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辰一阵心慌,在野生丛林里跑了几步,一下子就看到粉衣裙的白馨蕊从一棵高大的加拿大冷杉后面绕出来,身后还背着一只巨大的黄色喷壶。
正在纳闷,她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大一只喷壶的,却听见白馨蕊旁若无人地悠然哼着歌,一边走一边往仿真草坪上喷水。
明媚的阳光穿过科学楼中空的落地玻璃幕墙透射进来,暖暖的,照在白馨蕊手中那根细细的金属杆上,从顶端的喷口处喷出的雾化小水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上午的大好时光不能在陪她完过家家中虚度,辰辰觉得是时候制止这个女孩的任性胡闹了,于是,他板起面孔问道:“白馨蕊,你要干嘛?”
白馨蕊非但没有被辰辰的语气吓到,反而停下正在浇水的脚步,歪过头,冲辰辰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保护坏境呀。史密斯先生说,物种的多样性对人类的生存同样重要。”
“可是,这些都是仿真的,这草地,这花,这些树,还有灌木丛……你这样做最多只能算是做卫生,为仿真植物除尘。”辰辰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希望白馨蕊正常起来。
她眼神里出现茫然无措的神色,仿佛一不小心被拔掉电源的机器娃娃,正在紧急连线恢复电脑数据。
忽然,她拼命摇头,道:“不是这样,你说的不对。我刚才拿了野味去喂那头狮子,和那边的金钱豹,他们全都吃了。”
“没有什么野味,这里的每个动物都是标本,它们已经死了,怎么吃东西?”辰辰一脸严肃地问,他觉得这个小女孩应该从自己编织的虚幻梦境中醒一醒了。
白馨蕊狠狠咬着下嘴唇,委屈的眼睛里蓄满了泪花,却并不说话。她粗鲁地冲上来,拽着辰辰的衣袖就朝那头不可一世的美洲雄狮标本跑去。
这头美洲狮子标本足有三米多长,和活着的时候别无二致。它高傲地仰着巨大的头颅,浑身茶金色的皮毛在阳光下闪着光,如同睥睨天下的神。
以往,辰辰每次来科学楼都躲着这头狮子,它的目光邪恶而凶狠,和蓄势待发的姿态令辰辰感到害怕,似乎凑近些就能听到它发出愤怒的低吼。
“你看,全吃了,只剩内脏了。美国狮子是不吃内脏的!”白馨蕊貌似很有逻辑地解释着。
低头一看,辰辰吓傻了,地上果然剩下了一堆内脏,他感觉身上每根汗毛都竖起来了,有种拔腿就跑的冲动。仔细一看,那些内脏颜色都是暗红发褐的,显然并不是新鲜的,这令他想到一楼生物教室里那些巨大的福尔马林瓶子。
这个疯女孩该不会是把史密斯先生心爱的标本都从里面掏出来了吧?要知道,那间屋子里还有一个未出生胎儿的标本……
思及此,辰辰闭上眼睛不敢想了,他觉得浑身发冷整个人都不好了,只想迅速逃离。
他转向了科学楼玻璃门的方向,在冲出去的前一刻,他问自己:如果,在这里的人是羽悠,我会转身就走吗?
和白馨蕊同学一年多了,今天她的行为已经远远超出了恶作剧的范畴,一定是受到了某种严重的刺激,令她的精神陷入无法自拔的困境。
不过,凭他对白馨蕊的了解,她是个极聪明,极理性的人,目前的异常可能只是暂时的,作为比她整整大了两岁的学长,他要尽自己的努力帮助她重新找回自我。
他知道,自己要是把这种想法跟义廷说,义廷又会骂他圣母心泛滥,可是,如果他这样转身就走,明天白馨蕊的行为就会受到学校的严厉惩罚,说不定还会被停课。
如果校方让她去接受精神方面的检查,按照美国那套严格的标准,连正常人都有可能被测试为心理有问题,更何况此刻疯疯癫癫的白馨蕊?这样一来白馨蕊很可能会被学校劝退……
同样都是来自中国的同学,他今天既然赶上了这样的事,就不能置之不理。
“馨蕊……”
辰辰换了一个更为亲切的称呼,之前他从来不曾这么称呼过她。
女孩抬起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天真懵懂地看着他。
她的面庞美丽却稚弱,事实上,她的确只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
辰辰放缓语气,从草坪上拎起那只丑丑的帆布包,塞进白馨蕊怀中,说:“你去洗洗手,坐到那边的小桌上去吃早餐,等我收拾完这片野生丛林,过来陪你。”
白馨蕊真的照着辰辰的话去做了,乖巧得像个小娃娃,
辰辰忍着剧烈的恶心与排斥感,将那些散落在仿真草地上的内脏捡起来,回到一楼把角的生物实验室,一块块冲洗干净后,又重新放进福尔马林瓶子中。一边收拾,一边庆幸白馨蕊没有对所有的福尔马林瓶子下毒手。
野生丛林中仍是一片狼藉,显然,白馨蕊挪动了大部分动物标本。
凭着一年多来进进出出科学楼的记忆,辰辰将将它们一一归位。长尾猴放到树杈上,秃鹰将放回到岩石边,又抱着那头张着血喷大口的雪豹回到了灌木深处……
一切收拾停当,辰辰觉得自己都快疯了,更重要的是,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难闻的福尔马林味道。
他冲进洗手间,只恨这里没有一个淋浴花洒,他脱下上衣,撩起裤管,用洗手液将自己裸露出来的皮肤洗了好几遍,再低下头,像只猎犬一样左闻右嗅,觉得味道似乎淡了许多。
走出洗手间,他看见白馨蕊没事人一样,安静地坐在了大厅一角那个双人小沙发里,两眼凝望着窗外不言不语,像极了野生从里的标本。
那只手艺朴拙的帆布包规规整整地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并没有被打开过。
“昨晚就没吃饭吧,不饿吗?”辰辰走到茶几前,解开布包上的搭扣,和颜悦色地问着。
白馨蕊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辰辰手上笨拙的动作,没说话。
辰辰从布包里掏出一纸盒装牛奶、一玻璃瓶蔓越莓汁、一小盒酸奶,还有两只乐扣餐盒。
打开其中一个餐盒,里面装了一个金黄色的欧姆莱特、三四片红白分明的西班牙塞拉诺火腿,几片削了皮的青瓜和两只可爱的小番茄。另一只餐盒里是一小角切得整齐漂亮的芝士蛋糕和全套的一次性刀叉。
“都是你要的,欧姆来特是我们吃完饭后,请舒克拉先生现做的,快吃吧。里面的芝士要是凉了会凝固,口感就差很多了。”辰辰说着将餐盒推到白馨蕊面前。
白馨蕊拿起刀叉,切开金黄色的大蛋饺,将它分割成小块,插起来一口接一口地塞进嘴里。
辰辰怕她觉得口干,又在纸盒牛奶里插了吸管,递给白馨蕊。
她机械地嘬了一口,继续一言不发地吃着餐盒里的东西。
见白馨蕊吃得很香,辰辰心里颇为欣慰,不过,这样沉默的白馨蕊令辰辰从没见过。
他搜肠刮肚地想着和她说些什么,想起她平日惯爱取笑奚落别人的态度,又不敢贸然出言相扰,万一那句话踩上马蜂窝,小姑娘可是从来不给别人留面子的。
正犹豫间,看到白馨蕊已经将大餐盒里的东西吃了个精光,开始就着蔓越莓汁吃起了芝士蛋糕。
辰辰猜想她一定是饿坏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你就说出来,说出来就没事了。”辰辰说完这话就低下了头,这句开场白实在太过拙劣。
半天,没人回应。
余光里,白馨蕊挖芝士蛋糕的透明勺子不动了,也听不到她喝果汁时发出的可爱声响。
辰辰抬头,白馨蕊将头垂下来,眼睛不断滚出大滴大滴的泪珠,泪珠被芝士蛋糕玉石般润泽的表面承托着,渐渐越聚越多,如同莲叶上的露珠,终于不堪负荷顺着蛋糕的边角滚落下来。
“我知道……他是一时糊涂……我为什么……没有多给他一些机会……其实他是……”白馨蕊开始断断续续地喃喃起来,仿佛呓语,又像是在自说自话。
“……一年零九个月的牢狱之灾,终生的犯罪记录……如果不是这件事……他现在应该在哈佛的校园里……法律……他今后的一生……”
白馨蕊说得很轻,很慢,辰辰竖起耳朵,勉强听清一二,然而,这些已经足够他在心里将整事还原出一个大致的轮廓。
真相,隐没在悠悠众口之中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农校长不会知道,威廉最好的朋友们不会知道,学校的其他同学们更没有机会知道。
他词穷了,不知道该对白馨蕊说些什么,在这件事里经过和结果之中,人们终日纠结的是非对错是那样苍白而没有意义。
作为一个三线城市来的,正在追寻梦想的路上不断求索的男生,辰辰能理解威廉在自我完善过程中的每一点艰辛,一场危险的爱情就毁掉了所有的一切,这值得吗?
辰辰脑子里回响着白馨蕊刚才的喃喃自语,伴着铮铮杀伐之音,似乎要将他原本健全的神经一根根生生绷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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