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东门出了城,前面就是一条最普通的官道罢了,完全谈不上豪华,两边也未见栽种树木花草,但好在足够宽敞,可容六骑并行,而且看起来平日里官府对其的维护也不错,骑马走在上面,都是最规整的平地,并无丝毫坑洼,而且到了这里,温度也清凉宜人了很多,比之酷热难耐的大漠,着实是一处停下休整的好地方。
陪同蓝云轩一起留在城内搜刮物资的士兵们多匀了几匹马出来,让城里县衙府的官员们都能骑上,与顾玄所率人马一起,朝着外面的村庄而去,毕竟这可是在卫国境内,流沙才刚成立不过数月,底蕴,人手,资金都严重不足,手可伸不进去,关于此地的地图描绘十分粗糙,自然需要这些本地人来带路。
顾玄作为主帅,自然骑着马走在最前面,稍微落后了半个身位,一直跟在他后面的,就是本地的县令周茂名。
一开始,顾玄考虑到这些跟来的人都是文官,所以速度还不是很快,几乎就是餐后散步一样,后来见这周茂名一直紧跟在后面,便随之慢慢提速,到现在为止,已经算是平日里,在不影响战斗力的情况下最正常的行军速度了,可对方跟在后面的样子,仍然显得有些轻松,他就不免有些讶异了。
顾玄忍不住侧过头,瞥了他一眼,随意地问道:“周大人也曾在军中待过么?”
“啊?”
周茂名原本一直低着脑袋在默默地思考,所以这些本能的东西完全是无意识间暴露出来的,被顾玄突然一问,抬起头来,稍稍反应了一下,知道为何有此一问,却不敢撒谎,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下官曾在军中待过几年,只是后来机缘巧合,做了此地的父母官。”
这人没有撒谎欺瞒,顾玄也是满意地微微颔首,但马上便开口讥讽道:“既是军人,为何不敢反抗,既是父母官,又为何要主动引贼入室,残害儿女?”
他身为一国王爷,却不惜自比为“贼”,自降身份,其实都是为了嘲笑奚落对方,怎么会主动提出,并且带他们这些外敌去扫荡他自己手底下的乡野百姓。
周茂名知道,这个问题若是回答的不好,或许就是掉脑袋的后果,也不敢过多思考,当即便露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可怜巴巴地拱手道:“请王爷明鉴,试问下官若是为了自己身后的名声,带人奋起反抗,那这城中今日又岂能有活口呢?现在若不主动带王爷前往四处乡野收集补给,一旦激怒了王爷您,那下官还能有好吗?人人皆惧死向生,下官也不例外,下官斗胆再说一句,王爷您一看便知道是个有原则的人,并非是那些滥杀好杀之辈,下官既然阻拦不了王爷您进屋,那还不如乖乖地把门打开,认认真真地为王爷办事,那料想之后王爷还能放下官与其他人一条生路,父母把脑袋低下去,就能留儿女一条性命,试问全天下的父母,又有谁会不低这个头呢?”
顾玄听完,突然大笑了起来,然后转过半个身子,一只手指着对方,调侃道:“周大人呀,你可真是会说话,不过你其实还有私心,想着若是任由本王大肆搜刮城中的物资财宝,之后若是安全了,那些大族们必然会联合起来弹劾你,而老百姓总是最好欺负的嘛,他们活下来了,也不会找你周大人的麻烦,活不下来的,成了厉鬼再两说,对吧?”
周茂名其实并不吃惊对方看透了自己的那一点小心思,再说做官不就是这个道理么,天下之大,又有哪里有例外,他这十几年困顿在这里,又不是什么都没学到,只是犹豫再三后,还是忍不住鼓起勇气,试探性地问道:“王爷明察秋毫,真知灼见,下官那点小心思,在王爷您面前哪里瞒得住,不过下官想再斗胆问王爷一句话,前线,是真的败了么?”
顾玄张开嘴,下意识地本想直接道一句“本王乃天横贵胄,万金之躯,若非前线大胜,想争这第一个破城之功,又怎会以身犯险,跑来你这儿”,但心念一转,暗道此人着实是有些门道,转而说道:“事情如何,过些日子你自己便知道了,又何必来问本王呢?”
周茂名赶紧低下头了,拱了拱手,不敢再多言一句。
骑兵们来去的速度极快,哪怕不是为了赶路而全力驰骋,但也没用上太久,沿着官道往东,很快便已经到了城外的一处村庄门口。
有些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明明见到异族大军压境,威势凌人,田地里这时候竟然还有人站着,没有离开回去村子里躲避。
顾玄放眼望去,发现竟然都是些年迈的妇人,甚至都没有一个年轻的女人。
她们全都赤着脚站在田地里的稀泥中,因为与稻谷打了一辈子交道,背已经驼得不成样子,听到如此大的动静后,依次抬起头望了过来,却还是站不直,就好像一个个直立起来的乌龟一样可怜,望着这边队伍的眼神里,全是麻木,毫无感情。
没有惧怕,也没有厌恶,没有憎恨,也没有逃避,就只有一股子直愣愣的麻木感,就好似见到了最寻常的事物一样,可正是这种简简单单的麻木,却看得顾玄的心猛地一揪,像是被堵上了一样,半天换不过气来。
他声音有些低沉地问道:“为何没有见到男丁?”
似乎就是一句明知故问罢了,周茂名还是十分诚实地回答道:“先前朝廷来征过两次兵,附近足岁的男丁要么上了战场,要么就被抓去押送辎重了,留下来的,全都是走不了原路的妇孺。”
他还有句话没说,城内之所以还有不少男人,其实都是因为交了一大笔赎金给朝廷,这才得以留下,不用去前线送命。
男人们被抓走之后,这乡里的田间事,现已经全是村里的女人们在操持,且不说她们人数都不多,女人光是从体力上而言,本也逊色男人许多,人一走,她们又要照顾孩子,又要插秧栽苗,耕犁田地,这哪里能顾得过来,毕竟为了押送粮草,朝廷可是连耕地用的牛都给强行征用了,过去这么长的时间,不少田地都已经荒废,长出了杂草,平日里只是靠着水渠才能勉强灌溉罢了。
“停!”
顾玄猛地一挥手,后面的队伍见状,都陆陆续续地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一只独眼带着审视的意味,盯向了在后面跟上来的周茂名,后者见状,吓得心中一突,赶紧下马,不顾地上尘土肮脏,直接五体投地拜倒,上半身全部趴在地上,大声喊道:“王爷明鉴,城外村庄,皆是如此啊!”
顾玄盯着他,面色沉寂又冰冷,若是这人敢耍小聪明,觉得他善良好骗,便故意将他带来这种地方,想要激起他的同情心,那顾玄绝对不介意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狠辣”。
“还是那句话,本王只取一半。”
顾玄伸出手,以罗刹语向其他人吩咐了一阵,威胁他们克制一些,不要故意惊扰了这些人,然后跳下马,揪起周茂名,嘴上冷笑道:“你若真是因为这一身皮子,所以想做点份内的事,那就去告诉她们,别跟本王耍花样。”
说完,也不管其他,顾玄便直接候在了村门口,一颗已经变得枯黄的榕树下,这些搬东西的杂事,自然也不必轮到他来做。
其他人领命,一起往村子里走,顾玄耳力不凡,隐约能听见一些诸如“恶贼”,“该死”,“天谴”等等咒骂声,却也只能叹口气不管了,反正罗刹族们都听不大懂,而周茂名等官员就算也明白罗刹语,又不可能主动翻译,再加上自己的叮嘱,最起码不会爆发什么冲突。
大军进来,挨家挨户地搜刮他们最后的储备,村里顿时是一阵鸡飞狗跳,但眼见一群凶神恶煞的黑面鬼们就拿着刀就站在一旁盯着,谁这时候又敢说个不字?
更别说这些人的麻木,其实多是来源于“认命”二字罢了,既然已经认命,就再也不可能向命运反抗了。
没过多久,满头大汗,神色凄苦的周茂名,便带人从里面走出来了,他身为一地父母官,却主动带着敌人来这里搜刮百姓的东西,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倒也正常。
而士兵们哪里管这些,都抱着各种装着食物的器皿从里面走了出来,脸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看起来倒是冲淡了不少那种凶恶的感觉,个个都露出大白牙,心道晚上可以好好地饱餐一顿了,甚至还有人把村里的狗都抓来了,提着后腿一路拖过来,狗头上一道血印,不是死了,也应该是晕过去了。
顾玄见状,想开口说些什么,最后却又无可奈何地闭嘴了,无他,因为他暂时没资格当那种烂好人罢了。
他看着周茂名等卫国官员,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行了,去下一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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