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城外,齐军大营。
今日天气不错,白天艳阳高照,夜晚星辰如海。
一座角楼上,依然穿着她那身贵妃常服的赵玉洁,隔着重重叠叠的营帐,无声的打量着灯火辉煌的杨柳城。
她虽然看着被敌军占领的城池,但目光的焦距并不在彼处,很显然是在想别的事。
过了许久,她抬起头,仰望珍珠般缀满夜空,将苍穹装点得格外绮丽的星辰,眼神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刹那的孤独与哀伤。
她是应该感受到孤独与哀伤的。
作为一个从小就没有父亲撑起家庭脊梁,只能跟着体弱的母亲辛苦劳作的穷人,她吃过太多苦。
尤其在相依为命的母亲,都因为强者的欺凌死于病榻后,她就再也没有亲人,只能独自一人一无所有的生活在市井。
在饥肠辘辘到肠胃绞痛时,为了一口饭吃,机关算尽不择手段,甚至不计付出不计损失。
纵然是后来富贵了,也只是寄人篱下,侯门中人自古薄情,她需要没日没夜,费尽心思去讨好依靠的人,并在对方抛弃自己之前,谋划到更好的出路。
哪怕成了大齐的贵妃,也不曾有真正轻松的时候,皇帝的心思总是难以揣测,连曾经的太子太师都能卸磨杀驴,她这个一无所有的人,又何能成为例外?
如今天下大乱,烽火经年,哪一日不是要死成千上万的人,就连皇帝,都被逼得几度仓惶出逃,犹如丧家之犬,她这个嫔妃又有什么必能得到保全的理由?
现在被宋治派到凶险的战场来,满营都是赵七月的世家同党与效忠她的部曲,出了营就是杀人如麻的北胡大军,举目无亲,每一步都踩在泥沼里。
任何时候,她都有跌落深渊的风险。
她能依靠谁?谁又会真心实意的跟她同舟共济?
当年她还小的时候,父亲战死沙场,抚恤却被地方官员层层盘剥,到手的极少,母亲拿去开了一家饭馆,结果经营不善赔了个底掉。
小时候赵玉洁不明白,举国上下都在喊着军人荣耀,可她们明明是英魂家属,为什么还是会被欺凌,官府为何从来都是站在强者的一边,不肯为他们做主?
后来,在她明白了,所谓荣耀,不过是朝廷、官府喊出来,让人为他们效死的幌子。这个世界的规则,其实一直都是赤裸裸的弱肉强食。
母亲死后,独自在市井求活的那几年,几度出入大户人家,想用真心换一个真情人,却总在最后被厌弃,证明只是用美貌换了一时衣食后,赵玉洁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世间没有人值得相信。
自古真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
所以她变得聪明了,聪明到可以洞悉人心,聪明到可以靠着聪慧,在镇国公府、宰相府得到更多她之前从未想过的东西,聪明到可以成为皇朝贵妃。
可是啊,人生向上的道路上,总是布满了荆棘与艰难。
每当她向上爬了一步,就会陷入更大的泥潭。
侯门风波,门第与将门之争,皇权与世家之争,北胡与大齐之争......
眼下,她几乎是身陷囹圄。
这一路走来,她付出了太多心血,也经历过无数风险,每每靠着聪明见识战胜挑战,纵然不乏志得意满之时,也难免在深夜感到彻头彻尾的孤独。
这么多年,在最艰难的时候,都没有人可以诉说心情,在最困苦的时候,都没有人可以袒露心扉,在最危险的时候,从来没有人可以相互帮助......
人生这条路,她走得格外孤独。
到了杨柳城,每日看将士们作战,总是三人成群,五人成阵,拼杀搏命之际,彼此之间始终相互配合,密切协作,可以把后背乃至是生死交给同伴。
那种信任与真情,让赵玉洁羡慕,甚至是嫉妒。
她从未体会过这种程度的相互信任。
那该是何等的温暖。
所以她哀伤。
孤独与哀伤,在赵玉洁眸底并没有停留太久。很快,这份情绪便被冷酷与凌冽给完全替代。
她明白,这种信任与温暖不属于她。
她没有这个命。
同时,身居高位的人,都没有这个命。
手握权势的人,彼此间只有利益,相互间只有算计,就像森林中的动物互相争夺生存权利与生存资源,若是还奢望什么温情,最终只会粉身碎骨!
门第与将门之争,充满腥风血雨,世家与寒门之争,只有你死我活,皇权与公平道义之争,更是有我没你。
赵玉洁收敛了心神。
她看向西北方。
也不知赵宁跟蒙哥之战如何了,那个该死的纨绔死了没有。
想到这里,赵玉洁察觉到有人上角楼。
她转身向来人看去。
是皇后赵七月。
赵玉洁没有见礼。纵然按照礼制,她不行礼就有罪。
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敌人,虽然明面上属于同一种人,实际上却是不死不休。
赵七月漠然开口:“明日大军攻城,你必须展露王极境中期的真实境界,手刃至少一名城中的王极境初期修行者。”
赵玉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是王极境中期的事,连宋治都不知道——当日她突破境界时,朝廷还在燕平,国战尚未爆发,她是趁着出宫的机会,在燕平城外隐蔽进行的。
这些时日以来,她也一直在刻意隐藏实力。
赵七月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今夜,你要潜入杨柳城,作为大军明日攻城的内应,只要你打开城门,就算你头功。”
赵玉洁面沉如水:“你这是刻意算计我!就不怕我告知陛下?”
赵七月讥讽道:“亏你也是在镇国公府呆过的人,难道不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我让你去,你就必须去,除非你现在就临阵脱逃,返回洛阳。”
赵玉洁逼近了赵七月两分,目露凶光:“我若抗命,你能如何?我现在就杀你,你又能如何?”
赵七月乜斜着赵玉洁,眼中满是不屑之意:“你若抗命,我就能行军令,立刻斩了你;你若想杀我,只管动手便是。”
赵玉洁无法动手。
杀了中原数十万大军的统帅、大齐的皇后,她在宋治面前无法交代不说,这满营的世家修行者,包括孙康这个王极境在内,都不会放过她。
不仅如此,在这之后,她还会成为众矢之的,在整个大齐都再无立足之地。
所以现在赵玉洁面对的情况是,要么选择抗命,不潜入杨柳城,被赵七月正了军法,要么就在明日,展现真正的实力。
“明日,大军辰时攻城,鼓响不到,我一样把你军前正法。”赵七月等了赵玉洁片刻,在后者确无动手之意后,丢下这句话施然走下角楼。
赵玉洁满面恨意,银牙紧咬。
然而不管她如何愤恨,也只能看着赵七月离开。
这一刻,她无比痛恨宋治。
要不是宋治要她回中原,她哪里需要忍受此等难堪?
赵七月再无看风景的兴致,离开角楼回了自己的帐篷。
当夜,有消息传到大营。
满营沸腾,将士奔走相告,俱都振奋不已。
消息的内容很简单:
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赵宁,今日西行至孝文山,成功截杀天元二皇子蒙哥一行人,斩杀王极境初期修行者六人,击伤一人,并将王极境中期的蒙哥重伤!
听到这个消息,赵玉洁精神大震,一时间只觉得手脚发寒,整个人如坠冰窟。
赵宁击败了同为王极境中期的蒙哥不说,竟然还斩杀了六名王极境?!
这是怎样的战力!
以这样的战力,北胡除了天元可汗,还有谁能够匹敌?拥有如此战力,在这场国战中,赵宁还要立下多少战功?
战后赵氏该是何等如日中天?她又该怎么应对赵氏?
赵玉洁心乱如麻,只觉得举目皆敌。
半个时辰后,她终于冷静下来,于是派人进一步打探消息。
很早之前,她就让“深渊”的人进入军中,现在多少有些影响力,而她之前毕竟主事过内阁,权威不小,有很多寒门将领都买她的账。
两者相合,天亮之前,赵玉洁得知了孝文山之役的详细情况。
这份详细情况,赵七月有赵氏的通报,也跟一些顶级将领说了。
“这家伙身受重伤,几乎不能动弹,全靠杨佳妮相救,这才保住了一条命?”得知了这些细节,赵玉洁眼中精芒大闪。
她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之前她想的最好情况是,赵宁能被蒙哥给杀掉。
这样一来,她王极境中期的修为,在大齐除了被元木真击伤的赵玄极,和躲在后方不敢出现在军前的宋治,以及刚刚突破困居河东的杨佳妮,就无人能及。
以这样独一份的修为,这个中原战场,便是她大展拳脚的地方,率军征战,建功立业不在话下。
在这个过程中,她可以大力扶持寒门,培养效忠于自己的亲信,并将“深渊”的势力发展壮大,而且必然获得宋治的支持。
如果大齐能赢下这场国战,战后她就能拥有无人可及的声望与实际权势,到时候只要修为压过宋治,大齐皇朝究竟是谁说了算,那还不一定!
现在,赵宁没死,这是让人失望的结果,不过赵宁已经重伤,看样子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恢复不了巅峰战力,无法对她造成阻碍,也无法分走她的光芒。
她必将取代赵宁,成为这场国战中,接下来最耀眼的存在!
虽然赵宁没死有些可惜,但赵宁重伤了蒙哥,这也就意味着,她往后不会有同境的强劲对手!
这岂不是应该弹冠相庆?
原本,赵玉洁还在想,要怎么迈出自己建功立业的第一步,在她的想象中,最好是先向宋治请命去曹州一线,免得在这里立了功算在赵七月头上。
但今夜赵七月这般逼迫她,她没有很好的破解之法,索性就从明日起取代赵宁,成为大齐战场上可以作战的实力最强的存在!
念及于此,赵玉洁已经拿定主意。
明日,先杀光杨柳城内的北胡王极境,再帮助大军夺下城池!
杨柳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只要她先攻得手,立下头功,何愁不能声名大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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