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后,没走几步,肖策接到陈绯打来的电话。
“肖策……”
电话那边,陈绯的声音哆嗦得很厉害,不知道是天太冷,还是她从李雅兰那里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故事。
“绯绯。”
肖策温声回应,他听见陈绯在那头深深呼吸。随后,陈绯的声线稳了些,“打车来东阳山。”
肖策心头一跳,却只回答她:“好。”
东阳山位处城市远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可那里是S城人从前或未来的安息所。
东阳山陵园建于山间,园区辟了好几块,漫山遍野,墓碑林立。
陈秋娥就葬在那里。
非冬至清明,扫墓者寥寥无几。肖策从出租车上下来,远远看见山间立着的巨大招牌——东阳山陵园,人生后花园!
诡异的幽默,肖策扯扯嘴角,往前走了几步,就看到陈绯。她手里拎着几瓶酒,见肖策走过来,冲他一扬下巴示意他跟上。
肖策跟过去,问她:“聊得怎么样?李雅兰说了?”
陈绯摇头,没正面回答他,“不怎么样。”
肖策理解错了她的意思,说:“李雅兰这么多年都扛下来了,不肯说出实情,也正常。”
陈绯不接他的话头,不想谈论李雅兰似的。从出租车下客点到陈秋娥的墓碑有好长一段路要走,肖策从陈绯手里接过酒后,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间行走。
山风猎猎,鼓动着两旁的松柏枝叶,干燥的尘土纷纷扬扬,裹着未清扫干净的纸钱碎屑,直往人脸上扑。
肖策往陈绯前头走了两步。在思索怎么把赵进的事和她说清楚。
“肖策。”不料,陈绯先开了口,她把话题岔得很远,“先前我听韩越说到你的导师,你跟我说说她。”
肖策有些意外,摸不清陈绯为什么突然问起徐知涵。
但他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既然陈绯问起,他也就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对徐知涵的认知和了解、这些年如何跟着徐知涵学习的经过说给陈绯听。
尽量对陈绯坦诚,是获得她的信任的唯一办法。
陈绯始终没有插话,安静地听肖策说话。
他这个人,话是不多,可有一句说一句,不含糊其辞、藏着掖着,逻辑条理都在线,清晰明了。和他交流,陈绯不需要动心思猜忌,他给直球,她接着就好。
没听到最后,陈绯就完全明白了。
她知道肖策还没进入青春期,就已经失去双亲,他在舅舅舅妈家里长大成人,比同龄的孩子早熟早慧。后来出了高考那档子事,他和所谓的家里人也极少往来了,做什么事情,只能自己拿主意。
在他的成长道路上,从来就只有他这么一个摸索者,缺少引导也缺少榜样。
他缺少的这些,都是徐知涵给他的。真正的恩同再造。
徐知涵没有孩子,她对肖策,抱有关怀与期待,所以倾注一腔心血栽培他。对肖策而言,她确实不能简单地定义为一个导师。他们两个人,听起来一样的倔强,一样的不爱拉帮结派,所以引起同事妒忌猜疑。
肖策说到徐知涵年后用不了多久就会离开Z大,他希望带着组里的大家,把这个她很看好的项目拿下来;他希望在她走之前,能看到自己已经完全独立;他希望徐知涵放心离开。
说到最后,他也有些动情,陈绯歪着头,看见他眼底深藏的暗涌——和当初那个对她说,自己能考得上Z大的肖策一样。
这个男人,能受诋毁,能受凉薄,能受妒怨,能受嗔恶,独独难以招架一份沉甸甸的期待。
陈绯深受触动。
两人顺着台阶上去,来到陈秋娥的墓碑前。
陈绯敛了神色,“我们到了。”
陵园有人定期打扫,她墓前没有垃圾堆叠,当然也没有祭品。墓碑上没有姓名,没有照片,只有两行墓志铭。
除了今宵茶楼的旧人,没有人知道陈秋娥葬在此地。
陈绯把几瓶酒挨个打开,倒一半留一半,酒瓶子排成一排。她只倒酒,没跟陈秋娥说话。
直起身子后,那口气反倒像是对着肖策。
“银川很小就来茶楼了,也就……十三四岁吧。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在外面跟人打架回来,衣服撕破了。脸上划了个口子。”陈绯说,“陈秋娥看到我这样子,马上去拿鸡毛掸子。”
肖策失笑,“你因为打架挨揍了吗?”
“怎么可能,陈秋娥不是那种人……她拿鸡毛掸子是帮我出气去的。那天她气冲冲出门,站在街上喊,谁欺负的小绯给老娘站出来,楼里就剩我跟宋银川两个人。”
陈绯想到以前的糗事,嘴角有笑,“宋银川明明只比我小俩月,但发育不良,足足比我矮一个头。他特别瘦,骨架子一样,跟那个《三毛流浪记》里面的三毛似的。但是人很乖,走过来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衣服破了,我帮你缝好。”
肖策垂眸,看见风吹着地上的酒液,洇得更深更远了。
“陈秋娥给他在茶楼一楼单独找了房间给他住。从那以后,只要我回花雨巷,宋银川就在,刚开始陈秋娥还不让他管账,就养着他,让他看书识字,做点杂事。我一回来就找他玩,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让他干嘛他就干嘛,我骗他、捉弄他,他也一点都不怪我。傻乎乎的,胆子还小,成天一惊一乍。
但就这么个胆小怕事的宋银川,关键时候,竟然能第一个冲到前面。你能想象吗,曹三来楼里闹事的时候,这傻小子愣是提了板砖往他脑门上招呼。后来在曹三家KTV,就是圣诞那次,要不是我拦着,银川还不知道要落下什么残疾。
可你说他傻吧,他又把楼里账目管得清清楚楚。做手艺,那种我看都看不明白的针线活,他做起来游刃有余,年年都去买布料给我做各种款式的衣服。现在跟人合伙,工作室都能操持得有模有样。”
陈绯说着,叹口气,“可见,我看人其实一点也不准。”
肖策说:“人都会成长。”
陈绯不置可否,又说:“但有一点,我以为永远不会变的。我以为银川他什么都不会瞒我……我以为。”
肖策沉默。
陈绯说:“陈秋娥离开后,楼里走了大半的人,银川没走;大壮死后,楼里又走了一批人,银川留下了;我解散今宵茶楼,最后几个人也各奔东西,银川还在……只有他还在。
当时我就在心里发誓,不论如何,不能让银川再吃苦。我要让他做他喜欢的事情,要送他去学他想学的东西,我不能辜负他对我的信任。”
肖策心里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很难深思,因为越深入,就越遗憾。
陈绯停下低诉,盯着墓碑上那句话看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开口,她听见风把自己的声音扯碎揉散,“如果有一天,有人对你说,你的导师,你最信任的人,做出一件为人不齿、完全背离你自身原则的事,你会怎么办?”
肖策偏头与陈绯对视。
陈绯能对其他离去的人视而不见,可对宋银川,对这个永远追随她,不离不弃的同伴,无法以平常心对待。无关爱情,但宋银川在她面前坦诚透明,所以她也比全世界任何一个人都相信宋银川。
他守着陈绯心里最后那片净土。
肖策沉默片刻,回答陈绯:“我会当面问她,除非她亲口承认,否则别人说的任何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陈绯心头一颤。
肖策这么聪明,陈绯想,他一定猜得出来,今天自己突然问起徐知涵,现在又问他这句话,是因为什么。
即便她没告诉肖策李雅兰同自己说了什么,肖策也应该能猜出大概。
可被肖策看破也没什么。
陈绯说:“我需要时间。”停了片刻,又开口,“宋银川的事,你不要插手。”
肖策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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