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马车内与孔徐二位将军说过一语过后,叶司丞却好像突然安静了下来,停止了一切计划。
整日游手好闲的坐在茶案后兀自品茗或是独自在棋盘前钻研棋局。
不仅是小皇帝以及云孔徐苏四位将军一头雾水,就连平素最为熟悉叶司丞的管随卿都不解其意。
私下里开口询问,每次叶司丞给出的回答都是“稍安勿躁”,亦或是“再等一等”。
整个小院中唯一不急的似乎就只有闲坐的叶司丞与保障陛下性命的姜补天二人。
日日室内,多数人踌躇踱步,愁容不展。
却另有人闲情饮茶,有人静坐擦剑。
可谓一副奇象。
由叶司丞亲自演绎的此情此景并未持续多时,反而更加变本加厉。
自从他偶然知道姜补天也同为棋坛中人,并且棋艺还相当不凡的时候,两个闲散而无所事事的人竟然聚到棋桌两侧优哉游哉旁若无人的下起了棋。
在一众目瞪口呆的眼神中,二人黑白来去不亦乐乎,全无大战在即巨浪滔天的焦虑。
一连数日,如此埋头不辍。
整个世界仿佛被叶司丞的看似颓圮的情绪所染,对于战局的激烈之情渐渐冷却了下来。
这一日,正在孔太飞对叶司丞心怀不满,正自房中来回踱步,急得满头大汗的时候。
坐在上方同样心焦的不知所措的云冲突的向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同时一个眼神望向房门外。
旁侧的徐烨心领神会,轻手轻脚的跃至门侧,附耳于门板上停了停,缓缓拉开了房门。
比云冲反应还快的,是身在二楼与小皇帝共处一室的管随卿。
他本在一眨不眨的盯着叶司丞与姜补天的棋局,眼神中带着晦暗不明的担忧,听到门外动静,他几乎瞬间就从室内闪身出了房门。
动作之快,带出一连串残影。
坐在主位紧张的揉搓着手指,盯着眼前地图不知思考着什么的小皇帝还未反应过来,管随卿就已经带着一个人走进室内。
这一手能够被武甲阁给予顶尖评价的轻身功夫,普天之下大概也就唯有天唐酒山派的大宗师张进酒能够将其超越。
紧随二人之后进来的是云孔徐苏四将,他们四人眼神紧张,神色激烈的瞪视着出现在小院中被管随卿请入房中的不速之客。
碍于皇帝陛下在上,谁也没有先一步开口。
只是个个蓄力在掌,只要对方稍有异动,顷刻间便能将之团团围住。
小皇帝下意识先看了叶司丞一眼,发现叶司丞脸色如常的细思着棋局。
而与之对弈的姜补天也是神情未变,二人自顾自的继续着棋局,似乎全未受环境纷乱所扰。
小皇帝只好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袍,伏案与那初来之人稍一对视,方要开口,忽听叶司丞重重落下一子,发出“啪”的一声。
静若空林的室内被这一声响动打破沉寂,众人的视线不由齐刷刷的转向了叶司丞。
“可是周患叫你来的?”
突然造访的人,自然就是一袭薄纱的花娘子。
感受着四将的敌意,她随手丢出一页纸笺,弹指射向叶司丞。
叶司丞看也未看她,向着姜补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姜先生,该你了。”
“姓叶的,你们朝廷中人都是这般无礼吗?”花娘子见此状,顿觉怒起,叱道。
纸页尚自飞在半空,管随卿脚步一转就站在了叶司丞的身前,替前者接住了纸笺。
这等消息,以理论处,都应该先呈于御前,故而管随卿首先递向了陛下。
小皇帝不明花娘子此行此信的意思,但听到叶司丞那语音平淡全无意外的一句问话便知,叶卿肯定早有预料。
接过纸笺扫了一眼,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毕竟在人前,他自小所受教养都是事事谨慎,不能露白于人前,但还是经不住心中的震撼,神色紧张复杂的将纸页交回管随卿手。
可能心神太过激荡,以至于握纸的手都浸满了汗水,在纸页上留下些许水渍。
管随卿看过后欲交给叶司丞,却听叶司丞说。
“谢姑娘特意前来传信,若无什么事,便走吧。”
叶司丞余光瞥了面有愤愤色的花娘子一眼,继续看着眼前风云变幻。
花娘子冷哼一声。
“姓叶的,你这岂是受人益处的态度,本姑娘千里迢迢过来给你传信,你竟如此不屑一顾!”
“若不是周患求着我,我才不来你这破地方给你们传什么消息。我现今真想看到,你,还有你们,输给那个什么镇天王!”
孔太飞怒从心头起,骂出一句“你个满口胡言的毒妇!”就被云冲给拦了下来。
姜补天抬手落子,掌下棋局气势一转,瞬出杀意,仿佛下一手就是腥风血雨。
叶司丞看后微微一笑,“先生此招甚妙,受教了。”
言罢,叶司丞又下一子堵住对方咄咄逼人的气势,这才不紧不慢的道。
“本丞知姑娘有急事在身,不便多做耽搁。信,本丞收到了。”
“你……好!”花娘子银牙紧咬,却出奇的没有再多发作,忍了一口气。
“好!好个叶司丞,我记你的仇了!待我解决了手头要紧事,再来朝你算冷落之账!”
棋局再下二子,姜白子隐有鲸吞叶黑子之势。
叶司丞略抬眉笑道,“本丞随时恭候,姑娘一路走好。”
花娘子跺了跺脚,转身欲走,见退路被四将牢牢堵住,秀眉一蹙。
“就凭你们几个,也想拦得住我?滚开,本姑娘还有要事在身。”
孔太飞勃然大怒,抬起砂锅大小的巨拳。
“若不将老七交出来,俺老孔定教你身首异处!”
“患哥在哪?”苏瑾妾也焦急地站出来询问,“快将患哥还来!”
云冲与徐烨相对冷静些,对视一眼,看了看被管随卿握在手中的纸页。
“姑娘此来既是为我们传信,想来并非与我们交恶,老七有伤在身,希望姑娘高抬贵手,放老七一条生路,将老七送还回来罢。”
徐烨也道,“七哥重伤未愈,若不救治恐有性命之忧,请姑娘速速将七哥送还回来。”
花娘子妙目微眯,姣好的容颜上如同罩上了一层寒霜,挺了挺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冷声道。
“我要是不呢。你们还想要了我的命不成?”
孔太飞几人还欲发作,忽听叶司丞道。
“让她走。”
“可是……”苏瑾妾急的几乎忘了高低尊卑,踏前一步就欲反驳。
叶司丞仍将眼神停留在棋局杀伐间,语气也是出奇的平静,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在场众人齐齐一惊。
“若想要周将军性命无虞,就让她走。”
“怎么会……”
“就是她劫走的老七……”
“不能放她走!”
花娘子似乎也被叶司丞的一句话说的微感惊讶,有些古怪的看了前者一眼。
“算你姓叶的识相!”
话音坠地,她手指轻轻一动,一股巨力传来,竟将四将身形同时击的一个趔趄,趁隙一闪身,四将回身再看时已失了踪影。
管随卿本能及时阻拦,但听到叶司丞的话,身子一顿,并未出手。
孔太飞气急败坏的重重一拳击在旁侧墙面上,不甘心的低吼道。
“叶大人,俺老孔敬你为上,信你智者之识,这才在前几日百般忍让!但今日,你若再不给俺一个交代,俺老孔宁可不跟你同行!”
一向在群将中除了龙洐意脾性最好的徐烨此次也难遏制心头火起,和苏瑾妾云冲一同踏前一步。
“叶大人若有谋划,还请告知我等一声,也省的我们胡乱猜测,乱了大人高计!况兄弟尚在敌手,我们也实难自安,做不到叶大人如此镇定自若!”
“咚”的一声,云冲三人同时单膝跪倒,插手在前请令。
“七哥而今还在贼子之手,我们不能不管不顾,若不夺回,徐烨也难安守此间,叶大人与镇天王对垒,有何谋划卑职不知,但卑职知道,若再不救七哥,七哥命必危矣!”
“镇天王在野望城百般筹备,定有谋划布局,咱们再这般清闲下去,实在不是长久对敌之计。”
苏瑾妾话到一半,微微停顿一下,还是说道。
“周患如今亦有性命之危,叶大人足智多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想来定有妙计在心,究竟如何行动,还请叶大人传令!”
恰此时,姜补天一子落地,手下白子大局已定,如今最后一子落成,杀意直冲全局连贯如一,
见到此招,叶司丞不由拍案叫绝。
“姜先生果然棋力卓拔,心思果决,叶某优柔寡断当断不断,甘拜下风。”
伸手推开星罗棋布,颗颗珠玑的棋盘,叶司丞抖衣起身,眼睛在管随卿铺展眼前的纸页上看过,却不动声色。
三两步走上前去,将四将一一搀扶起。
而后,他没有做丝毫解释,而是回身对着小皇帝深深一礼,自怀中取出黑石玉令。
“陛下,臣请陛下亲自驭此军令,倾沧北全军,围攻野望城!”
闻听此言,一直紧盯在他身上的管随卿与小皇帝二人,纷纷一惊。
姜补天眼神微微一动,却似在与叶司丞对局数日后,预料到了叶司丞会如此请命,慢慢站起身来,退到陛下身侧,扶剑而立。
小皇帝显得有些迟疑,“叶卿,从前你总与朕说未到动沧北军的时机,为何现在镇天王大势已定,你却在此时要发兵围城?”
叶司丞走到书案上的沧北全境地图前,管随卿先他一步将地图铺展开,抬起给室内众人看。
“陛下,诸位,本丞前几日并非故弄玄虚,而是在等候一个时机。等候一个敌军气势未足而我方气势正盛的机会,更是在等人和地利,而今,时机已到。”
说着,他自管随卿的手中取过那页由花娘子带来的纸页,露出上面的一行娟秀小字。
“关侯烧府,动全府精锐尽出关帝州,撼剑指峰五位天相同期而动,赶赴野望城助镇天王,还望陛下与叶大人,早做筹谋决断!”
看着四将阅过消息后浮上眉梢的凝重之色,叶司丞指了指地图的关帝州与野望城二地。
“关帝州与昶州相隔虽有四州之地,但实际以其速度,要不多时就会赶入野望城与镇天王汇合,而撼剑指峰五位天相亦是同理。”
“当日本丞与周患将军议定决策时,就曾有过起兵围城的险计之约,但那时所欠有二,第一乃是野望城的民心实在镇天王,若要围城,有民心作保,野望城前有大江,后有密林,易守难攻,加之民心所向必会固若金汤。”
“第二就是军中军心未稳,虽有一战大胜的前局在,但镇天王毕竟领沧北军十五年之久,军中定有其亲信安排,无法想象究竟有多少军力可被所用,又有多少军力被镇天王所笼络勾结。”
“届时若起兵围城,军中若与镇天王有所通信,镇天王先一步发出信号,云东的布局就会因镇天王有危而全面启动,帝都顷刻便会化为一片焦土。”
“而我们若是被野望的镇天王拖住,帝都有危我们不能不救,若要抽力,镇天王便有隙可乘,削减实力的沧北军难保不会有部分转向镇天王,其后果……帝都,云东,沧北,三线皆败。”
“此局,则必败。”
“但周患将军赴宴,在野望大宴上解开了镇天王的虎狼之心,一举可将野望中高层的人心握在掌中,对镇天王有所猜忌。”
“加之民心虽然愚昧,易被镇天王所摆布,但镇天王既已有所袒露野心,就没有不透风的墙,野望城内民心未保所有,却一定有人看出镇天王不忠不义不仁的蛇蝎之心。”
“纵使少数民心,却在围城之际可以发挥大部作用,又有猜忌镇天王的野望中高层文武官在,再加挑拨,野望城破时日绝不会太长。”
“大势所趋之下,军中祸患之心纵使有,也不可能偏向失势的镇天王……”
“城破后,若可生擒镇天王,有镇天王这一重码在手,军中反骨必能肃清大部,至此破开沧北之局,转而帝都,云东,眼下困局三路之危便有了解决之法。”
管随卿在一侧略略皱眉,提出了异议。
“此计中,有许多不可控之处,不论关邪与五相所起功用几何,更不论云东帝都二线与镇天王的相辅相成,牵一发而动全身。单是军心一条,在野望城破之前,你就无法保证。”
“如若真有反水,不仅镇天王不会有丝毫折损,反而会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除此之外,亦有许多值得商榷之处,太过凶险取巧。”
“而且,如若你的计划只是止步于此,全无前几日停留的必要,自得到这条消息之前你便可以兵围野望。以我多年对你的了解,你应该是不会做多余之事。”
“前几日,究竟为何下棋饮茶不问局势?”
叶司丞嘴角微微上翘,举目看着管随卿,说出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
“因为,本丞正是在等镇天王在沧北的全部力量汇集到一处。”
“什么?”小皇帝也顾不得什么皇家威仪了,张大了嘴,急急问道。
“叶卿,关侯与撼剑指峰的高手并未抵达野望野望前,镇天王手下空虚,咱们都尚且没有破城的机会,怎么在镇天王实力真正统一的时候,反倒成了破城夺昶州之机?”
这一刻,所有人均是眼神炙热的看着叶司丞。
尤其是等待这个解释已经数日而急不可耐的四将,更是屏住了呼吸,生怕错过任何一点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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