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怀远让麾下官员想办法筹钱,可这事儿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家现在都没有办法,商量了整整一日也没个结果。
因为之前刚刚盘剥过藩镇一阵,眼下常怀远也不好继续压榨百姓,真要闹得地方百姓群起造反,金光教必定趁虚而入。
常怀远忌惮张京,更忌惮跟张京联手的金光教。
眼下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办法,其实是让藩镇中的富人出钱,可富人可不比穷人好欺负,他们不容易忽悠,谁会任凭索取?
而真正的权贵阶层,则是势力不小,实力非凡,影响力很大,贸然动手很可能引发动荡,必须要思虑周全。
眼看天色已晚,知道今日不可能有个结果,常怀远挥手让众人退下,自己坐在议事大堂里冥思苦想。
张京现在很渴望一种人。
能帮他搞钱的人。
无钱寸步难行,钱总是头等大事,对国家而言如此,对他这个藩镇来说亦是如此。
自古以来,能帮皇帝主持好国家财政,让国库充满银子,而又不至于让百姓造反、国家动荡的臣子,总是格外受到皇帝青睐。
尤其是皇朝中晚期的时候。
在能保证对臣子的控制力的前提下,皇帝甚至不介意对方做个权倾朝野的权臣,哪怕对方劣迹斑斑,被很多人冠以头号大贪官大奸臣的名头。
可张京纵览麾下官员,没发现有这样能搞钱的人。
议事虽然散了,但张京在众人离开的时候说得很明白,若是大伙儿解决不了武宁的财政困难,那从明日开始就得减少俸禄。
真正的官员,谁是靠俸禄吃饭的?
但这是个威胁。
威胁的目的,是为了让大伙儿知道事态的严重性,方便常怀远进行下一步行动。
是的,关于下一步如何行动,他心里早已有了主意。
向地方大族、富人大户开刀,从对方手里弄钱!
不过不能乱来,得有计划有目标——特别是要有目标。
也就是说,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向所有权贵阶层伸手,要是那样的话,整个武宁都可能大乱,他这个节度使的位置都会不稳。
所以得从权贵阶层中选择一部分群体动手。
最好是,还能获得另一部分权贵群体的支持。
选择哪部分群体?
劣迹斑斑、鱼肉乡里、恶名在外的权贵大户?
开什么玩笑,哪个权贵大户不是这种存在?
大战结束之前,常怀远在藩镇聚敛财富,哪个权贵大户不是趁机上下其手、中饱私囊,导致从民间百姓身上搜刮的银子,大部分进了他们的口袋?
乱世当头,真金白银比什么都重要,这是活命的根本,是保全家人的基础,所以大家捞起银子来毫无顾忌,都像是饿狼一般。
既然不是选择罪行累累的权贵大户,那就得另外找一个标准。
这个标准是现成的。
齐朝有世家与寒门之分,延续到今日,十八将门、十三门第虽然已经遭受重创,几乎成了明日黄花,但各地不在这三十一世家之列的中小世家,亦或者说地方豪族,却是依然为数众多。
这些大族仗着自己在本地的非凡影响力,族中子弟在官场把持高位,在民间拥有大量资产,而且徒附众多,尾大不掉不足以形容,说是州县真正的主人都不为过。
常怀远当初出镇武宁时,为了稳固自身地位,让自己的政令得以施行,就任用了许多大族子弟为官,以获取对方的支持。
现在,这股势力已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之前筹措军饷时,这些大族不仅没出血,还趁机大肆捞钱。
常怀远作为一个外来人,且手握军政大权,有志于打造自己的独立王国,真正的心腹当然不可能是大族子弟。
而是寒门官员。
他麾下的寒门官员,与这些大族子弟之间,一直存在矛盾争斗。
这是必然的,大家都想掌握更多权柄,获取更多利益。
情况跟齐朝时,世家与寒门的关系差不多。
在官场上,在民间利益上,地方大族靠着自己根深蒂固的影响力、盘根错节的利益姻亲关系,一直压着张京麾下的寒门官员。
但在军队中,非大族势力占据绝对主导地位。
这同样是必然的,因为藩镇军是以流民为基础,后来招募的青壮也多是市井之徒、乡间无产者。
藩镇军将校乃至普通将士,都有自己的产业——田产房产生意等,而且想将之扩大。
地方的利益就那么多,藩镇军不可避免与地方大族产生冲突,之前这些年藩镇军的利益扩张一直受到阻碍,无法突破大族壁垒。
常怀远对徐州大族早就不满,他麾下的心腹文官、军中将校同样如此。
而地方大族无不家财丰厚,在他武宁官仓空得能跑老鼠的时候,这些大族库房里的粮食多得在烂掉,金银堆砌如山。
这回不动他们动谁?
常怀远面色低沉,目露杀机,十指张开成爪又握成拳头,如是往复不断变幻,充满恐怖之意。
在此之前,地方官哪怕是地方诸侯,都难以撼动地方大族,不敢对他们动手,还得多多仰仗。
可如今是什么际遇?这是寒门权贵、庶族地主大规模崛起,藩镇军强势无比之时!
终于,常怀远深吸一口气,豁然站起身来。
他已经拿定主意。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
徐州长史唐珏——风云帮唐风的亲戚,从节度使府邸回到自家宅院这一路上,胸口如压巨石,心情沉重到近乎喘不过气。
今日议事,众人皆对如何解决武宁财政困难没有良策,他唐珏同样拿不出可行方案。
因为所有人明白,羊毛出在羊身上。
对草原牧人而言,圈里的羊是羊,对地主而言,下面的佃户是羊,对官吏而言,治下百姓是羊,对皇帝而言,天下皆为羊。
在唐家这种徐州大族眼中,自己当然不是羊,在节度使常怀远眼中,之前他们也不是羊。
可如今不同了。
在议事的后半段,当所有人都知道,武宁无法再压榨穷苦百姓的时候,那些常怀远的心腹寒门官员,有意无意都会看他们这些大族官员几眼。
那眼神,唐珏忘不了,想起来便不寒而栗。
那是一种牧人看羊,地主看佃户的眼神,而且还是收割羊毛之时的眼神!
虽然那些人没有说什么,但唐珏已经意识到,他跟唐家就快成为别人刀俎上的鱼肉了!
形势是个什么形势,唐珏这个长史当然能看清,作为唐家为数不多的俊才之一,他也必须洞察先机。
坐以待毙是不可能的。
到了大门前,唐珏停下脚步,沉吟半响,没有选择进门,竟然转身离开,跨上骏马疾驰到一家酒楼。
在这家颇为普通的酒楼逗留一段时间,再出门时,唐珏已是神色坚毅,而后不顾随从疑惑的目光,策马直奔唐家祖宅而去。
唐珏不是唐家嫡系子弟,能有如今的地位权势,全靠自己的才能与奋斗。当然,在成为徐州别驾后,他这个旁支子弟在唐家内部的地位水涨船高,今非昔比。
在唐家祖宅见到了老态龙钟,年过七十的老家主,唐珏没有过多寒暄,直接讲明了今日在节度使府邸议事的情况,分析当下形势。
在他拿出应对之策前,老家主召集了唐家几位实权长老,以及他的两位嫡子到场。
唐珏面向众人,神情肃杀:“徐州豪族不少,唐家不是第一,节度使未必一定要灭我们的族。
“只要我们能拿出足够多的钱粮充作军饷,帮助节度使解决一部分财政困难,他便很可能会放过我们。”
形势紧迫,两位嫡子虽然不情不愿,但也无可奈何,只得问:“拿多少钱粮合适?”
唐珏对唐家家业多少有些底,当下不假思索:“精粮十万石,布帛五万匹,钱财二十万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老家主的大儿子当即跳起来,指着唐珏的鼻子骂道:
“竖子安敢胡言!你这哪是救唐家,分明是想要了唐家的命!这么多钱粮拿出来,唐家的库房就完全空了!”
老家主的二儿子同样愤怒,直呼其名并讥讽道:“唐珏,你是不是趁机故意报复唐家?
“我知道,你年少的时候,没从家族得到多少好处,日子过得穷酸,所以对家族心怀怨忿,你早就想报复我们了是不是?!”
唐珏看着这两位老家主的嫡子,只觉得羞与为伍,哪怕是跟对方多说几句话,那都是对自己人格智力的侮辱。
他开出的价码确实不低,会让唐家大出血,库房里的东西剩不下多少,接下来一段时间,众人的日子都会拮据一些。
但这些钱粮根本不会损害唐家根本,只要唐家各种产业还在,过上几年就能缓过气,那不比被常怀远剿了强百倍?
他的这两位兄弟,志大才疏沉迷享乐,偏偏骄傲自负,如今都没有官身,只是打理家族产业而已。
唐家若是没有他唐珏撑着,纵然底蕴非凡,在这样的世道里家势必然下降,说不定就会飞来横祸。
唐珏看向老家主,只等对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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