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白嘉伟的首肯,她转向侍者道:“主菜要一份西红花牛膝和一份黑松露鹅肝。”
侍者转身离去之后,白嘉伟闪避开女儿的目光,假装欣赏餐厅的布置陈设,父女之间又出现了一段沉默时光。
百无聊赖的白馨蕊目光随意地逡巡过餐厅里的每一个角落,余光中,她看到一个男子坐在他们斜后方的一张餐桌前,手里举着一张当天的《波士顿邮报》。从裸露出来的双手和头顶的黑发,白馨蕊判断这个男子身高不足一米七,而且是个亚裔。
她收回视线,飞速运转的大脑里马上联想到了那辆奇怪的改装车,难道他们是被人跟踪了?
会是什么人跟踪他们呢?绑架?狗仔队?还是爸爸的保镖?
如果是在平常,她会认为绑架的可能性更大,然而现在,他们家的事情闹得风风雨雨,尽人皆知,绑架她这么个亿万富豪家的冒牌千金还有什么意义吗?
偷眼看爸爸,他显然没有注意到邻桌奇怪的男子。
对于上了岁数的人,接受人生中重大改变,或许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看上去,他正在自我调试,好让自己适应他们之间的新关系。
不一会儿,精美的前菜被端了上来,白馨蕊食不甘味,却仍然大口大口地嚼着,吞咽着,仿佛她真的饿极了,需要补充一些能量。
难怪爸爸那些生意伙伴总喜欢在餐桌上谈大项目,吃东西是可以化解紧张气氛的,然而,今时今日,吃东西成了她最好的伪装。
此刻,她满脑子都在估算着爸爸几时开口,他会怎样介入这个话题,她又该如何反应……
在社交达人白馨蕊出没的场合里,太久的沉默意味着有失专业水准。边吃饭边像往日那样闲话家常,对她而言还是信手拈来的。她从最近学校哪位老师又夸奖她了,说到自己如何为了赶着完成天文学期末课题,每天夜里守在科学楼的天文教室里观察星星,一会儿,又提起舞蹈团要去华盛顿演出的事……
她知道,这些都是爸爸最爱听的,他听过之后,总会在自己的下属和生意伙伴之中大肆炫耀。
她甚至都能猜出,爸爸夸耀女儿时的神情和话语:“看我的女儿,才十四岁,英语说得比大学教授还厉害。我家小蕊那么聪明国内的教育根本满足不了她的求知欲,她到了美国最顶级的私立高中,还是尖子生。这不,小小年纪就研究起天文学来了,将来肯定是个大科学家,而且人家还总是去世界知名的大剧院演出呢!”
以往,在上海的时候,白馨蕊在黄雅倩面前从来都是毫无顾忌地放飞自我,因为,即便她玩儿得再过头,黄雅倩也都会视而不见,甚至在爸爸面前帮她隐藏,这是他们母女之间唯一的默契——要让爸爸看到一个完美的女儿。
这次,爸爸并没像往日那样赞美她,只是频频点头,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面前的菜品。
主菜吃到一半的时候,白馨蕊又叫来侍者,为自己点了一份这里的招牌提拉米苏,她知道白嘉伟不吃甜品,便也没有多此一举地征求他的意见。
白馨蕊看着女儿天真稚嫩的小脸,心里忽然有些不忍。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有曾经是自己的女儿,真的有必要把事情做到这种决绝的地步吗?继续供养她,安排好她未来的一切,对于他白嘉伟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然而,如果这样做,不久等于间接与黄雅倩和解了吗?
主菜的餐具都撤下去了,刚才还杯盘狼藉的桌面立时空了下来。
等待甜品的当儿,白嘉伟还是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一张金晃晃的卡片,两指按在桌上推到白馨蕊面前。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白馨蕊垂眸看着桌上的卡片,腮边努力保持着一抹笑容,问:“这是什么?”
白嘉伟压低声音,说道:“这张卡里有五十万美金,今后,你要在美国读完高中和大学,这些钱差不多够了……”
白馨蕊猛地抬起头来,带着哭腔问:“爸爸,怎么啦?你不要小蕊了吗?”
离婚官司审结,如今这个已经不再是自己法律意义上父亲,他是想用拿这点钱一笔结清和她之间的父女关系吗?
白嘉伟心虚地不敢直视女儿满含泪水的眼睛,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试图将情况高速女儿:“小蕊,大概你还不知道,我们的离婚判决刚刚下达,她是过错方,一开始就在蓄意骗我,所以,她现在净身出户了。而且……你……”
后面的话,他实在无法在幼小的女儿面前说出口。
“不可能……爸爸……你骗我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从眼睛里落到他细腻的腮边,又顺着尖尖的下颌滑到桌面刺绣漂亮的桌巾上。
十四年岁月流逝,他看着女儿从玉雪可爱的小婴儿,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然而,在白嘉伟的内心中,她始终是一个娇柔无助的小生命。
即便在商场上心狠手辣,杀伐决断如他,此刻,看着眼前伤心欲绝的女儿,也不禁心如刀绞,他感到心中一阵酸涩,沮丧地低下头,在内心最深处谴责自己。
今天,亲自来找女儿做了断,是一种多么错误的行为。十四岁的她,心理上到底能不能承受父母的离异?
“所以……我被判给了妈妈……爸爸,你不能不要我……”白馨蕊的哭声渐渐控制不住了。
尽管他们坐在偏僻的角落,还是成功地吸引了餐厅里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走,我送你回去。”虽说,这是国外,没有一个人认识他,白嘉伟仍感到抓狂。
“不!回去我就再也见不到爸爸了。”白馨蕊的声音尖锐而凄厉。
白嘉伟不敢再说一句话,他知道,任何一句话,都会引起白馨蕊强烈的反应,他只想等白馨蕊稍稍平静,再劝说她回去。
白馨蕊凄然的目光,又落回桌上那张金光闪闪的卡片上,眼泪从眼睛里无声地滚落下来,她的声音冰冷而绝望:“五十万?这就是你给我的最后一笔钱,可是……你有上百亿身家!”
这句话触动了这个商人敏感的神经,原来女儿伤心难过的原因并不是失去了他这个爸爸,而仅仅是因为失去了一个有钱的爸爸。真不愧为黄雅倩手把手教出来的好女儿啊!
“恐怕以后,你就要收敛一下花钱大手大脚的毛病!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笔钱。黄雅倩大概还没告诉你,你和我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一时间气血上涌,白嘉伟说完这句略带讥讽的话,站起身就准备离去。
白馨蕊忽然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错了台词,她一把狠狠地拉住白嘉伟的手,咬着牙,声音发颤地说道:“爸爸,我作了你十四年女儿,叫了你十四年爸爸,我的名字冠以你的姓氏,我没做错任何事情。你不能这么对待我,就算你养一只小猫小狗也会有怜惜之心……”
白嘉伟没有想到,白馨蕊细软的小手竟然有这么大力气,无意间抬头,正看到她痛苦扭曲的娇美面庞,他心神大乱,甚至想和女儿言归于好。
餐厅里的骚动声越来越大,即便满座皆是优雅的绅士淑女,父女俩这养又哭又闹唇枪舌剑,也足以勾起她的窥探之心。他们当中,甚至已经有人离席,站在走廊或吧台处观望事态发展了。
睥睨四周,白嘉伟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这里几乎都是白人,偶然有一两个亚裔,估计也是日本或韩国人。
事情已经闹到这般地步,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思及此,白嘉伟一咬牙,说道:“所以,我锦衣玉食养了你十四年,已经是仁至义尽!不过,我也没指望你长大以后会报答我!”
世上最绝情的话也莫过于此,白馨蕊不敢相信,这是从她曾经又敬又爱的父亲口中说出来的。她眼神里的光焰渐渐熄灭,变成了冷厉的冰锋。她以苦涩的冷笑面对这个伤害了她的世界,并开始质疑这宇宙间的一切。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即便是威廉被判刑那天,即便是她从黄雅倩那里得到亲子鉴定的那天,她也从未体会过这样的痛楚,尚存一丝本真的白馨蕊被从她的灵魂中生生剥离出来,像扔垃圾一样仍在她面前不远处的地上,她看着她痛苦地挣扎,哀嚎着呼救,最终死在她眼前。
瞬间的阵痛过后便是释然,本真的她完完全全死掉了,没有人再和心机的白馨蕊争夺这具身体,世界上所有的恶意,你们都来吧!看谁会比谁更狠心,谁会比谁更邪恶!
余光扫过斜后方的桌子,被《波士顿邮报》遮挡住一半的微型摄像机落进她眼底,她的眉毛舒展开,嘴角挂起玩世不恭的泠然笑意。
不是演员,但是,天生知道站位和角度,她让开半个身子,让自己和另一个当事人都完美地曝露于镜头中的最佳角度。
此刻,白嘉伟眼前这张娇美无比的小脸,写满了对全世界的敌意,极度的气愤和怨怼将它蹂躏扭曲得变形了,如同面目狰狞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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