于修行。
顾泯面无表情,也不生气,也不回话,若是有人靠近太多,想要伸手抢夺,便溢出一抹剑气,只是退敌,并不杀人。
这一手,倒是让在场的修行者都有些意外。
原来眼前这小子,还是个剑修?
只是不知道是哪种剑修?
其实剑修作为战场上杀力最强,也分两种,头一种便是各大仙山的弟子,这类的剑修,身后不用说,那肯定没有个剑仙也有个剑君。
招惹上这类的剑修,后患无穷。不过若不是这种剑修,只是那种一般剑修,散修出身,天赋不高,背景不够,那就杀力再强,也只是一锤子买卖,没多大关系。
但终究在没搞清楚这个年轻人的身份背景的时候,众人也不敢随意出手。
毕竟这世上太大,修行者太多,脾气古怪的也多,有本身出身不凡,偏偏愿意和那些山野散修打成一堆的,也有。
所以出门在外,其实境界高低不是首要的,眼力高低才是。
什么人可以招惹,什么人不能招惹,都极为考验功力。
所以那些常常游历天下的修行者,或许境界不高,但一双眼睛,看人极准。
这才是他们的立身之本。
大船靠岸,众人缓缓上船。
顾泯抱着女婴,站在船头。
怀中女婴,其实乖巧的很,除去最开始那会儿见顾泯时候哭,后来都不曾哭过,她的父母都是鬼修,她生下来便是鬼,无需进食,也自然不会有凡人婴儿那般复杂的事情,除去要用血气喂养之外,几乎可以说是再无什么麻烦的。
顾泯没寻到鬼修修行的法门,但即便是有,这个孩子还小,只怕短暂几年间,根本没有办法,顾泯自然也不会为了她,去残害旁人,因此这些日子,都是用自己血气喂养。
好在她还这么小,每日进食的那点血气,对顾泯来说,是九牛一毛。
只是顾泯最放心不下的是自己之后要前往战场,这怀中女婴怎么办?
交给书铺子那边的老摊主,可他愿意吗?
顾泯有些惆怅,低头看了女婴一眼,后者正瞪大眼睛,一脸人畜无害。
顾泯笑了笑,心想柳邑要是生下个闺女,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吧?
有些恍惚出神的顾泯看向远处,大河两岸,有山林无数。
这些景象,实在是很难让人想起来自己身在一座城中。
若是不曾远行的人们,只怕就会觉得,这就是整个天下了。
“见过道友。”
就在顾泯怔怔出神的时候,船头那边,已经有人走了过来。
是个和尚。
不过看穿着,并非什么大仙山的弟子。
也是了。
如果真是那样的弟子,想来即便出行,也不会乘坐渡船前往天上河。
那和尚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灰布僧袍,头戴一个很普通的斗笠,身形和顾泯相当,只是顾泯一时间便想起了戴着草帽的谢顶,又有些出神。
年轻和尚眼见如此,依旧不曾恼火,只是安静看着顾泯,静静等待。
顾泯回过神来,歉意的看了他一眼。
年轻和尚指了指不远处,轻声道:“那位施主向小僧求一枚祀云钱,小僧出门时未带,但见那施主可怜,特来向道友借上一枚。”
顾泯挑眉,倒是没想到这个年轻和尚一上来便是开口借钱,毕竟萍水相逢,何来如此?
只是当顾泯看向那边甲板上,有个落魄男子,坐在那边,正在乞讨。
那男子没了双腿,看着的确可怜。
“那位施主说自己之前是在战场上丢去的双腿。”
年轻和尚说道:“既然如此,小僧便愿意给这一枚钱。”
顾泯挑眉道:“道友相信?”
“为何不信?”
年轻僧人的眼睛里很清澈,仿佛任何污秽都容不下。
顾泯一时间,竟然有些惭愧。
他从怀里掏出两个祀云钱,递给年轻和尚。
年轻和尚双手接过去,对着顾泯作揖。
然后他转身回到那边,将两个祀云钱都给了那个乞讨的男子。
只是等他转身而行,走了几步之后,那边的乞讨男子,又被人一脚踢翻面前的瓷碗,里面不多的祀云钱撒了一地,而后更是有修行者趁乱去捡起那些祀云钱。
年轻和尚去而复返,开始和那些个修行者讲道理。
后来那边便嘈杂起来,顾泯也隐约能听到几声秃驴。
再过片刻,顾泯都准备去那边看看的时候,只见那年轻和尚摘下斗笠,便开始打人。
原来这和尚才是真的深藏不露,一拳一个修行者,只是短暂的一刻钟,那些先前不讲道理的修行者,全部被那个和尚打翻在地。
顾泯哑然失笑。
事到如今,还不如讲道理呢。
虽然讲道理,也不见得能讲得过那个和尚。
之后年轻和尚把那些个祀云钱重新放入那个男子的碗里,这才戴起斗笠,转身而行。
行走之处,人人避之不及。
因此不到半个时辰,这边船头,都空了。
顾泯倒是站在原地,看着这个缓慢走来的年轻和尚。
不等顾泯开口,年轻和尚自报家门,“紫金寺玄空,见过道友。”
顾泯一怔,这不就是天骄榜第四的那个和尚?
顾泯还礼,当然还是以寒山柳泯几个字来说。
眼见顾泯并无有太多异常,玄空也是点了点头。
之前他在船上找了许多人去借那一枚祀云钱,却没有一人愿意,只有顾泯。
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愿意自报家门。
顾泯说道:“原本以为道友这样的人物,出门也该是前呼后拥,却不曾想如此可亲。”
玄空微笑道:“小僧向来喜欢独行,寺中长辈倒也知晓小僧性情,故而不曾约束。”
顾泯点头,转而问道:“道友之前在那边据理力争,没人买账,为何不曾报出名号?”
玄空笑道:“其实也没有讲道理,只是小僧要他们放下那位施主的祀云钱,他们不愿意听小僧的,小僧没办法,只能说若是不能,小僧要锤爆他们的脑袋,他们不相信,小僧无奈出手。”
顾泯听得哭笑不得。
这样说起来,还真是无奈出手了。
毕竟他眼前的这位,已经说了这样的话嘛。
玄空最开始看着像是个很好说好的和尚,但实际上这位一点都不好说话,就拿刚才的事情来说,他哪里讲过什么道理?
不过玄空倒是和顾泯相谈甚欢,很快便约定同游天上河。
之后问及顾泯怀中女婴的事情,顾泯没有隐瞒,倒是直白说透,玄空点头称赞道:“便该如此,杀人救人,不冲突。”
两人聊了不少,之后涉及一些修行上的问题,顾泯看出问题,倒也说了几句。
惹得玄空不停的感慨,说是小山门卧虎藏龙,也不可小觑。
倒是玄空之前出手,被人认出身份,后来便来了好些人想要和他结交,不过那个时候的玄空,又变成了不讲道理的和尚,动辄便扬言要锤爆别人的脑袋。
若是只是嘴上说说就算了,可他是真有这个本事。
因此那些知晓他名号的人,也不敢再靠近了。
倒是旁人因此对玄空愿意亲近的顾泯,多了几分在意。
当然了,本来顾泯抱着女婴,便足够惹人注目了。
不过有玄空在,也没人敢来找顾泯的麻烦。
当然了,顾泯也不怕别人找麻烦。
即便是风亭境的修行者,境界足够高的两说,要是一般境界的,顾泯也敢说能够全身而退。
他便是有这种自信。
这种自信的来源自然是一次次生死大战积攒而来的。
……
……
大船在小半个月后靠近码头,在这里,便要换船再前往那大河中央的孤岛了。
那个地方才能看到真正的天上河。
大河河面宽阔,一眼看去,顾泯甚至觉得自己是站在海边。
远处的孤岛看不见,不知道有多远。
在渡口处再买船票,竟然足足要一百个祀云钱。
玄空看了眼顾泯,欲言又止。
之前那一张船票,也是寺中长辈给买的,他身上真是空荡荡的,一分钱都没有。
顾泯掏出两百个祀云钱,买了两张。
玄空喜笑颜开,“算是小僧借的,有机会一定还给道友。”
顾泯走上渡船,自嘲道:“能不能走下战场都不一定,要这些钱来做啥?”
玄空摇头道:“道友不可这么想,若是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那谁又相信你?”
顾泯忽然问道:“说起来你既然已经是这般天骄,为何也要上战场?”
玄空作为天骄榜第四,前途无量,想来身后宗门定然是舍不得他走上战场的,他能来到城里,自然是自己愿意。
“祀山的两个家伙,都愿意走上战场,小僧何来一躲?况且小僧有大愿。”
顾泯挑眉道:“什么?”
玄空这些日子和顾泯已经有了不少交情,又看在顾泯为他买船票的面子上,也就不卖关子,直白道:“自然是想以后这以后的祀云钱的祀字和祀山无关。”
到了这会儿,顾泯才知晓,原来这祀云钱的名字由来,也和那座仙山有着莫大的关联。
不过玄空想要依靠一人之力,改变这个状况,还是如同登天一般。
太难。
顾泯笑道:“那就祝你如愿。”
“你呢?”
玄空挑眉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其实这个人间,尤其是来到这座城里,要走上战场的这些人,都会有各自的愿望,只是大部人的愿望,就只是活着。
有地方活着。
顾泯想了想,然后说道:“我没什么想法,就是想去看看,杀几个人,被人砍上几刀,境界说不定就自然而然变得更好了,以后再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可以连道理都不去讲,直接一剑砍出去。”
玄空神色古怪,大概是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
顾泯其实对很多事情都不满意,不过不去说。
玄空不再废话,开始在船头盘坐修行。
顾泯抱着女婴,神情淡然。
这个小家伙,还是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
……
……
其实女婴身上的死气已经比之前少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顾泯的血气的原因。
当然也可能是玄空每日对她讲经的缘故。
这位紫金寺的年轻和尚,早在好些日子之前,便开始对这女婴讲经,说是要渡她一程。
只是顾泯不觉得有效果。
不过也没阻止。
玄空睁开眼睛,又伸手过来。
顾泯将女婴递给他。
玄空感慨道:“有时候想起我们这些和尚一辈子都不见得有个孩子,我便有些痛心。”
顾泯随口说道:“是因为没有孩子痛心,还是因为没孩子他娘痛心?”
玄空一本正经的思考许久,才说道:“都痛心。”
顾泯打趣道:“你以后说不定是个花和尚。”
玄空一笑置之。
其实只有当真和玄空交情深了,才发现这个久负盛名的和尚有多好玩。
顾泯觉得有些开心,大概是在御风之后,他又认识了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当年,他认识苏宿的时候那般。
想起苏宿,顾泯笑道:“我有个朋友,要是看见你,肯定和你有许多话要说。”
玄空问道:“谁?”
“那人叫苏宿,以后遇到了便知晓。”
玄空嗯了一声,也不多说,开始认真对女婴讲经。
大船不知不觉的已经到了河中孤岛。
顾泯拍了拍玄空。
两人一同下船。
顾泯抱回女婴。
他们不是最早来的,这座孤岛上已经有了不少修行者。
顾泯甚至在人群中看到不少妖族的修行者。
这边的异兽,除去一些被各大仙山收为坐骑和护山灵兽的,还有相当的一部分修成了人形,成为了各大宗门弟子。
他们修行之后,便和普通人无异,只是一些珍贵异兽,为了彰显血脉高贵,会特意将一些代表身份的性状显露出来。
最多的便是头顶生角的了。
顾泯倒也见怪不怪了,自己家乡那边,虽然妖修很少,但顾泯也是见过那位黑驴道人的。
两人朝着孤岛中心走去,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便进入了一片山谷。
过了山谷,便有惊人景象,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条大河,浩浩荡荡,大约宽百丈,在天际流淌,然后在众人眼前,从天而降,坠落人间!
那便是天上河了!
顾泯抬头看去,未见尽头,在视线更远处,也不见起始的地方。
在河水坠落人间的地方,盘坐了好些修行者。
在轰隆的水声下,其实很难有人能静下心神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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