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苍野抓起披风往她身上披去:“不穿就披上,要着凉了。”看着她似哭似笑的模样,说:“县主要醒了。熏香的效力没有那么强。”
宁蕴挣开披风,猛然扑到他身上去,抵在他胸前,泪水如同决堤一般。“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为什么你不能好好地爱我?”末了竟哽咽着话都说不出来。
陈苍野愕然片刻,将她紧紧抱住:“是我不好。”
说起理来,承认所爱,其实就是一种投降。
天底下陈苍野无所惧,唯独一个爱字是软肋。大概这就是贵黔陈家两位公子的魔咒。
陈苍野捧起她的脸,看着她通红的双目,轻缓又郑重地说:“蜜儿,陈苍野的爱是你的,陈苍野的魂灵与躯壳是你的,他的一切都是你的。”
宁蕴看着他认真的脸,渐渐收了泪。她抬手抹了抹脸,道:“哭得好狼狈,泪珠子洒了一脸。”扯着嘴角笑了笑。“连嘴唇都是咸咸的。”
陈苍野举起衣袖仔细地擦着她的脸庞。
“你尝尝。”宁蕴指了指自己的唇。“又咸又涩。”宁蕴双目睁着,面无表情。
陈苍野呆了片刻,明白了过来,便轻轻吻上她的唇去。宁蕴闭目,双手环抱着他的颈项,吞噬着他的唇。
二人吻了一会儿,陈苍野轻轻推开她:“好了,正事要紧。”宁蕴一脸红晕,微微喘着气,懊恼道:“可恶。”言语间竟有些娇憨。
陈苍野不知道多久没见过她动情的模样,也不知道多久没有碰过她赤裸的躯体,但是仍是忍住了:“怎么变得这么馋了。”笑着在她鬓角上一吻。
电光火石之间,他忽而想起来他的蜜儿在这数月之间不知经历了多少事,先是体态巨变,心智飞速成长,勇谋俱佳;床笫上只怕也不再只知道奉承隐忍——那天在清香楼小径上,李雪贞那灿烂的桃花眼。
一记重拳将他击得更清醒,连忙催促宁蕴穿好衣裳。宁蕴不依不饶,跨坐在他身上抱着他:“今日之后,大概你又要躲起来,不知何时能见了。”陈苍野环住她的腰,抬头看着她,宁蕴的双眸灿若明星。
陈苍野:“那么想要?”
宁蕴道:“想要你的爱。”说着,也不管身疲力乏,伸手去解陈苍野的腰带。三下五除二,衣带松开,那物事也并不软弱,早是竦峙之势。宁蕴抬起臀,缓缓坐了下去。
陈苍野不知道有几个月没有碰过她,甫被她溽热逼仄的躯体夹持,便忍不住哼了出来。宁蕴扶住他肩膀,手在他蜜糖色的脸庞上游移,一边动着下身一边柔声道:“怎么化妆成这样,仿佛风日里长养的……”
陈苍野忍受着下体传来的一阵一阵快意,故作不羁:“便是如此也风流。”
宁蕴在他额头上一吻:“风流给我看看。”说着,稍稍抬起臀来,如策马之姿,一记又一记快鞭击落在马身上去。陈苍野不由自主仰着头——马儿鼻息喷涌着。
宁蕴顺势吻落在他的下巴上,下颌缘,然后是喉结,他的身体在轻轻颤抖。余光蓦然看到仍在睡着的张显瑜。
“我没力气了。速战速决。”宁蕴咬了一口他的耳垂,紧紧抱着他,腿长得更开坐得更深入。如海里的蛇,在明媚而温暖的海水里翻腾。陈苍野闻言,也不再把持,咬着牙迎合宁蕴的动作。
海蛇飞快地往海洋深处游去,在刹那之间丢失了影踪。宁蕴瘫软在他身上,任凭体内一阵一阵抽搐,也任凭一股又一股的热浪涌到身体里去。
“今日仿佛特别畅快。”宁蕴笑道。
宁蕴浑身无力,由着陈苍野从将她抱下来。陈苍野抓起张显瑜放在一旁的纱巾擦去二人胯间的水渍。她与他交接之处早是一片汪洋——这女人明明刚才出了一身大汗,哪里来的那么多水?
陈苍野吻了吻她的唇:“因为是和我。”
宁蕴听出他的意思来,轻轻笑道:“是因为在玲珑县主跟前。”
翌日,玲珑县主由羌部迎亲队伍相接,送亲迎亲之事已了。待羌部人等已离去十里,送亲人等回朝。及至抵达京师已是又一日,张府、许府无羁留宁蕴之理,宁蕴便随铃兰馆人返家。
阔别数月,家中万事万物依旧。而宁蕴的万事万物'群牢记P/o/1/8/网址导航站:ρ/о-1/8/點/¢/ο/┮M整理早已天翻地覆。
“昭儿还没回来么?”一路上,宁蕴与母亲同行,并未敢问宁苹下落。到此时只有母女二人共处,便终于忍不住问了起来。
宁二太太才坐下喝了一盅茶,笑道:“你顾着自己就成了。”
“昭儿是不是被许韶君捉走了?”宁蕴道。
“你就知道家里这些有的没的。”宁母放下茶杯,脸色微愠。“管好自己就可以了。”
宁蕴看着母亲,半晌才说:“暌违慈母已久,女儿难得回家,只想家中一切安好。母亲安好,女儿放心。只是,昭儿如何了?”
宁二太太叹了口气:“你走得对,你平安我便称愿,何苦再回来?铃兰馆、莱王、圣上难不成会欺侮我孤儿寡母不成?”
宁蕴没想到一回到家,母亲便说这等话。她难以置信地站了一会儿,气得笑了:“妈从我和昭儿打小儿开始便如此淡淡的,我只道母亲是个寡情的人,没想到在这要紧关头,宁蕴也仍是捂不热母亲的心。”说着便往外走去。
宁二太太气得将桌子一拍:“回来!”说着往外追去。不料到了院子,看到宁蕴站定在院门前。院门缓缓走进来一位宫装人物。宁母认得,乃是常与百里老夫人往来的公公。
那公公便笑道:“天大喜事,九千岁有请二位一见。”
早日东台舍人许韶君请求玲珑县主指婚被拒之事早已传遍了朝野。这时候,许韶君正喝着酒,虽是美艳,然粉脸怒气逼人。一身宫装的张显秀,忧心地劝道:“夫君别喝了,稍后九千岁见了得要如何?”
“自然是要让他看看鄙人这落拓模样。”他哂笑道。“所谓矢志不渝,既是于情,也是于家国天下。九千岁应知此情理。”
张显秀闻言,一颗心仿佛被千刀万剐了一般。
寒冬里禁苑暖意融融,大概是孤木无枝不受寒也罢。
异人
莱王进院时也微微不解。“林公邀小王来此所为何事?”莱王从城外送亲归来,一脸疲态,也不得不好言以对。
偏偏莫名地在书斋里碰面。这陈设还是旧时模样,仿佛那个青年太子爷还在跟前,雄才伟略,挥斥方遒。莱王不禁恍惚。而眼前这无须男子已染了一丝风霜。
九千岁行礼:“东台舍人许大人看来是对那女助教十分上心,日前求玲珑县主指婚不成,这会儿来我这儿,想求圣上下懿旨……”
莱王讶道:“此等小事情,何须劳动圣驾!小王必定办妥便是。”
九千岁微微一笑,看不出情绪来:“莱王冰雪人儿,从先皇在世时至现今一直如此,不愧两朝贤人称号。”
莱王也报以一笑:“林公传小王来此所为何事?”
九千岁仍是笑着,指了指身边的茶盘儿:“新得了这个朱泥水平壶儿,难得好料子,锃亮可鉴人。想着莱王殿下也久来事忙,许久没能与小官一聚,便请殿下一趟而已。”
莱王心领神会。殿堂温馨,茶香宜人。
莱王写好了帖子,着人送去铃兰馆。九千岁看在眼里,笑而不语只默默地斟茶。“这个壶儿传闻原也并不讨喜,磕磕巴巴十分难堪。焉知历经了数载,到了下官手里,油润非常。可见岁月终是可以打磨一切棱角,人也、事也。”
“几度彩云飞散,去了也罢。”九千岁抿了一口茶汤。“那些顽石的料子——无论下官如何去盘,都不曾光滑、不肯低头的糟心料子,可就不好办了。”顿了顿,道:“当然,最让人憎恶的还是那些在原以为盘得十分停当的时候,忽然从泥料里重新又冒出来的劣迹——皲裂,杂色,草料子……”
莱王道:“正是。”
九千岁长叹了一声。“有人和我透了个消息,天底下出了个奇人,料得于国于圣上都是个喜事。你猜怎么着?”九千岁松弛的眼皮忽而动了下,看向莱王。“说是天下重又见得脚踏五星之异士。”
莱王不答话。“不正是像了,十年前宁大学士家那小孩子……”九千岁道。“茶凉了,殿下。”
莱王蓦然听明白了——庸碌岁月里突然又冒出头来的宁家人,如同壶泥里突然出现的杂志一般。
莱王笑道:“这国师之相如何就能轻易出现?大概是流言风语。他们家的小孩子,不是全都也随着……”
九千岁目光流转。“据说就出现在铃兰馆里。”
莱王手一抖,茶泼了出来。
屏后的宁蕴和宁二太太差点站不稳当。她们二人原被宫人打发来,原在此殿里候着九千岁,估计是要谈许韶君赐婚一事,然而莱王忽而先来了,宫人见其避让不及,都只好让其藏在高大的屏风后去。
正是此时,门外热热闹闹地涌进来一帮子人。“哦哟。”九千岁摸了摸下巴。“许大人,小臣不过说了一聚,怎地如此郑重?”
许韶君身穿蟒袍、鱼袋,神采奕奕;身后随着那看不出表情的张显秀,还有百里老夫人、百里胡杨,以及其他小人物。
许韶君笑道:“林公轻易不肯现身,前期收到下官信函此时便邀相见,下官便斗胆料系……与宁老师的事情。”
九千岁笑而不语。莱王忙道:“此事小王安排便是,不需要劳动林公乃至圣驾。”
许韶君微微笑着说:“好,好,莱王殿下从来淡然处世,与世无争,下官此等事终可使殿下动容,实在难得,下官万分感谢。”说着要作揖。张显秀忙上前扶着。话中谑意,在座的人都听懂了。
九千岁看着此二人拉扯,放下了茶杯:“冀王身边一个人,来和我说,找着个稀世奇人。你可知道此事?”这话都不知道是与许韶君说的还是和莱王说的。
二人都停了下来看着九千岁,自然都心领神会。
不等他们回答,九千岁又说:“乌兰嗣鼎的事,圣上十分关顾,不知二位认为如何?”
许韶君正愕然,闻言忙正色道:“已遵照冀王殿下吩咐,派人去钟离抄检豪富人家。那鼎,据闻就埋藏在钟离豪富家里田产院墅里头。想必不久就可找到。”
九千岁微微皱眉:“还有呢?”
许韶君道:“自然是将一干豪强人等押送京师,等候发落。”
九千岁问:“押送?”
许韶君点头道:“那仍在京中的钟离首富孙翘,已是关押。”
九千岁微微眯着眼睛:“你们竟是如此做事情。”这话倒是温柔,仿佛是夸赞一般。莱王感受到殿宇里瞬息万变的气氛,这会儿如坠冰窖一般——只是他也并不理解,为何提到了嗣鼎,许韶君这样的惯常做法一点都不让人讨喜?大概是罔顾圣上赏赐御剑的恩宠,关了姓孙的?
未等莱王想出个所以然来,九千岁便道:“说说那个稀奇的人。许大人可知道?”
在场人等嗓子眼都堵上了。
许韶君倒是颇自得:“正是个脚踏五星的孩儿。不过都是传闻罢了,这孩子吾等已严加管束,如其脚下倘若真有此异象,必定禀报林公。”
九千岁皱眉:“还不能知道他是不是异人?”
许韶君摇头否认。宁苹双足之下,平常的时候确不能看到那五星,只有沐浴在热水里才能见着。
“臣下斗胆问一句——”九千岁笑道。“这人,可是昔年宁凤山大学士的小儿子宁苹?”
许韶君并不言语。屏风后的宁蕴,便扶着母亲的双手,悄声耳语:“我要救昭儿。”
宁二太太竟然满目焦急:“你如何救他?”
“九千岁一定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这小孩儿。”宁蕴道。“既然无论如何都要有个异人出现,那么就让我来做这个异人吧。”
红尘茫茫
九千岁笑道:“好得很,明儿圣上也来这儿,和诸位叙叙,县主出嫁,诸公辛苦了。”
莱王道:“难得圣上亲临,不过这府上……”想了半日,还是噤口。原此府邸还囚禁着陈苍野等一干人,圣上来此难道是有了宽宥的心思?
许韶君也听明白了,笑道:“既难得在此面见圣驾,便明日,下官带了那脚踏五星的孩儿来,虽未知其真身,但此稚子聪颖早慧,颇得人心,若是可以,送进宫里辅助林公也可。”
九千岁笑道:“许大人真是思虑周到。稚子净身,可是不容易。”十之八九死在刀子下,果然是辣招。
“乌兰嗣鼎一事,冀王也办得很妥当。”九千岁慢慢地又饮了一杯。
“明日也一并与圣上禀报。”许韶君道。
“然除了孙府,别的地界儿都掘地三尺了不是?”九千岁道。“明日,将那孙公子也带来。”
许韶君十分得意。两件奇功,就是陈苍野有滔天的能耐,也不能在圣上跟前夺去了他的光彩——看那太子今何在?仁德温厚的冀王也是蛰伏够了。
也并未见着九千岁其人,宁蕴与母亲便被打发回家去,毕竟这一大早的莱王金口玉言指婚的帖子已到了了铃兰馆里。百里老夫人笑道:“蜜儿,我说的什么来着,命里注定的,你怎么跑也跑不掉。”宁蕴接过那满笼珠翠,静静地接受婚事的安排。
前事不究,仿佛那几个月都没有存在过一般。
只是昨夜宁蕴便又一次诘问母亲——昭儿何在。
宁母叹了一口气:“他会无恙的”母亲始终不肯说那孩子遭受了什么。自始至终,这一年多以来,她居然都没见过自己的宝贝弟弟。宁蕴也不恼,静静地准备行头。
今日面见圣驾自然没有她参与的份儿,但是她能耐还小不成?万漾馆主的令牌一扬,她就顺利地跟着禁苑宫人进了禁苑去。
这个场景无比熟悉——多年前,她也参加御前的宴会,便是如此气氛凝重。不知道是什么事儿,但是不久之后父亲案发,她无法不将这种场景与往昔联系在一起。熟悉的原因还有,这个小院子,居然就是陈苍野被囚的小院儿。
温存的场景闪现,然而自从送亲回来,陈苍野便不知被送到何处去。林思泸不知,万漾馆也不知。或仍在此院里,但是终是无任何消息。
假山高起,游廊依山而建,迂回曲折而耸立。小婢子宁蕴在无什么人烟的游廊一处垂手站着,这是个好的岗哨,只有寥寥数个小宫女。圣驾不远,就在游廊尽头的凉亭。而许韶君等臣子在假山底下站着。许韶君真是好看,他从来就这样好看。但是这样的美貌从没有引起过她心的战栗。人生顺遂的前半段,难得有个人来对她颐指气使——蜜罐里泡着长大的小蜜儿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常人罢了;这样仿佛铜镜一般的人自然是她最重要的人。他对她的一切予取予夺,又有什么关系?然而如同对待一个物件,她大概从来对他没有什么感情。直到最近她才觉得对他生恨。他每一点儿美艳,都让她憎恶。
九千岁步出凉亭。四周肃杀的气氛忽而拢了起来。
九千岁沉声道:“许大人,乌兰王嗣鼎如何了?”
许韶君缓步上前:“依据探报,当年鼎鼐失窃入中原领土,最终系佚在钟离境内。遍查了数十年以来的清关文书,未见任何雷同巨物出入城防的记录,料在境内。故除御赐宝剑的孙家外境内可疑之处已掘地三尺,均未见。”
“那孙家如之何?”九千岁道。
“近日臣下听从冀王殿下吩咐,已将孙公子请了来,此事还请圣上发落。”
九千岁闭了闭眼:“查。”
厢房里,有个小太监将一身朴素的孙翘带了出来。也有那么一个多月不见,此人显然瘦了许多。神色平静,看不出悲喜。
九千岁到凉亭里,半晌出来,缓步下回廊去,站到孙翘跟前。见得孙翘七尺昂藏,剑眉星目,眸子绿光熠熠,叹了一口气,回头往凉亭走去。
“圣上口谕:孙翘若是知道嗣鼎下落,须当告知;若不告知,便是太平日子终结了。”
“小民不知道什么宝鼎,也不知道其在哪里。”孙翘道。
孙翘越是平静越是不对劲儿,九千岁、许韶君等人都看在眼里。莱王等其他的送亲之人无奈极了,说好的来这里叙功的呢?怎么变成审犯了?
九千岁又嘀咕了半天,道:“圣上说,爱卿许韶君虽未能寻得乌兰嗣鼎,但是已建下奇功。圣上今日知道了莱王已经将你和铃兰馆的一女助教指了婚事,圣上说将厚加赏赐。”哪里来的奇功?许韶君也呆了。不过瞬间他就喜不自胜——圣上都同意了的婚事,谁还敢躲?
那孙翘站在那儿,听到这个消息,忽然便惊讶地振声起来:“许大人,阁下要娶宁蕴?宁老师不是已失踪许久?”
许韶君笑道:“谢谢孙公子关心,宁老师已找到了。”
孙翘看不得那胜利者的姿态,转脸向着凉亭的方向说:“圣上明鉴,小民虽然不知宝鼎何在,但是家中藏宝众多,哪个比不上这个鼎?然而天底下红尘茫茫,小民只贪恋一枝花。”话说得很明白——藏宝散尽无所谓,只求这意中人。
九千岁听得意外。“孙公子此时何出此言?”
孙翘叩首:“小民意中人,正是铃兰馆宁蕴。”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而宁蕴作为砧板上的肉,在游廊的另一头听得真真切切,气得七窍生烟。这两个男的仿佛掠食者一般将她抢来抢去,何时想过她可曾愿意?
廊上廊下沉默了很久。好一会儿,九千岁才又从凉亭里出来。“许大人寻的异人如何?”
天平的两边,终于还是有人多放了一个筹码。许韶君嘴角微微笑着。
另一端游廊远处,一个仆妇带着个稚童缓缓走出来。宁蕴见得是自己弟弟,再也忍不住,便要往前走去。
忽而身旁的仆妇拉住了她,耳语道:“别去。”
宁蕴听出来自己母亲的声音。她惊讶地回过头,看到母亲素来寡情的双目缀满了祈求。“别去。”
她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也随之化了妆跟了来,但是此时只能与之决裂。她冷笑一声:“你不管他,我可不能不管宁家的心血。”
我是真的
宁蕴决意要走。宁母将她拽得死死的:“没有昭儿,没有昭儿你明白吗!”
宁蕴愕然回头,看着母亲泪流如注。
“世界上没有昭儿。没有宁苹。”宁母抹了一把眼睛,站稳了,渐渐恢复平静。
宁蕴哭笑不得,然而旁边的宫女——尽管都是万漾馆安排的人——纷纷看着她。宁蕴收住了手脚,在母亲耳边耳语:“妈,你要是不管我等死活,便早不要管我们,这时候来胡言乱语又是要如何?宁蕴始终是宁家的人,宁家满门鲜血守下来的血脉,我焉能不护着?”末了又添了一句:“你大概从来就不疼爱我,大概也不疼昭儿……也不爱父亲吧。”最后一句话仿佛叹息一般,便飞身闯过游廊。裙裾飞起,如同仙人起舞一般。
孙翘远远看着高处的游廊飞奔而来一个瘦弱而高挑的女子,日阳下她的脸容看得真切,引得他心头狂跳着。那女子未到圣驾前,卫兵已拔剑相向。
宁蕴在凉亭跟前叩首:“请圣上明鉴,面前的童子并非所谓异人;民女昨夜梦中忽见巨龙低头与言,道五星难见,非历经坎坷风波不得现世;试问此童子稚嫩,如何有风波一说?”
九千岁怒不可遏,直斥胡言乱语,便要拉她下去;正是此时,游廊的另一头恭恭敬敬走过来一个紫衣公子哥儿。
“启禀圣上,此女所言甚是。”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容迁。“小民在外游历,前阵子在徽州一带也随宫观中道长学道,梦中也偶得此神谕。”
九千岁挑眉:“五公子在此替皇后抄经,怎地突然来了,又胡说起来了?”
容迁颔首称歉。莱王看得魂都震飞了,但是圣上当前,并不敢多言。许韶君冷笑:“验一下不就知道?”
此人难道已知道昭儿双足是热水浸泡就能看到五星?宁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游廊远处站定了的、小小的模糊身影看去。
“据闻五星属火,要么以柴火燎之,要么热汤浇之,便可显形。”许韶君缓声道。“下官已为小儿沐足多次,均不见五星;唯剩余一法,便是以火烧。”
莱王皱眉:“何其残忍!”
九千岁眉毛一扬:“许大人何故不先试试?在此唐突了圣驾?”
许韶君笑道:“下官也担心,如这个小孩子确实是异人,哪敢未经圣上同意便损伤其躯体?”
宁蕴听得如临深渊一般,又带着满心疑虑:昭儿双足为何热水浇灌也无反应?
容迁道:“小民祈求单与圣上一言。”
九千岁冷眼看了眼下面齐刷刷跪倒的人,从凉亭里出来后,便说:“容五公子,以及这禁苑的小婢子,且随圣驾而来。那孩儿,也且暂时看管着。”
一时銮驾起,往殿宇去了。
宁蕴低眉颔首走在后头,待进到个满屋馨香温暖的所在,也并不敢抬头。
九千岁的声音响起来:“哎哟,容五公子、陈四公子,尔等笔法真是妙不可言,瞧瞧这字儿!”气氛顿时截然不同,这话音竟是松快得很。宁蕴忍不住抬头偷瞄了一眼,见得陈苍野站在个大案几前,案上铺满了卷轴,看起来都是经文。陈苍野笑得从容:“安然的字,妙笔。”
“皇后娘娘可是喜欢得紧。”九千岁叹道。好一会儿,宁蕴仍是跪在厅上;容迁被打发去继续写字,身边的人走走停停,好一会儿,才消停了下来。
“到此处,也无别人,说吧。”九千岁的声音响起来。“下头那女子,报上名来。”
宁蕴叹了一口气,缓缓抬头。
陈苍野定睛看着她。
九千岁也定睛看着她。
宁蕴深深地看了一眼陈苍野,毫不犹豫地说:“小女铃兰馆宁蕴。”
九千岁颇意外:“冒着杀头的风险闯进来假冒宫女,还唐突銮驾,是要如何?”
宁蕴道:“不过为了拯救一条弱小生灵。”
九千岁哂笑:“你道我真要烧了那小子?”
宁蕴垂头。九千岁打量了她半日,道:“你欺君一罪,差点就坐实了。”
宁蕴惊讶地抬头——差一点?
九千岁冷笑一声:“圣上听了冯贵妃的话,到民间吃炸丸子去了。让我这老头子在此装个样子。”向那纱橱鞠了一躬,宁蕴抬眼看去,俨然就是空的。方才那严严实实的凉亭里,恐怕也空无一人。
宁蕴听到冯贵妃的名字,抬眼看了看陈苍野,陈苍野将笔收了起来,颇为恭敬地站在一旁。
九千岁随着她的目光看了看陈苍野,哼了一声。“怎地个个儿都想要你?”九千岁见她不说话,也不恼。“这会儿,许韶君、孙翘,乃至靖远公小世子陈苍野都来求你。”九千岁上下打量着她。
“宁六小姐?”九千岁笑眯眯道。“暌违十数年,阁下也终于长成了大姑娘了。”
宁蕴几乎瘫倒。
陈苍野叹气道:“林公莫要吓唬她,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容迁笑道:“莫说她不知,我也不知。还请林公一言?”
九千岁看着宁蕴煞白的脸,笑道:“果真还是像了当年姑苏第一大美人孟小姐,也还有当年宁大学士的英气。”
宁蕴尽管惊惧,仍是心忖:哪里像了,与母亲相比简直云泥。
九千岁笑道叹了一口气,向空空如也的纱橱行礼,然后对宁蕴道:“宁大学士纵使千错万错,仍是国之肱股,当年流放也是律法不阿……宁小姐,望你体谅老身以下这一番话。”
“千错万错,都不是你的错。尽管那一笔款子,原是众豪富给你捐的买寿礼的钱,你父亲也没想着收来着。”九千岁说一句叹一句。“奈何那年,你看到那琴鸣云便爱不释手。”
幼年的记忆如钱塘大潮涌来。她不爱琴吗?她不爱琴?鸣云是她人生中最初所珍爱的物事。那年有商人来家里送货,她第一眼就看中了那琴。
原来,原来……
陈苍野看着她木鸡一般,眼泪也不流,忍不住心酸,便上前去扶起她来。九千岁看在眼里,嗤道:“世子爷,你的请求小老可无法做主。”
陈苍野抱着宁蕴,抬头对九千岁道:“谢谢林公襄助。天家要什么,小民便给什么;而小民所求的不过一个她而已。”
九千岁点点头,摸了摸没有胡子的下巴:“那么,乌兰王嗣鼎一事你先好生办妥。小老自然会向圣上进言。”
宁蕴压下千般话语,轻轻推开陈苍野,匍匐着叩首:“阁下必定也知悉那小孩儿沈清平系宁某之弟,也是宁家的骨血。还请林公放他一马。”
九千岁笑道:“他既然姓沈,自然就没有你们宁家的什么事儿。放心,他没事儿。”
居然这么稀松平常便放了行?宁蕴难以置信,便不敢起身。九千岁道:“我也不会烧他。毕竟怎么烧都不会烧出个脚踏五星的人儿来。宁六姑娘,你是忘了吗?”九千岁上前一步,站在宁蕴面前。
“或者是你也不知道?这孩儿,并不是脚踏五星的异子。”九千岁道。“十年前的谣言罢了。没有这一个谣传,你们孤儿寡母如何靠着一口气活下去?得亏宁大人机关算尽,保你们安稳至今。”
宁蕴想起母亲的话,抓住陈苍野的手,不由自主地说:“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陈苍野抱着她,吻着她的眼角:“我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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