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远没有劳伦豁达、无私。即便在人生最痛苦灰暗的日子里,劳伦还是坚持为别人带来快乐,帮助别人,造福别人,从不屈从命运的安排,而她呢,除了将自己封闭起来,又为他人做过什么呢?
羽悠机械地随着人群往外走,管风琴忧郁的旋律被黑暗幽长的拱形走廊放大,那轰鸣声从脊柱贯穿头顶心,颤栗着她的身体。
走出橡木大门,这是个冬日里格外晴好的天气,无风亦无云。
“生而为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可真是件幸运的事。每天早上起来,阳光会毫无保留地洒落在我们身上,能闻得到花香,听得到虫鸣鸟转,晚上,还有星星和月亮陪伴着我们,大自然的赐予简直太慷慨了,在身边周而复始,好像永不枯竭……”劳伦如是说。
羽悠擦干脸上的泪痕,仰望无垠苍穹。劳伦,你在快乐的时光中走完最后旅程的,愿你在天堂一切安好。
***
心理健康中心就在主楼的三层尽头,上了一年多心理学课,每次寻求这门课的单独辅导,都是在人文学中心希尔夫人的办公室,辰辰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空荡荡的三层走廊仿佛是一个自带扩音效果的舞台,辰辰脚下的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哒哒声格外清晰。
这些日子,辰辰一直在琢磨羽悠到底会不会画画。
每次,她一口咬定自己不会画画时,眼神都是那样真诚无辜,不容别人有任何质疑,辰辰也确实看到过,她站在画布前,连画笔都拿不稳的样子。
然而,他觉得自己的分析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如果真像羽悠自己所说,很多事情都解释不通,比方说文瑾画作上忽然飞来的天鹅,她们家三楼的一屋子藏画,还有那个花体字的签名。
认识羽悠两年半了,他知道,物质上的富足从来就不能弥补她精神上的孤独落寞。
上个月给罗德先生发出去的邮件杳无音讯,不清楚那个同名同姓的人到底是不是羽悠的爸爸;两年多来,羽悠的妈妈一直缺席学校的各种活动,连开学典礼和家长开放日也从来不见踪影。
海明威说:冰山运动之雄伟壮观,在于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人心又何尝不是一座冰山呢,露出水面的永远只有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羽悠与生俱来的神秘、孤僻一定和这座冰山被掩藏在水下的那八分之七有关系。
难不成画画就是她的心结?
一想到心结,他想起了另一个女孩——白馨蕊,至今,他对她的死仍充满了内疚。
这不仅仅因为,当年白馨蕊向他表白,他的明确拒绝,很可能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更是因为,作为一个上过心理学课程的人,他竟然没有看出,那一阶段,白馨蕊时而愤怒,时而快乐,时而伤感的表现,并不是因为任性,彼时,她已经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然而,他还过分自信地以为,靠自己的一己之力可以缓解她的痛苦,挽救她的灵魂。
站在心理健康中心门口,辰辰轻轻叩响了希尔夫人的房门。
一走进心理咨询中心,辰辰就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
他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片淡淡的,流动的蓝色包围了他,瞬间,他的心宁静下来,身体仿佛也在被提纯净化。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和意识都轻飘飘的,好像已幻化成海洋单细胞生物,重新回到了几十万年前生命起源的地方。
蓝色的窗帘,蓝色的沙发,蓝色的壁纸、蓝色的地板,还有屋子中央那张淡蓝色的弗洛伊德躺椅……
或许是因为这里只收容校园里那些最迷茫伤心的灵魂,空气也在过于单纯的颜色中酝酿出一抹忧伤。
和希尔夫人对坐在蓝色的小沙发上,辰辰捧着手里温热的咖啡,先开了口:“会不会有这样一种情况?有一个人,她明明掌握了一种技能,她却极力否认?她是在自欺欺人,还是真的忘记了自己会做这件事?”
希尔夫人用一只加长的火柴棒点起一盏精油灯,令人身心愉悦的柠檬草气味溢满了整个房间。
吹熄了手里的火柴,希尔夫人说道:“两种情况都有可能,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指向同一个归因,那就是这个技能曾经给她带来负面情绪,令她产生了排斥感。比如,这个技能本身,或是与这个技能相关的一段经历,曾让她害怕,令她痛苦,或者是受到过极端的创伤……这时候,意志力和潜意识就会让她忘记自己会做这件事,甚至完全丧失了这种技能。”
这么说来,画画确实是羽悠的心结,给她留下了痛苦的回忆?
辰辰未曾言明的推测在希尔夫人这里得到了验证,他反而更加忧心忡忡,问道:“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是任由她继续这样下去呢,还是帮她恢复这项技能更好?”
希尔夫人往沙发里一靠,说:“这个问题恐怕不需要我回答,你自己已经有了答案。从心理学角度讲,这个个体已经不属于健康的范畴,当然要进行及时的矫正,否则,这种负面的伤害可能会跟随她一生,其最终后果是难以估量的。”
“那么矫正之后的结果,就是她恢复了那种技能,对吗?”辰辰追问道。
希尔夫人笑了,并没有直接回答辰辰的问题,而是说:“你提出的这几个问题都很有质量,可以看出,自从开始学习心理学,你对很多问题都有了更深层次的思考。”
希尔夫人一定是将他的提问都理解成了假想案例,此刻,她的手放在身旁一本夹着书签的厚书上,显然是准备结束这次谈话,然而,她的观点已经再明确不过,这是一种疾病,必须要进行治疗。
辰辰犹豫了,要不要把羽悠的事情告诉希尔夫人,他了解羽悠的独来独往怪脾气,如果自己擅自干涉她的隐私,还把她的事情捅到心理咨询中心,他们友谊的小船说不定会就此倾覆。
看着辰辰目光闪烁欲言又止的样子,希尔夫人笑道:“好吧,你既然这么好奇,我就简单回答一下你刚才的问题,不过,我四点钟约了十二年级莱恩的一个心理康复,不能和你聊太久了。”
辰辰心里不禁暗自发笑,什么?莱恩这种橄榄球队的傻大个,这种在学校呼风唤雨的体育明星也需要做心理康复?有没有这么夸张?
只听希尔夫人说道:“你刚才说的那种情况如果是真实存在,那么,心理辅导是必不可少的,程度严重的话,还要做心理治疗。这种干预和治疗并不是以恢复某种技能为目的,而是有针对性地疏导患者负面情绪,解开她耿耿于怀的心结,最终让她的精神呈现出一个健康正常的状态。我希望,我说的能回答你的问题。”
辰辰看了看表盘上已经指向数字11的分针,咽了口唾沫,加快了语速问道:“我能知道,您所说的心理治疗指的是什么吗?”
“催眠。”
希尔夫人话音未落,辰辰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屋子中央的那张弗洛伊德躺椅,脑子立刻出现电影里,心理医生手拿一个金属吊坠,在被催眠者眼前晃晃晃的画面……
***
阿曼达忍无可忍地放下手里的笔,用指节抵住太阳穴按揉了几下,前面不远处,会客区沙发里,咀嚼薯片的咔喳声整个下午就没有停过,哪怕是一秒钟。
她愤怒地从稿纸上抬起眼睛,那个愚蠢的胖女孩维姬一个人塞满了整张三人位沙发,此刻,她舒服地躺在上面看小说,还不时将另一只手伸向巨大的家庭量贩包bbq味薯片。
阿曼达真后悔,当初为了稳固自己在校刊编辑部的地位,一番运作将这个蠢女孩招募进来。她来这里美其名曰是财务主管,事实上,除了给她添乱也干不了太多正经事。
忽然,编辑部的门被从外面推开,或许是力道稍大了一些,维姬騰地从沙发上做起来,手里的书掉落在地上,茶几上的薯片也撒出来不少。一看进来的人是杰夫,又若无其事地躺进了沙发。
杰夫脸上带着森森寒气走进来,将一张样刊拍到阿曼达桌上,冷声质问道:“这篇转载文章是你授意放在下一期《周报》上的吗?”
阿曼达用眼睛溜了一眼报纸版面,咧开大嘴敷衍地笑了两声,说:“你是美术编辑,我是总编,内容上的事情就不劳你多费心了。”
“请问,转载这样的报道,你的意图是什么?”杰夫白皙的面庞上泛起一层怒意。
阿曼达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天生带着喜感的女版憨豆脸上,居然有了那么一丝大义凛然的味道,她例行公事地说道:“我从上一任社长巴斯蒂安手里,接管《周报》编辑部这个大摊子的时候,他就告诉我一条铁律:每期《周报》内容,必须首选与咱们学校相关度最高的热点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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