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两人,一个背靠晋国,一个面朝燕然湖,就这样在这片辽阔又壮丽,孕育了无数生灵的绝美草原上散着步。
天是蓝蓝的天,云是白白的云,此间风景,其实并不特别,可能够这么悠闲地一起并排走在外面散步,对于这对父子而言,都是此生的头一遭。
纵使一道心关难过,可有人安慰安慰也总是好的,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自己唯一的至亲,这让陈靖憋了这么多日的沉痛心情稍稍安歇了几分,走了没两步,他突然抬起头来,眉头微蹙,有些疑惑地问道:“只是父亲,您怎会在这里?”
陈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并且在这里等着他,虽然他也确实已经派人前去晋国传讯,让那边的人准备接应,以防他们被凉国人给追上后,因为援军来的不及时,导致他们全军覆没,可第一这消息是不会很快传到京城的,毕竟现在晋国朝堂上,唯一掌权的人就是他,这些话传回去给谁听,难不成要让那个还没长大的小皇帝来拿主意?
前线兵败的消息不能传得太快,更不可能让所有人都知道,不然一旦引起百姓的大范围恐慌会很麻烦,所以陈燮虎如果身在京城的话,就不大可能知道这件事,再说了,就算消息被人给传过去了,他除非是星夜兼程,一直在往这边赶,不然也绝不可能到的这么快。
一说到此事,陈燮虎的目光亦是变得十分复杂,他暗自思畴了一二后,低声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头,如实相告道:“靖儿,这件事,为父其实比你都更早知道,也是直到那时候,为父才明白,咱们输得其实并不冤。”
说罢,他便将前些日子里晋国京城发生的一切事情,全都仔仔细细地告诉了陈靖,包括那个自称是凉国人的消瘦青年是如何堂而皇之地走进了他们晋国的京畿重地,然后又大摇大摆地溜达进了象征着一国至高皇权的皇宫。
此人在顷刻间便反客为主,在他们晋国的腹地凭空调集起了一批人控制了整座京城不说,手段那更是狠辣至极,明里暗里的,所有想要反抗他的人,要么被羁押,关进了大牢,要么直接被杀了头,包括当今圣上,也就是那个小皇帝在内的一应人等,全部都控制了起来,说话做事,俨然是已经成了他们晋国的新主子,而后更是特意跑到了他们陈府来,通知自己来接自己这个儿子。
其实陈燮虎自己心里也明白,对方之所以能够这么顺利地拿下他们晋国,实在是因为晋国的里子太虚了,就好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其实单从样子上来看,和对方那形销骨立的模样差不多,都是风一吹就倒,无怪无人敢站起来反抗,实在是已经没了那个能耐。
而且,彻底打碎了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对君王的绝对忠诚,甘愿以死报君,报国的那个人,不正是陈靖自己么?
陈靖听得心头激荡,脑子里就好似有一群人在挥舞着柄铁锤到处乱砸,闹哄哄的,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因为按照陈燮虎所说的时间来推算,对方只可能是在自己这边刚刚战败,甚至都还没有完全展开凉州大决战的时候,人就已经到了晋国,换句话说,此人已经自信到一场表面悬殊巨大的仗都还未正式开打,便敢笃定作为强势一方的卫晋两国必败无疑,所以他才能从容地做出之后的这些事情。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这样的人真的应该存在于世间么,对于战败这件事,他并不否认,可他宁可相信这个局是凉国的智囊们集思广益之后的结果,也绝不可能相信这是出自一人之手,因为那样的话,这个人就不是人了,而是一双可以拨弄众生命运的神之手。
陈靖只感觉一阵头晕眼花,待得他稍稍清醒过来之后,便赶紧追问道:“那他人呢?现在还在我晋国京城么?”
只见陈燮虎整个人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他摇了摇头,沉声道“他死了。”
“死了?”
陈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连嘴巴都惊得合不上了,因为他不懂,像这样的一个人到底会是怎么死的,谁能杀死他?
“有人杀了他?”
只见陈燮虎再度轻轻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他有绝症,来我晋国的时候已经行将就木了,最后不治而亡。”
陈靖闻言,整个人一下子怔住了,数息之后,他慢慢地收回了自己好奇的目光,脸色变得十分复杂难言,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刚才所听到的一切。
“就,就这么,死了?”
他低声呢喃了几句后,半晌,才又抬起头,向陈燮虎追问另外一件事,道:“他找您,说了什么?”
陈燮虎下意识地抿了抿嘴,他看着陈靖,缓缓地说道:“他告诉为父,只要你能够尽心竭力地辅佐一个人,就可保我晋国百姓平安,也可保我晋国皇族平安,虽然从此以后再无晋国,可他们也能做个富贵殷实之家,吃穿不愁,而且我晋国两州将作为未来新政的改革地,未来的一切好处,我晋国百姓都可以第一个享受到,这一切,就只需要你点个头,说实话,为父是相信。。。。。。”
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提议,因为这不但是从另外一个方向保住了他们所珍爱的晋国,而且也不必再产生多余的杀孽,最关键的是,他们也从另外一个角度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并且陈靖的前程,肯定不会差。
“绝不可能!”
只可惜,还未等对方说完,陈靖便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甚至都不想关心对方口中的“新政”具体指的是什么。
“我已做了那等事,又怎么可能再侍二主呢?”
想当初,带头攻入皇宫,进行政变夺权的是自己,那自己就有义务和责任去承担接下来的一切后果,包括当下蔡党余孽的作妖,以及上官氏之后肯定的报复,甚至是后世的恶意评价,他都得承受下来,因为路是他自己选的,没人逼他。
如果他做不到这一点,那还不如就放着那昏聩无能的老皇帝和只知专营权术的佞臣不管,他们造的烂摊子就留得他们来收拾,一切应该负的责任,一切自己争取来的好处都给他们就是,可他既然后来主动揽了过来,那就不可能只拿好处而不担责任,天下没有这么好的事情。
很多事一旦解释起来,外人可能听起来感觉很奇怪,但每个人要坚守和遵守的道义都是不同的,世间千关万关易过,唯独这心关最是难过,因为骗谁都可以,但人唯独骗不了自己,而他陈靖,就过不了自己这一道心关。
陈燮虎见他的态度竟然如此坚决,望着他年纪轻轻便生出的华发与皱纹,忍不住用哀求的语气说道:“孩子,大势所趋,一个人是改变不了什么的。”
陈靖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身上已经没了昔日手握天下兵权的晋国大司马那种张扬气势,更像是一个疼惜孩子的普通人的父亲,无奈一笑,叹息道:“是呀,我明白这一点,大势所趋,我也甘愿认输,但我实在是做不到您说的呀。”
陈燮虎见状,急切开导他道:“你这又是何苦呢?晋国其实早就亡了!打从当年就已经亡了!整个晋国上上下下都烂到骨子里了,这可是你亲口对我说的,孩子,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陈燮虎是世家子弟出身,起点不低,入朝为官这几十年,宦海浮沉,哪儿还不知道这晋国到底是什么德行,对于晋国,其实他早就绝望了,只是碍于忠义二字,再加上身处其中,不合污,也算同流,所以什么也做不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对陈靖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要阻拦的意思。
他为什么要阻拦呢,他能做的,最多也就只是两不帮而已,毕竟他也不是不明白,蔡京想弄死他之后大权独揽这个念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依照晋国老皇帝那糊里糊涂的行事风格,自己出事情也是迟早的事,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挺不错的。
也正是这些日子闭门不出地思考,让他明悟了一些东西,真正能够代表一个国家的,往往不是上面的那一小撮人,更是下面的一大批人,现在晋国百姓们能有更好的选择,那他们还坚持个什么呢?
很多事一旦到了他这个年纪,其实真的已经不重要了,在被刻意打压的这些年里,他也早就看透了,晋国的底子就是烂的,他虽然对前线战败,晋国不再这件事感到很难受,但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不满,更不至于提刀上阵,为晋国流尽最后一滴血,因为他对上官家没有归属感,他只是在乎晋国这千万百姓以及跟着自己打拼多年的一帮老人罢了。
而且他还清楚,除非自己这儿子自己想要取而代之,不然陈家之后肯定要被上官氏清算,现在弄成这样,难道不好么?
陈靖的笑容很是苦涩,他轻声道:“父亲你知道,我以前做过赌坊,我从他们的手里强行拿过来了一副牌,那无论输赢,本就该是我来负责承担这个结果,这是理,是我心里的理,您能理解我吗?”
陈燮虎一下子愣住了,因为他无法反驳,他的神色几番变化,然后也很是无奈地道:“孩子,这不是你的错,可你为什么要把一切都担在自己的肩膀上呢?”
陈靖道:“这是我当初自己选的路,没人逼我,既然是我自己选的,那哪怕是跪着,我也该把它走完,如果我就这样倒戈,那些曾经相信过我的人呢?他们算是什么?”
陈燮虎道:“不事二主便不事二主,你说的也有些道理,那咱们便直接回家吧。”
陈靖转过头,望向远处倒映着天边云朵,湖面就如一面镜子一样平整的燕然湖,心情一下子释然了,整个人的状态感觉都轻松了不少,可他嘴上的话,却让陈燮虎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这么多人都因为我而没能回家,我又怎么能回家呢?”
战败之后所带来的巨大愧疚感,痛苦感,迷茫感,其实早就已经击垮了他,他之所以撑着没有倒下,是因为他知道,他还不能倒下,他不能拉着人家强行上了赌桌,在输个底儿掉之后,拍拍屁股,又跟个没事人一样走了,他得负责!
正是靠着这股心气,他才撑了下来,可现在他突然知道,晋国已经无需他负责了,那他就得向曾经那些相信过他的人负责。
这么多人都因为他而死了,现在晋国亡了,他还能活着吗,他还配活着吗?
闻听此言,一阵强烈的不安感突然涌上陈燮虎的心头,他急切地:“你要做什么?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你父亲想想吧!我就你这一个儿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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