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的第一次见面,便在宴会厅一直聊到了后半夜,直到天边明月已经渐隐,晨曦微亮的时候,才各自分别离去,中间亦没有其他不识趣的人前来打扰,也就唯有几个县衙府的仆人中途来添过一些别样的酒食水果而已,放置好了便匆匆离去了。
陆议在安顿好了那三个中庭来的麻烦精之后,也赶紧过来看了一眼,眼见里面宾主尽欢,便带着一抹满意的笑容迅速离开了。
雄鸡高鸣,朝阳初升,时间转眼间就到了第二日,然而原本该启程前往凉国京城的姬耀灵却并没打算立刻离开,反而是主动找上了顾玄,和他一齐去城北参观了一下黄沙县的军营,对于其招安沙海里的罗刹族至麾下调教使用的想法,更是十分赞赏和认同,回来之后,两人又相约一起在会客厅单独聊了些其他的东西。
中途作为姬耀灵贴身侍卫的吴起和另外两个主动留下了的人虽然很是不忿,但被陆议故意拉着谈天,却也不好走脱,更何况他们三个既然已经选择留下来了,不说他们完全认识到了自己等人的真实处境,可起码也说明他们愿意去尊重姬耀灵的每个选择,而不会再跟其余人一样会横加指教。
来自中庭的姬耀灵,主要为顾玄讲述的是他从未听闻和了解的,关于中庭的一些特殊的人文风情,以及从她的角度上所能看到的,关于现在中庭的具体局势,以及未来可能发生的变动,九大诸侯各自的性情,能力,疆域,手下有哪些名士和武将,兵士多少,战力如何,未来谁可能突然动手出兵,谁可能会赢,谁可能会败等等。
她本是大周的五公主,大周虽然早已名存实亡,但是老祖宗留下的一些底子还在,关于这些情报的来源并不算太慢,更何况每日在皇宫里,耳濡目染,听父亲和官员们互相谈论,看待这些宏观的战略,自然也来的十分透彻,这一天下来,顾玄对于中庭的了解也大大地加深,随之而来的,就是浓浓的危机感。
或许曾经的中庭诸侯们根本就看不上南地这点小地方,甚至于会放任南地数百年的纷争都懒得去管,但若是中庭一统之后呢?
那时的中庭君主,已经征服了中庭的每一块土地之后,是不是就只能把目光投到南地来呢?
到时候对方或许只是轻轻地一挥手,现在看似国力强横的凉国,就会在瞬间灰飞烟灭,要知道,哪怕是整个南地,也就堪堪比得上中等诸侯的势力,这还得是整合完毕之后,将兵士再精心训练的结果,换言之,凉国现在,甚至还不如一个下等的诸侯势力,这让他如何能安稳的住。
但就好像陆议曾经给他说过的一样,有些事,现在还轮不到他来着急,眼下唯有做好自己本职的工作才行。
从一开始不愿意向朝廷索求任何物资,是一种单纯想要向二哥证明自己的心态,顾玄已经慢慢地转变了过来,也或许是这些经历的缘故,也或许是陆议每天劝说的结果,总之,姬耀灵的到来,已经彻底地点醒了他,如果他可以做的更好,那为什么要怕从朝廷这边索要更多呢?这些力量放在那里也是放着,反而在他的手上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何乐而不为之?
想通了其中关节的顾玄整个人性子也开朗了不少,既然姬耀灵毫不藏私地向他描述着中庭的情况,与之对应的,他也为其介绍了凉国的一些现状,这亦是让姬耀灵大开眼界。
南地的凉国顾家,中庭的大周姬氏,本是同族,一脉相承,算起来,顾玄的高祖与姬耀灵的曾祖就是同一人,有了这一层关系,再加上顾齐光当年为顾氏留下的遗训,她必然会被凉国皇室所接纳,只要她不为了权利而主动挑起事端,顾氏定然会拿她当真正的自家人对待,这一点毋容置疑。
卫国祁连山的祁连城之中,随着全城戒严的结束,祁连城作为卫国南方的门户之城,来往的各国商客极多,每日都有不知道多少人进出,不管是凉国人,还是晋国人,只要你交够了费用,再通过了检查,那谁都可以入城。
这一天,有一人从黄沙县出发,跋山涉水,历尽艰险之后,终于是找上了祁连城的城主府。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靖龙那位被前任知县许三金给强行奸污了的嫂嫂,在生前留下的独子,李胜邪。
因为他自小就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因为靖龙的决策失误而死,母亲又是被知县许三金给奸污强娶,最后在县衙府里自缢身亡,于是他就将这些所有的过错都怪罪到了靖龙的身上,对他不停地咒骂,导致靖龙准备向其自刎谢罪,当时年轻气盛的顾玄被其激怒,所以将其给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后来出于好意,又给了他十两银子安葬其母。
此人在将母亲下葬之后,便不知所踪了,顾玄当时也未过多在意,毕竟他明白,世界上有很多事,是分不出对与错的,很多道理,跟有些人也是说不通的。
顾玄不可能为了这么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去惩治靖龙,况且二十年前的旧事,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他可以因为朝廷的错误而向对方认错,但他不能逼着对方放下仇恨。
没人可以逼迫一个受害者主动放下仇恨,原谅施暴者,站在李胜邪的立场而言,他的确是有理由怪罪靖龙的,他的种种不幸,确实都是他人的错,可作为一个外人,顾玄能为他做到的,也就是当街斩杀了许三金,其他的,他做不到更多。
所以李胜邪走了,一心复仇的他,找了个机会就偷偷地跑出了黄沙县。
靠着从顾玄那里得来的银子,他在外漂泊了一段时间后,才终于醒悟了,要对付凉国人,还能去哪儿呢?
那当然是卫国了!
在打听到了足够的消息之后,他才一路跑来了祁连城,并且一来就直奔城主府,指明要找端木朔风。
可端木朔风是何等人物,他自然是懒得搭理这种人的。
有能力的,他端木朔风当然欢迎,有名士来投,他端木朔风当然也欢迎,不管你是武艺高强的江湖侠客,还是一些鸡鸣狗盗之辈,但凡你有一技之长,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那都可以做他端木朔风的手下的门客,但明明没什么本事却突然要跑来求个职位的,他通常都懒得理会。
他端木朔风那是什么人?岂会跟这些废物浪费时间。
得知对方就是个普通的农夫,甚至连大字都不识几个之后,便让人将其直接送走了。
可吴珩在得知了消息之后,却暗中找到了此人,并让人将其专门带到了自己所住的院子里。
待得屏退了下人之后,吴珩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摇着羽扇慢步走上前来。
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破烂,神色间满是惊疑之色的年轻人,他语气冷冽地开口道:“名字,籍贯。”
李胜邪听的一惊,自从被人带入了院之后,他就一直保持着躬身低头的样子,只是小心地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对方,感受着眼前这位中年文士摄人的气魄,他不敢隐瞒分毫,赶紧抱拳回到道:“小人李胜邪,凉,凉国幽州人氏。”
吴珩闻言,眉毛微微一挑,饶有兴趣地道:“哦?凉国人?”
李胜邪见状,吓得双膝一软,干脆而直接地跪倒在地,大声喊道:“大人明鉴,小人与凉国有血海深仇,此凉国身份,早已抛却了!”
吴珩看着对方被自己一句话就给吓得趴在地上,赶紧想要撇清关系的样子,突然嗤笑了一声:“的确是个小人。”
底下趴着的李胜邪身子一颤,面上露出屈辱愤怒的神色,正因为如此,他更是深深低头,不敢让对方发觉。
“起来吧。”
半晌,吴珩这才淡淡地说了一声。
李胜邪又等了数息,之后才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站起,只是仍旧低着头,垂着手,不敢说话。
吴珩看着对方,神色平静地道:“你的故事,我很有兴趣,不妨说说。”
李胜邪闻言,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对方。
吴珩转过身,走到了一旁的石凳边上,一甩衣摆,稳稳坐下,树上樱花飘落,树下羽扇轻摇,说不尽的潇洒风流。
“说快些,你不配浪费我太多的时间。”
讲起那些事,李胜邪的眼中顿时就露出了仇恨的神色,他深知这是他唯一的机会,所以他没有隐瞒分毫,便将整个身世全盘托出。
他父亲死的时候,他还没多大,之后就一直和母亲两人在黄沙县相依为命,只是没想到姿容不错的母亲,却被后来新上任的狗官觊觎强占,最后因为受不了侮辱而刚烈自杀。
最关键的是,他父亲当年在战场上的同僚,生死之交,竟然就只是过来为她收了个尸,杀了那狗官之后,便算完了。
他实在是有些想不通,这明明都是那个人的问题,是他害死了自己的父亲,结果那个人反倒是飞黄腾达了,去了京城,听说还做了大官,而年幼的他却只能和母亲两人一起,辛苦过活,苟延残喘,处处都要委曲求全,二十年来,过的这般艰难,这是凭什么?
家破人亡,他凭什么要原谅对方?
他凭什么就这么算了?
而那个小子,又凭什么跳出来教训他?
事情不是发生在他的身上,他难道就能理解自己内心的痛苦?
李胜邪恨,他恨那个害死了自己父亲的人,他恨那个跳出来教训自己的小子,他恨黄沙县,他恨凉国,他恨这个世道,既然如此,那我愿意以我的命来颠覆这个该死的世道!
李胜邪带着满腔的恨意,把他此生的悲惨遭遇全部慷慨激昂地向吴珩讲完之后,对面樱花树下坐着的中年文士,却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
惨事?
他吴珩可见得多了,他甚至不介意亲手制造这种惨事,只要那是对他是有利的。
“说完了?”
李胜邪从回忆之中回过神来,整个人被问得一愣,只能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默默地低了下去。
他死死地捏紧了拳头,咬紧牙关,因为过于用力,甚至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他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不以为意,甚至是不屑,自己这些可怜的惨事,落在对方的耳中,就跟听到府上的下人们说自己今天吃了一碗白面一样,没什么意思。
果然,谁也不会关心一个外人吧,看来报仇,还得靠自己来做!
看着对面那小子握着拳头,一脸愤怒和屈辱的样子,吴珩用一种嘲讽的语气道:“看你嘴上说了这么多,却连点报仇的决心都没有,真是浪费我的时间,你滚吧。”
李胜邪闻言,突然抬起头来,眼中似有火光在闪烁。
“谁说我没有!”
他猛地上前一步,跪倒在地,朝着吴珩疯狂地磕头,额头与石板相撞,“砰砰”作响,直到鲜血四溅,仍不罢休。
“我从凉国一路走到了这里,就是为了报仇!只要您能给我找个机会,我这条命就是您的!”
他能看得出来,此人必然是祁连城里的大人物,是那种能帮到自己的大人物,他李胜邪这些年摸爬滚打,别的没学会,但是作为地位低下的市井小人物,最厉害的便是会察言观色,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在那种地方活得下去,不然一旦惹到了不能惹的人物,他早就死于非命了。
直到这时,吴珩的脸上才终于出现了一丝笑容,他看着面前还在磕头不止的李胜邪,声音仿佛带着魔力。
“很好,我可以帮你,可我不需要一个人,我需要的是一条听话的狗。”
他歪着头,问道:“你是吗?”
李胜邪扬起头,满脸的鲜血与灰尘,他望着眼前的人,眼中满是迷茫。
吴珩手中轻摇着羽扇,突然大笑了起来,头顶一朵樱花离开了枝头,徐徐飘来,终于遮住了底下人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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