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贼是家贼,外敌是外敌,可能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前者只会让人感到恶心,而后者才会让人真正重视,但实际上作为主人家的大凉朝廷,又怎么可能只专注于对付其中一方,而完全不管另外一方呢?
这是只有在市井街头的泼皮无赖们势单力薄,被人围殴的时候,为了震慑住数倍于己的敌人,求得一线生机,才会选择抓住一个人猛咬,但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却绝不是街头那种小打小闹可比的,这可是关乎一国命运,几千万人身家性命的头等大事,容不得半点的任性。
难不成朝廷真的会因为一时的气愤,恼怒他许家人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反水,所以把全部的力气都用来痛打他这条家犬,而完全不管外面的狼群从自己暴露的软肋处撕咬么?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嘛,他不信当朝的皇帝陛下有那样的昏庸,完全由着性子来做事,在这种你死我活的斗争里,不妨多高看敌人几分,再谨慎一些,多做一些后手的准备,不然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所以说,如果朝廷已经有了对付他许锦棠的底气,那在另外一边,针对卫晋两国联军的布置,只会更多,绝不会更少,更不至于说一点没有,那是骗傻子的。
许锦棠想到这,已经变得有些乱掉的纷杂心境,终于又慢慢地镇定了下来,因为他是一位心志坚定的武道宗师,更是一代枭雄,他绝不可以,也绝不可能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被一个他用一根手指都能戳死的废物,用几句言语便轻松地击败,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只是稍稍用力,手臂上的衣服便变得紧绷了起来,完全地贴合住了肌肉不算,看起来甚至几乎要被直接给撑破了,他的眼神之中,杀气四溢,语气也变得压迫感十足:“假如接下来的局势发展,真的会如你所说的,变成那样的话,那你今天可真的不该来,可怜的太子爷,我想以你这条命,应该可以换取一条我们西下的坦途吧?”
顾苍就坐在他的对面,连屁股都没挪窝,只是隔着一张用以推演的沙盘而已,看着好像是有些距离,但其实真的不算远,他既看见了许锦棠那饱含杀气的眼神,也听见了对方那威胁意味十足的话,然而从他的脸上,你绝看不到丝毫的紧张,或者一点畏惧的端倪,哪怕他明知道,只要坐在他对面的这个人肯不顾一切的出手,他今天必然会死在这,可他仍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似乎毫不在意。
顾苍轻轻地耸了耸肩,摆出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样子,笑道:“那你就试试呗,可既然你一开始就看出来了,我顾苍不过就是个可怜的将死之人,又肯这样坦荡荡地跑来见你,难道就没安排好自己的身后事么?还是说,你觉得我其实就是一个很托大的,内心狂傲的稚嫩后生?”
许锦棠的身子微微一僵,刚刚才提起的那一份霸道气势,慢慢地又落了回来,他双手撑着台子,眯着眼睛,开始仔细地打量起了眼前这个,在自己面前依然可以保持风度,谈笑自若的年轻人。
可在认真地观察了对方一阵之后,他却是人生头一次有些颓然地觉得,自己完全就看不透对方,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对方到底想做些什么,或者说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些什么,既然已经胜券在握了,那还来找自己这个叛臣干嘛呢,而且还主动地把一切因果都说与他听,难道是真的不怕他找到其中的破绽,反败为胜?
还是说,对方就是这样的自信,诚如先前所言,不过是“坦荡荡”三个字而已。
他暂时找不出对方话里的破绽,而如果按照对方话里所描绘的情况走下去,他更想不出一个可能的破局之法,但他说不出一句认输的话,因为这一切,暂时都只是对方在说而已,他见不到南墙,便不会回头,就算有朝一日真的见到了那道高不可攀的南墙,他也宁可直接一头撞破,哪怕是轰轰烈烈呢?
“我知道你心里不信,你也不愿意去信,毕竟你是许大将军嘛,一代枭雄,心志不坚定的话,岂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呢?”顾苍的手指很是有节奏地敲击着台面,笑眯眯地道,“但没关系,因为你终究会看到结果的,而且不需要等太久。”
许锦棠强行逼迫自己不去管对方这一副好像掌握了一切的恶心样子,而是抬起头,看向了他,冷笑道:“呵呵,那你呢?太子爷,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不辞辛苦,千里迢迢地从京城里跑出来,又大费周章地潜入我的地盘,到这里来告诉我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是想恶心我?还是说,其实雍州的乱子根本就没有平定,没有那二十万雍州军,凉州也没有什么狻猊卫在等着我,你其实就是怕,怕我与那边的卫国人联手,直接打进京城,所以来吓吓我?”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更何况他许锦棠已经是三军统帅了,又岂能被人家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给吓住了。
却不想,顾苍只是摇了摇头,然后正了正脸色,非常诚恳地回答道:“许大将军,其实按照辈分上来说,你也能算我半个舅舅,哪怕不是亲的吧,所以我的话也就说得直白一些了,我大老远地从京城跑过来,绝不是为了恶心你,更不是为了吓住你,而是为了在最后跟你指出一条明路来。”
许锦棠的眼神变得有些阴晴不定,他面色森冷,心中念头急转,可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哦?劳累太子爷还念着我这么个舅舅了,究竟是什么明路?难不成你们顾家最后还是离不得我许氏?”
帝王之心,浩如渊海,所谓臣子,于他们而言,就只有能用和不能用这简单的两种,是绝没有好坏之分的,更没有什么其他的说法。
原本清澈的河流,一旦遇到了雨季,河水暴涨,也会冲垮沿岸的河堤,酿成大祸,毒害一方,而浑浊的大江,看似汹涌澎湃,却也可以滋润两岸的土地,养育无数的生灵。
但唯有一点,是古往今来所有的人都忍不了的,那就是背叛,或者说谋反,想想各国律法,诸般大罪里,唯独造反一项,会诛九族,可见帝王们对于这些胆敢谋反的臣子到底有多恨,所以许锦棠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走的这其实是一条不归路。
想不到,顾苍却是点了点头,很直接地解释道:“一半是吧,毕竟你许大将军的能耐,我也清楚一些,您带兵去镇压那些蜀地的猴子们,我一定放心,大将军如果肯这样做,那就可以为你们许家留下一脉香火,以及一份好名声,你那尚在京城的儿子许怀英,就还是朝廷的下一任柱国公,哪怕将来只是虚名,而无实权,但荣华富贵不减分毫,日后他若有本事,自然有后人愿意再启用他,你许家还可以再掌大权,这可全是看在你那便宜老祖宗的份上,我才特意为你们许家留下的一条活路。”
这下子,许锦棠的脸色反倒是变得更加难看了,因为听对方这意思,朝廷不但要剥了他们许家的实权,而且并不打算给自己留一条活路,虽然这也是他预料之中的事,可这无疑更让他觉得,对方先前所言的一切,其实都是真的,因为只有真正具备必胜决心和底气的人,才会当着自己的面,说出只留许家,不留你许锦棠这种话来。
许锦棠缓缓地说道:“是陛下容不得我么?我可不会比老祖宗差。”
顾苍再度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后脑勺,叹息道:“不是父皇容不得你,而是我容不得你呀,所以我说,你本该祈祷我多活一些日子的,因为只有我在,你才会在,我如果不在了,你也不能再存在,因为你这里生有一块反骨,我怕其他人压不住你。”
曾经就有一代权臣,当明君在世的时候,毫无动作,低眉顺眼,谦恭至极,靠着自己的演技,硬生生地骗过了所有人,就靠着这么一股子熬的劲儿,硬生生地熬死了帝王家几代短命鬼,等到终于遇到昏庸的君主上位之后,这才突然起事,一举夺权。
不是他不信任顾玄,反过来说,若不是因为全心全意的信任,他也不可能这样去栽培顾玄,甚至于要将未来的大统全都交给他,将自己的梦想也都一并交给他,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很多事说不清楚的,他得为大凉多备一些积蓄,才不至于在未来大凉遭逢大难的时候,捉襟见肘,渡不过去。
其他的不说,最起码,要在自己还在世的时候,帮助大凉未来的君主,把一切旁人都看得出的外患,以及大家都察觉不到的隐忧全都给解决了才行,卫晋蜀三国是近在眼前的忧患,雍江海三州是可能遗毒百年的忧患,而他许锦棠也是随时可能继续爆发的忧患。
他顾苍要死,你许锦棠就留不住!
许锦棠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了自己心中澎湃的怒意,又暗骂了一句“后生反骨”四个字,再度看向那边好整以暇的顾苍,阴恻恻地威胁道:“不给我活路?那你就不怕我选择鱼死网破,现在就先擒下你,然后再去搏那一线生机么?”
顾苍这都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在摇头了,他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在为谁可惜,又是为什么事而可惜。
“搏,当然是该搏的,芸芸众生,哪个不怕死,哪个不喜生?当大难临头,躲又躲不开的时候,谁都要最后再搏一下的,我能理解,我若是你,也绝不愿意就这样憋屈地去死,我都明白的。”
“但你选择搏生机的方向,却是选错了,我最后再指点你一句,还是放下一切往北走吧,跟那帮蜀国人好好地拼一下,把你的能耐都展现出来,让朝廷看见你的本事,说不准朝廷会念你的好,惜你的才呢?那样你就能活命了,如果你一定要往西走,或者是往南走,是绝走不通的,这句话是我说的,记住了。”
“在南地,我顾苍想要让一个人知道一件事,最多用不了三天的时间,河东郡出事,蜀军入侵的消息,现在已经在你军中蔓延开了,最多不过再多半天的时间,我敢担保那三十万人全部都知道了,你瞒都瞒不住,所以到底该怎么选,还是你自己来做决定吧。”
许锦棠瞳孔猛地一缩,想要骂,却开不了口,想要动手,身上却好像被压上了万钧的重担,根本就站不起来,他低着头,静默不语,如果手下人全都已经知道了河东郡出事的消息,那还能强行带着他们去跟凉州的驻军或者雍州的驻军搏命吗,他们会愿意么?
他回答不上来这种问题,而且看对方那意思,很显然是已经得到了右将军那帮人的效忠,现在就等着自己一意孤行,然后突然现身夺权呢。
许锦棠想了半晌,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破局,他的心中是一团乱麻,脑子里是一片浆糊,他根本就不明白,事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大好的局面,转眼间就成了一个狗屁,本该是他许锦棠龙兴之地的幽州,竟然要成他的埋骨之地了,这去哪儿说理?
谁一时之间也无法接受这样的反转,更何况是在当事人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他沉默了很久很久,蓦然叹息了一句,道:“我真的该早点杀了他们,也真该早点动手,你说我如果早一点动手的话,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这一次,他是真的将对方当做了可以平等对话的存在,甚至于,他在心态上已经落在了下风,只是他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因为他叫许锦棠,是这里的主人,是幽州的兵马大元帅,是曾经荣耀无双的一等柱国公啊!
“没办法。”顾苍有些促狭地调侃道,“毕竟你许大将军能忍嘛,想得好处,又不愿意付出太多力气,怎么能不多忍一会儿呢,只可惜忍到最后,反倒是错过了最佳出手的时间呀。”
许锦棠听到这句话,背脊处陡然升起了一股凉意,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寒,声音很是含糊地问了一句,道:“你连这也算到了?”
顾苍只是歪着头,表情非常平静地看着他,道:“你说呢?”
说罢,他又突然坐正了,消瘦得不成人形的脸上,两道深邃的目光直接越过了许锦棠,看向了他背后挂着的那副描绘着东边燕州和凉州两地战况的羊皮地图,叹息道:“唉,其实我是真希望能留下两个人给未来的大凉使用,一文一武,你能不能活,全看你自己的命,而接下来,我就要动身去找那个‘文’了,不出意外,这辈子我们是再无机会相见了。”
许锦棠看着顾苍,眼神复杂,百感交集,想当初,他打出来的旗号可是“清君侧,诛逆邪”,拿出来作为忽悠底下人的幌子,就是这位太子爷篡权乱国,未曾想,今日被苦主找上门来,还一举击碎了他所有的,关于未来的,关于争霸天下的梦。
“我真的很想很想现在就杀了你!”
顾苍咧了咧嘴,暗道要是被对方知道,其实从他在雍州做指挥使的时候,就已经在被自己算计,一步步诱导着他走到了今天,什么叛乱,其实都只是为了引出另外三个躲在天险后面不出来的可怜虫的话,他可能真的就要动手了。
所以他只是收回了望向对方身后的视线,偏过头,温和地笑道:“何不温一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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