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陉关。
北胡大军对关城的攻势连日不绝,至今已经持续了数月,关城早已面目全非,到处都是破损的女墙、坍圮的缺口。
战死在关城内外的双方将士,加在一起达到了数万之众。一座在大齐境内并不如雁门关那样,为朝野所熟知的关隘,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绞肉机。
这两日,赵宁离开后,有好几回关城都差些让北胡大军夺去,察拉罕甚至几度亲自杀进了关城内,幸赖赵氏、杨氏修行者血战不退,这才能稳住阵脚。
战至此时,守关的河东军伤亡不小,每日都有伤员被送到后方去,老卒折损日益增多,而新卒还未完全成长起来,河东军面对的局势正处于最险恶的时候。
撑过了这一轮,新卒就能成为精锐,担起守城重担,撑不过这一轮,不仅关城会沦落敌手,河东军新卒不能完成蜕变,整个河东军的战力都会大减。
好消息是,北胡大军久战不胜,眼下兵锋已钝,攻势不再如起初那般迅猛有力,仗着地利与源源不断的补给,河东军只要能将察拉罕挡住,井陉关就不会被快速攻占。
“开战之前,我是不曾想到,井陉关、承天关能挡住北胡大军这么久,这都半年过去了,察拉罕连晋地门户都迈不进来,他一定是难受至极吧?”
黄昏将尽未尽,日暮将至未至,天边的几层火烧云暗红如火,远近的山峦巍峨无声、不见飞鸟,关城前的北胡将士在丢下一地尸体后,于金锣声中潮水般退去。
激战了一整日的井陉关,靠着将士们的戮力同心的奋战,在处处血火的城头战场,河东军像往常一样保住了关城,迎来了激战间隙的短暂平和。
王极境们落回城墙,大片大片气喘吁吁的将士,放下手中沉重的盾牌刀斧,或者扶着城墙大口喘气,或者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哟哎哟的叫唤起来。
将校们强撑着疲惫的身体,发出的救治伤员的喝令声中,夹杂着各种地方口音的骂娘声,听起来千奇百怪。
协助守关的杨氏王极境修行者——杨审知,在落回城楼屋顶后,望着退回军营的北胡将士,松了口气,三分感慨三分骄傲四分戏谑的说出了上面那番话。
他的交谈对象,是肩扛一柄丈二陌刀,坐在屋脊上望着战场出神的杨佳妮。
看对方安静闲适的样子,根本不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到好似刚刚从酣睡中醒来,神智还没有完全清醒。
从杨审知的方位望过去,杨佳妮身侧不远处的山峦上,那一轮挂在山头的红彤彤的落日,仿佛近在眼前。
山风拂起杨佳妮稍显凌乱的长发,像是水墨一样泼洒在太阳上,随风舞动的发梢轻轻跃动间,仿佛有了自己的灵魂。
这场景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必然会生出几分妖异与诗意,但因为坐在眼前的是雕像一样丝毫不动弹,一惯也没什么表情可言的杨佳妮,这幅画面就只是衬托得她更加木呆。
“早在国战之前,晋地就做好了战争准备,赵宁辛苦数年在这里的布局,关系着赵氏根基与大业,若是事到临头连一年半载都撑不住,那他也就不是赵宁了。”
看起来,杨佳妮像是在望着血流漂橹的战场出神,实则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状态,只不过他接杨审知的话茬时,神态动作也没半分改变,这让杨审知恍惚间有种错觉,这声音似乎不是杨佳妮发出来的。
好在作为杨佳妮的叔父,杨审知是看着杨佳妮长大的,早就习惯了她这副总是近乎物我两忘的状态,眼下也没觉得有太多不适应。
杨审知捻着胡须呵呵笑了两声,“自乾符七年开始,除了中途回过一次扬州,你一直跟在赵宁身边,对他的了解自然深刻,非是我等旁人能够相比。”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但杨佳妮却没有任何反应,依然一板一眼又不甚在意道:
“这些年我们游历四方,是为了观天下山水风情,纵览红尘百态,精养道心砥砺修为,赵宁能够这么早成就王极境中期,就是得益于此。”
杨佳妮的话如此正经,杨审知再是有意暗示、催促后辈的人生大事,眼下也不好多作言语,只得收敛神色颔首道:
“赵宁这小子,的确不是凡人之姿,你也一样。我真想看看,你们这一生的修为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是不是能双双抵达天人境。”
察拉罕之前几度亲自上阵,攻进关城之内,前几回都是赵玄极释放气机逼退了对方,但在今日这一次,却是杨佳妮提着丈二陌刀,单独迎战对方,虽然没有占到便宜,但也成功限制住了对方不少时间。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不消两日,早年间就在江左富有盛名,被誉为江左第一奇才的杨佳妮,也将成就王极境中期!
等到那一日,杨佳妮本身就会是晋地战场的顶尖战力,是大局的中流砥柱,在赵玄极需要遥遥制衡天元可汗,不能真的现身与察拉罕厮杀,只能释放气机震慑对方的情况下,她对河东军的贡献与意义不言而喻。
这也将让杨氏在赵氏眼中的份量,变得跟以往不可同日而语。
这世上有相当的地位,才有平等的交情,富人就算跟穷人称兄道弟,强者哪怕与弱者号称亲密,官员纵使跟平民不摆架子,彼此也不可能是真正的兄弟。
杨氏能跟赵氏有亲近关系,杨氏先祖自然也是非凡人物。
大齐开朝立国时,杨氏那一代先祖不仅战功赫赫,而且本身修为高绝,以王极境后期的修为,俯瞰着天下绝大部分英豪。
只是子孙不肖,杨氏一代不如一代,在赵氏仍然是大齐第一将门的时候,杨氏连传世侯爵之位都没能保住,上一辈中赵玄极是王极境后期,杨氏却连王极境的修行者也没有。
乾符六年,因为降爵的事,杨氏差些跟赵氏闹翻,这既是因为杨氏恼怒赵玄极在那件事上不作为,也是因为长久以来,杨氏跟赵氏地位已经不平等,自己就有了自惭形愧的心思。
人一旦自卑,心思就会变得极为敏感,于寻常之事日常相处中,杨氏总觉得赵氏处处一副高高在上,轻薄看不起他们的样子,所以在赵氏没察觉的时候,杨氏自己就累积了许多对赵玄极的怨忿。
在赵宁这个赵氏未来,表现得极端纨绔、言行不堪时,杨氏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跟赵氏疏远的正当理由,这便跟孙氏频繁接触。
后来杨佳妮展现出绝佳的修行者天赋,前途光明,这才让杨氏的尊严回归不少,看待赵氏言行的偏见少了很多。而后,赵宁在秋猎上展现出非凡天赋,则进一步让杨氏意识到抛弃赵氏跟孙氏结盟,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再后就是赵玄极主动跟杨氏先祖交心,王柔花邀请杨佳妮去雁门关。
赵宁跟杨佳妮相处得还算不错,而且在凤鸣山的表现着实惊艳了赵氏,杨氏态度有了不小改变,跟赵氏的关系随之彻底缓和下来,回到了正轨上。
到了国战时期,杨氏虽然不可能举族来襄助赵氏,但也将族中顶尖战力都派了过来,随着国战进行,赵氏在黄河以北独挑大梁,杨氏就不仅是支持赵氏,更是为国家存亡而战。
与赵氏站在一起,站在关键位置上,杨氏自己必须拿出顶尖强者,建立非凡军功,如此才能一直跟功勋卓著,地位愈发重要赵氏的保持平等地位。
杨佳妮作为杨氏中兴的希望,寄托的杨氏希望可想而知。
听了杨审知的话,杨佳妮目不斜视,哪怕谈论的是自己光明的修为大道,是杨氏的身家前程,声音也是没有丝毫波澜,但她说出来的话,却让杨审知再清晰不过的感受到了,一股极为强大的自信:
“问题不在于能不能成就天人境,而是何时迈过那道门槛。
“国战到了眼下这种局面,等闲修为已经无法力挽狂澜。
“三叔可能不知道,在赵宁的判断中,天元可汗已然是天人境!”
杨审知怔了怔:“天元可汗是天人境?”
杨佳妮道:“赵宁的判断不会出错。”
杨审知欲言又止。
他觉得杨佳妮什么都好,就是对赵宁的信任太过盲目,就算赵宁已经是王极境中期,那也不可能全知全能。
“三叔似乎觉得赵宁的判断不对?”杨佳妮没有转头,却似已经将杨审知微小的神色变化都纳在眼底。
杨审知无奈地笑道:“草原从来没有出现过天人境。”
杨佳妮一惯都是对身外之事毫不关心的样子,但这回却好像动了真格,语气严肃道:“三叔觉得,赵宁以郓州四万马军,迎战博尔术四万先锋的战斗,能不能取得大胜?”
杨审知张了张嘴,本来不想直言回答,但仔细想了想,还是正色道:“这一战,赵宁犯了年轻人的通病:太过冒失。只要能不吃大亏,就算是万幸。”
杨佳妮嘴角微微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得意弧度,展现在夕阳最后一缕余晖中,说不出的俏皮灵动:“他一定会胜,而且必然是大胜。”
杨审知只觉得啼笑皆非:“你怎么这么有把握?”
杨佳妮望着前方战场的目光,在霎时间变得悠远深邃,说了一句让杨审知摸不着头脑的话:“我也是在得知他果断领兵出战时,才相信他过往所做的种种,的确不是为了造反。”
杨审知一脸迷惑。
杨佳妮却没有再说话。
夕阳完全隐没在山后时,一名元神境修行者飞奔到关城,向井陉关高喊:
“军报!郓州大捷!赵宁将军率众大破北胡先锋,斩首近四万,夺回西河城!”
刚刚消停不久的井陉关,在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他们在晋地奋战,最担心的,就是中原大局稳不住,汴梁首先丢了,那样的话晋地就会彻底沦为孤岛,如今得知中原摆脱危机,怎能不人人振奋?
杨审知张大了嘴,愣愣看着眼前依然安坐不动,没有半点儿意外之色的杨佳妮,半响无言。
事实证明,杨佳妮对赵宁的信任,并非盲目,而是知根知底的了解。
不等杨审知平复心境,原本还气息沉稳的杨佳妮,忽然间气机勃发!
一股深不可测的磅礴真气,从她身上毫无预兆冲了出来,就如火山爆发一般!伴随着一声龙吟般的气爆声,一道乳白色的光柱,从她身上猛地升起,直上云霄,在日暮初临的时分,于苍穹中撑开了一片刺眼的光明!
整个井陉关,顿时亮如白昼!
“王......王极境中期?!”
杨审知呆立当场,又惊又喜。
这一日,杨佳妮成就王极境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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