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盏中摇晃的酒液如同男人晃荡的内心,喉口干涩,眸光低垂,玄桓几乎是下意识想要掩藏自己企图逸散的情绪,发僵的指尖却握不住掌中绯色婚帖,在两人目光交汇处,任由滑落的瑰红沉重而又轻无的掉在地上。
屋内很静,故而一封请帖掉落的声音那样清晰可闻,在落地的一瞬打中了男人已然失序的心跳。
“逝者已逝…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面前浅魄色的眸光灼灼,如是大漠正午高悬的骄阳,滚烫而刺目得不禁令得玄桓只想要别过头去逃避这等赤裸的炙烤,永久瑟缩于阳光难以普及的湿漉阴暗之处。
数十万年来,他很少看太阳,可以说是几乎没有。
玄桓出生于此,乃至质同于此,未得父神点化之前他也曾是照耀这万物生长的每一束光的一部分,他却鲜少抬头望过它,洒遍大地的阳光慷慨温驯,又高调耀目得仿是天性如此,他是它,却又不是它…
如此炽热明媚的阳光就好像是对他苍白湿冷人生的一场磋磨与嘲讽。
众人眼中的太阳之子本该骄矜又高贵,合该受到这天下受尽普惠之人的追捧与尊奉…这种想法常常会在他远远看着那个被众人拥趸、奉为上界战神的弟弟玄拓时与他不期而遇,蜿蜒的荆棘一旦蔓延开来,似乎就会如孢子菌丝般永久扎根于此,成为了一道抹不去的无形伤疤。
“意义…?”脚边掉落的色调张扬的婚帖静置于地,半开合的扉页确乎还尚带几分掌间的余温,零郁收回目光轻笑一声,似乎把男人方才一瞬的慌乱尽然收入了眼底,沾染了酒香的茶盏混合着散出一股意外和谐的醉香,饶使在上界众神眼中都一盏难求杜康,如今却被男人随意地倾入本作他用的茶盏,毫不品味的一饮而尽:“其实生与死之间,本身便没有什么意义。”
“如同我被魔族割去头颅的大哥…还有零随,他杀了这样多的人,唯给王妃和雩岑立了碑。”
“大家都说,自百年前濯黎辞官之后,天帝几乎再未有怎样笑过,兴许是政事增多忧虑朝事,也有人言这是对于青要帝君不负责任甩手而去引发又一轮朝堂争斗的隐怒,其实想来王妃当年身体已是强弩之末,零随当年纵使医术高超也无能为力,所以他可以尽伏低做小、拉下尊严伪善而温和地笑着讨好每一个人,一步一步带着王妃的血脉将前任天帝所做的一切尽然颠覆,也包括他的性命…”
“可如今呢?笑本身也失去了意义。”
零郁垂眸,出神地摩梭着已然饮空的杯盏自顾自笑起来:“他已然是这世间最尊贵的神,不需再向任何一个人笑了。”
“我宁愿相信他娶雩岑是为了他的计划,立碑是因为愧疚,就像他给大哥追封的勋爵、提振的声名地位一样…他口中的爱本身就是一文不值,毫无意义的。”
“在人族的这些年,偶尔午夜梦回,我也曾生出几分既生瑜何生亮的懊恼与追悔,或许当年大哥没死,也或许那日我没有答应王妃将他带回上界的请求,如今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后来想想,他这样冷血的人又是那样属于上界的纷争,这数十万年难止的纠葛于我本身就是一场漫无止境的囚笼与折磨…”
浅珀色的视线长长望向手侧那盘似乎已然陷入死局的残棋:“毕竟这上界的棋局,踏错一步,便是一场无可挽回的败局。”
“他似乎总是那样轻而易举、又毫不费力地,拿走我一切珍视的的东西,却露出那样一副令人恼怒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冷漠面容来…大哥的关注是这样,那个似乎本该于我的天帝之位…王妃、韩灵的喜欢…神荼的关注——”
面前男人嗤笑一声,最后如同那盏空荡荡的茶杯一样,茶意的升腾似乎到头只转作了眼中半醉朦胧:“我有时候真嫉妒他,嫉妒那日代他去赴会的明明是我,第一个认识神荼的也明明是我,她随手相赠的原灵玉令我苟且至今,可到头来的今世,她却依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就好像,我的出现只是一个需要被人为纠正的错误。”
“零随真是该死的幸运…”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得到了全部的爱,无论是她的还是王妃的......他本该死在濯黎新婚那日爆发的那场星潮里,他毁了她的一切,她明知这是一场无法止息的大火,却义无反顾地走入深渊。”
“我听说,高贵的神是不屑于说谎的,玄桓…”
“与其说是耿耿于怀,如今我只想要一个答案…哪怕你是骗我的,那个人是骗我的,都没关系。”
“因为神也会有嫉妒,神也会报复…不是么?”
嘴角漾开一丝残忍的笑,眸中微醺的醉意似乎在某一瞬间一扫而光,转为澄澈的清明,零郁此刻确乎像一个残忍的刽子手,将面前之人的沉默刀可见骨地生生剖白:“其实没有人比你更清楚,神荼死的那一日,玄拓与她根本就没有见面。”
“送去递信的灵鸢是真,追击的魔兵是真…可真正的神荼,早在他赶来之前,就死在了你的怀中。”
“没有什么大荒域的诀别,更没有弥留之际嘱咐交予的天下苍生,你利用神荼留给你用来根治魔毒的星源做了一个可以糊弄所有人的假象,如同零随使用的出神入化、早已改良得未有那样可怕的梦魂术,最早也是创于你手。”
“你骗了所有人…却唯独骗不了你自己,骗不了你的记忆。”
“这同样也是你当年秘而不宣,甚至改良也不曾有,便全然支持禁用搜魂术的原因之一…你的记忆其实被人所窥探过。”
玄桓沉默不语,垂置在桌面的大掌却在不觉间深深攥起,直至指甲钝痛而深刻地深深扎入掌心。
“你长久以来的嫉恨使你在神荼死后如愿顺利逼疯了玄拓,顺带借由神荼之口将玄拓高高推上玉清府那个身居高位却深不见底的囚笼,你比任何一个人都明白他的性格从来不适合这一切,却强迫他面对来自上界这些纷争的无休止的折磨,所以无论玄拓是清醒或者疯魔,他将一辈子活在自筑的懊悔与你留予桎梏之中动弹不得,直至在某一日又高又狠地摔得头破血流…”
“…你甚至不在乎自己会因魔毒终将痛苦地死去,即使神荼其实给了你足以根除魔毒的星力,你宁愿用它来拖另一个人下水,星源虽好,却救不活一个一心求死的人……”
“够了…零郁!…够了!”
面着面前之人从未有过的失态,零郁确乎只是哑笑着,再度将茶盏中自顾倾满的云灵坠仰头一饮而尽。
从嘴角溢落的几滴清酒一路蜿蜒,染湿了男人的颈侧与滚动的喉结。
“玄桓…被自己视若珍宝的星星,被另一个人践踏在脚底是什么滋味…?”
“你恨玄拓,却又妒忌极了他…为什么你梦寐以求的东西,却成了他眼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垃圾?”
“所以你要让他痛苦…你想让他比你还痛苦。”
“你其实合该在神荼死去的那一年就一齐死去,可倾尽全力想要帮你驱清魔毒的玄沢知晓了一切,他找上了你…你们谈了整整一个晚上,为了玄沢,也为了三清,于是,在玉清府的廊桥阁亭之上,你给了烂醉的玄拓一个谎言…”
“一个支持他撑了足足十万年,最终等到雩岑,也毁了她一生的谎言。”
“神荼会回来的。”男人摇头哑笑,“你对玄桓撒谎…她会回来的。”
“只要他勤于政事,将三清的一切都料理妥当,她终有一日会回来的。”
“而你当年撒这个谎的时候从未想过她终有一日真的回来了,甚至连玄拓腰间的那块所剩无几星源的玉佩都与她起了一瞬的呼应。”
“阿岑…便是阿岑,就好像荼儿也只是荼儿。”面前之人沉默许久的干涩声线确乎带着几分陈旧的寂寥,失落在玄沢找上他的那个寂夜。
也确乎是那一日,他决心带着虚无缥缈的期盼活下去…不为了他自己,只是为了某个彻底消散在他怀中的,再也没有人倾听的星落的愿望。
为他抵挡魔兵自爆的娇小躯体在他怀中终究化为几乎看不清的细碎光点,乘着幽深洞口处忽然吹起的烈风被更深地刮入深不见底的溶洞内彻底逸散,抓不住也触摸不到,她甚至没有留下什么话,只留下了一个他看不懂的眼神,一抹两人初见时本该袒露的青涩笑意,更深的黑暗之中,溶蚀的暗河循着亘古永恒的声音流淌,冰冷的风吹散了她残留在他怀中的所有温度,溃烂至腿骨的魔毒似乎此刻无觉,玄桓深深闭上眼,就好像存在星星的夜空从没有出现,只是他数万年来做的一个刻骨而又可笑的恶梦。
“只可惜…玄拓不这样认为。”零郁浅眯长眸,空气中荡漾而起的熟悉茶香,仿佛将一些沉古记忆溯回到某个人族边陲小镇安静而滂沱的雨夜:“或者说,他的自愧了十万年的感情不允许他这样认为。”
“所以他怕…他怕雩岑不是她,却又怕是她。”
“她也许是她,那么终有一日会想起十万年前他对她的辜负,继而永远的离开他,却又同样怕极了她不是…他满腔的愧爱再也等不起下一个漫长而又孤独的十万年了。”
“已然得了无法治愈、可能随时发作的癔症失手伤人的他其实根本不懂如何爱人,于是他怕,怕到把她送走,怕到…毁了她的一生。”
“…而你,是这一切悲剧的真凶。”
…………
“拓跋衍...不过是城内某个富商的小妾趁富商忙碌之际偷偷与府中异族苦力有了首尾,生下来就被丢进佐哈河的私生子,城外苦居的异族们将他捞起,通过每日去城邦交界处的村居受尽冷眼唾骂乞讨山羊奶拌着全村人攒出来舍不得吃的白面,才慢慢将他抚养长大。”
绫杳出神地抱着沉重的旧剑悠荡地往回走,一时无法消化这等大信息量的脑子嗡嗡胀痛,耳边甚至漾开一丝尖锐的长鸣。
她虽有怀疑过拓跋弘的身份…可如今这般确实地被确认了,她却仍觉得有如做梦一般,就好像修道者一直所盼望的登仙入神,可他们这等低级的道修哪有机会见到什么真正的神,就连低级的小仙也基本只能在特许进入几个仙集时偶然得见,真正的神对于她来说简直就如同话本中的平面人物那样无法想象地魔幻…一如她根本无法想象古老传闻中神魔大战间与上界那些仙神打得有来有往的魔族又是如何,可如今不但见到了,甚至两人还颇为纠葛地相处了一段时日,不可谓不奇异。
乃至于联系到与其一起莫名消失郊狼帮,确乎都坐实了拓跋弘真实的身份。
“所以城外的异族…其实是魔族?”
绫杳瞪大眼睛,望着手上不停收拾小摊的老者,脑子里不得不起了这样的阴谋论,不若拓跋弘作为魔族,怎也会消失之时把那些异族也一齐带走?
“不…他们只是单纯的人族罢了。”
老者摇了摇头:“魔狼保护他们,也只是感念受托于死去的拓跋衍。”
“他后来成立郊狼帮…收集财物,无论是正大光明还是偷摸强盗…即使他们不待见他,甚至在拓跋衍死去之后将他赶出了村子,他依旧源源不断地收集财物补贴城外的异族,保护他们不受欺凌。”
“不待见…?”绫杳眨了眨眼不甚理解,从老者口中的描述来看,就连拓跋衍那样见不得光的私生子都能被这群异族所抚养善待,在拓跋衍死后继承其衣钵保护异族众人的拓跋弘怎么也不该成为被这些人排挤的对象。
对方浑浊的眼珠确乎像是失去了闪亮皮光的鲛珠,黯淡无光,被称作阎叔的老者佝偻着身体将收拾妥当的小摊挑在肩上,仰头再度长望了一眼愁云惨淡的天空,离去回眸之时,再度以一种莫名的眼光看了她一眼:“人们不感谢拓跋弘…乃至于,他们惧怕他。”
“魔族的强大使他们不受欺凌…可同样,他们也惧怕有一日传闻中强大嗜血的魔兽会将尖锐的獠牙反向他们,他们虽是异族…却也是人族的一部份。”
“可他分明是为了他们…!”
绫杳闻言愤愤不平的话语却被老者悠悠打断,天上的云越积越多,似乎今年的雨都因为这几日的变故变得格外多而不平常,老者挑着担的背影佝偻地被厚云中逸散的几缕褪色的阳光拉得很长:“…要变天了,小姑娘,回去吧。”
“所以你知不知道他去……”
巷子很窄,绫杳愣了一下倏然回过神来追问,抬头却见那佝偻却有力的背影早已不知消失在哪个巷角,全无踪影,变了天的猎风将城外的黄沙刮起,使得前路朦朦,却也看不清来时的路。
绫杳前脚踏进茶馆的屋檐,后脚便落了雨。
萧何来时的车驾依旧静静停靠在门前,绫杳抱着剑踮着脚仰头看了看又左右张望了一下,车驾内与附近俱是空无一人,天上的雨点眼见着越落越大,砸在马匹脸上的水滴令得那温驯却未怎么在这种沙漠地带见过大雨的枣红色大马都不安地刨起蹄来。
“真是…怎么连架马的人都不在。”
绫杳拧眉望着面前的枣红色大马心中却蓦然腾起一股奇异的熟捻感,就好似在多少年轻曾见过这样的马匹一样,眼见着雨越来越大的小姑娘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将大马牵到旁侧虽然破旧但至少遮得住些许落雨的檐篷之下之时,旁侧突而探出的另一只手却比她抢先一步抓住了缰绳,不慎擦过手背冰冷的温度确乎比那坠落在手腕的雨滴都要凉上几分。
“姑娘不忙,交给锦橼罢。”
不知何时突然闪现的人影禁不住令绫杳都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明明方才她还看了又看…这附近根本没人。
“你…”
欲言又止了半晌,绫杳皱着眉看着面前的清瘦的驾车小跟班将大马温驯地牵入檐下,最终还是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方才想拓跋弘的事入了迷了,毕竟这么大个人都能忽略,自己当真是昏了头了。
“话说你主子…”
大厅转身入内几步,脑子慢一拍的小姑娘似才想起某个不期而至的萧何萧大老板确乎还呆在里头,回眸间方想要随口询问身后牵马的小跟班,孰知一转身,檐下除却一只枣红色的大马与她大眼瞪小眼,方才突然出现的人影此刻又再度全无踪迹…
要不是两人方才还讲过话,绫杳几乎以为自己大白天生生撞了鬼。
“喂……”
然面前被收拾得空荡荡的大厅只余她一头雾水的回音。
“什么嘛…”绫杳嘟囔着掀起与后院相接的门帘,“果然跟班随主,两个都是奇奇怪怪的…”
内院檐下的长灯随风摇晃,转眸间发着牢骚的娇小身影方想再度接着踏前一步,却小脸变形地直接一头撞在了某个结结实实却又看不见的透明结界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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